“磨磨蹭蹭过了夏,说话就到了秋天。我还是累。心想也许过了秋乏这劲儿就好了?那天洗澡时我发现乳房上有个肿块,心里有点嘀咕,晚上他回来得很晚,还有点醉。告诉他时,他大大咧咧地说,你这么年轻会有什么问题?我当然很愿意听这种话喽,谁愿意得病啊!可半夜醒来想想还是有点怕。第二天一早和妈妈一说,妈妈十分紧张,马上就要看。结果妈妈一摸,发现还不止一个,左边就有两个枣儿那么大的,右边还有一大一小。妈妈顿时就哭了说,你们这是怎么过的日子?这么不小心!一天价光知道吃喝玩乐……我当然知道这主要是骂他的,心里还不大乐意呢!可妈妈就是妈妈,立刻逼着我上医院,老人家亲自陪着。到医院这么一查,医生一摸,半天没说话。最后问,你爱人怎么没来呀?叫他来一趟吧!妈妈说,我是她母亲,跟我说一样。大夫这才说,可能是癌,而且不是早期,腋下淋巴也有结节了。我当时就傻了。妈妈还是哭。大夫见我们这样,就放缓了口气说,先别急,等拍片、化验、看了结果再说吧。问我有过什么感觉,我说累。大夫问,怎么个累法?我说,整天觉着乏。大夫问,多久了?我说,有多半年了吧?大夫一听也急了说,早为什么不来?我说,还以为是春困秋乏呢!大夫说,有这么春困秋乏的吗?活这么大了,没过过春天秋天是怎么的?亏你还是个知识分子!说什么也晚了,回去安排安排,准备住院手术吧。
“凭良心说,他一开头也傻了。可能也觉得有点对不住我吧?很照顾了我一阵子,赌咒发誓地要对我好,我要死了他也不活了等等。可他那习惯性的以自我为中心很快就露了原形。首先,他不赞成切除乳房,他说,女人不能没有乳房,没有乳房女人还是女人么?何况我们还没有孩子。他说许多人保守治疗都好了,我们为什么不能保守治疗呢?我听他的听惯了,就犹豫起来,又白白地耽搁了不少时间。后来还是妈妈哭着闹着非动手术不可,说孩子啊,你的癌症不是早期的,命可是你自己的!你怎么还那么傻?你还没看透他吗?我不是挑拨你们夫妻关系,他是真关心你吗?除了开头那个半月,你看他在家还待得住吗?最后,在亲戚朋友的劝说下还是决定了动手术。可这时候已经到了严冬,医院里床位十分紧张,又得在家里等床位。这一等,又是好多天。说实话,病到了这份儿上,他在家待不待得住,陪我上医院有没有空,都不是太要紧的事了。最最伤人的是过夫妻生活的问题……”
说到这儿,小江还没怎么样呢,小妹那儿先哆嗦起来。小脸儿越发的苍白,长长的睫毛在小脸上扑扑地直闪,活像两只垂死的飞蛾。
嫦娥也受不住了,哑声拦阻道:“不,不要……说了……”
小江却冷笑道:“本来这些话是不该当着女孩子说的,可小妹都知道。他成心当着小妹的面和我闹这些,就是有意折磨我们娘儿仨。这是我原来做梦也不可能相信的。我曾悄悄地哭着求他‘不要当着小妹……’他说,对不起,我是身不由己,谁让你不肯……我说,我不是要动手术吗?他说,不是还没动吗?我说,医生说肿瘤不能触摸,否则会长得更快。他这回倒是诚心诚意地道歉,真对不起,我实在是一时忘乎所以……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忘乎所以,我还能再欺骗自己吗?
“人哪!有时实在是软弱,明明看透了的事,还要翻来覆去地琢磨,病在家里躺在床上,更是前三百年后五百载地折腾自己,一会儿觉得明白无误的事,一会儿又疑疑惑惑;一会儿恨得咬牙切齿,一会儿又肝肠寸断……好在病的时间越长,他哄我的时候越少,这倒省了我犯糊涂的过程。我越是看透了他,就越是看不起他,越是看不起他,就越是恨自己、看不起自己!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我怎么就会和他分到一堆,聚在一起的呢?这不正好说明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什么好东西吗?简直是浑球、糊涂蛋、一盆糨子、臭狗屎、王八蛋哪!本来就病得死去活来,再把自己看成王八蛋、臭狗屎,你说我还会有求生的愿望吗?说了不怕常姨你笑话,我那会儿就是不吃不喝,闭着眼睛等死了。什么上医院哪!等床位呀!同意手术啊!在我,只不过是骗骗妈妈,让老人家有个缓冲;我只是一心一意、但求速死了事。”
小江的脸色忽然柔和下来,又用手慢慢抚摸着小妹的头发说:“是妈妈和小妹救了我,她们俩一天到晚抱着我哭。妈妈说,小江小江,我的糊涂的儿啊!妈妈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妈,妈妈要不是为了你,早就一撒手跟着你爸爸去了。妈妈熬到今天,好容易看你长大成人了,你就不为自己,也得为妈妈想想,要是没了你,妈妈可还有什么力气拉扯小妹啊……小妹什么也不会说,就是扯着嗓子干号,姐!姐!我要你!我要你!姐不死!姐!姐!你不会死,你可不能死啊……我还是不睁眼,我这回是不敢睁眼了,我实在怕看妈妈和小妹那凄惨样儿。可我心里明白:我是不能死的了!为了妈妈和妹妹,我得活下去。不管多么惨,也不管多么残,我都得活下去!妈妈哭着哭着又骂我说,我的个糊涂的儿,我的个聪明的儿!你就那么没出息?为了那么个一文不值的货,你已经把自己作践够了,你还打算作践到什么分儿上才算完呢……
“就在我慢慢回心转意的时候,”小江忽然又冷冷一笑说,“谁也想不到的,我那位先生居然又推了我一把。已经不常回家的他,忽然又回来征求我的意见说,单位同意他报考硕士生,问我他去好么?我说,好,当然好啦,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这时你猜他又问出什么话来?猜不到吧?实在是没法儿猜到。他说学习和买参考材料什么的是很费钱的。咱们好像还存着一点钱吧?我这时早已把他置之度外了,可对他这样的厚颜无耻还是不免感到有点意外。但凡是个人,对着我这么个垂死的人,对着我们这么个残破的家,都是很难问出这个话的。而他居然就问了出来。我二话没说,把存折扔给他就上医院开刀去了。”
一直默默无言、只扑闪着两只悲哀的大眼的小妹,这时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急急地问嫦娥道:“您知道我姐是怎么进手术室的么?”还没容人答话的工夫,她就满脸放光地叫起来,“我姐是唱着歌进去的。”
小江禁不住扑哧笑了说:“小妹最爱吹我这一段了。其实我也是给逼出来的。你是没见我进手术室时那个阵势啊!我躺在平车上,我妈和小妹一边一个把着平车不撒手,哭得那个瘆人哪!就好像我刚断了气似的。同病房了解我家情况的病友看着惨、想着更惨,就陪着哭,周围的病人和家属既可怜我们又联想着自己的伤心事,也跟着哭。一时间真可以说是哭声四起、天地同悲呀!吓得医生护士都从四面八方跑来问,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一想,咱怎么着也不能妨碍人家医院工作吧?也为了给自己和大家打气,就从平车上坐起来说,干吗呀你们这是?!没想到大家见我居然不哭,越发同情我与可怜起自己来。根本没让我把话讲完,索性号啕大哭起来。我见势不好,心想这都是我招的呀!就赶忙说,别哭了,别哭啦!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这是进手术室开刀,又不是去死!我好好地进去,还会好好地出来!你们也会这样,所有的病友都会这样……可你们知道群众的情绪在互相作用的情况下,往往会失控。所以大伙儿还是哭,我急了就说,要不我给你们唱个歌吧!于是我就唱了起来……”
小妹边叫着嫦娥边说:“常姨,常姨!您知道我姐唱的是什么歌?我姐才棒呢!”说着一直安安静静的小妹竟一扬头唱起来:
雄赳赳,气昂昂,
走进手术房!
不怕刀,不怕剪,
也不怕见阎王!
中华好儿女,
心高胆又壮。
唱着进去,活着出来,
还要好好活一场!
“一下把大家都唱愣了。大夫护士都鼓起掌来,我姐还一边大声唱着一边笑着和大伙儿直摆手呢!”
“真的呀!”嫦娥情不自禁地也鼓起掌来,“你怎么想得出来的嘛?你真是好棒好棒哦!”
“告诉过你,我们小江一到关键时刻就很行的吧!你好好听着,棒的还在后头哪!”丽月说。
“哪儿还有什么后头呀?”
“怎么没有?”丽月道,“小江的事很快就传到我们 CA俱乐部,我们都很感动。柴部长就派我去看她。”
“张姨那天还捧了一束鲜花呢!她对我说了那么多那么多的话,讲了那么多那么多的故事……我马上就要求参加 CA俱乐部,从此就开始了我的新生。所以我常说我有两个妈妈,一个是我妈,一个就是我张姨呀……”
“谁让你说这些啦?”丽月说,“我是想,你总得给你常姨说说你那冰箱彩电什么的吧?”
“嗨,那个呀?常姨还想听吗?”
“我什么都想听。”
“好吧,几句话的事儿。那位先生不是读研究生去了吗?我病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妨碍人家做学问。人家就到郊外租了间老乡的房子念书,念书很枯燥,既要调剂生活,又要信息灵通,自然需要电视啦,问我能搬去用吗?我说搬去吧。在乡下住,饮食不方便。过几天又问我,上哪儿能借一台冰箱呢?我说,干吗借呀?家里不是有一台吗?搬去就是了。于是又搬走了。妈妈说,你可当心人家怕是在做分手的准备呢!我说那才干净呢!果然,家里再也没什么可搬的了,人家就提出协议离婚。我说好呀,很好。你说什么时候离吧?因为我实在是受够的了,何况亲戚朋友都说他在外面早就有了人。可妈妈气不过,说也不能太便宜了他,不拖拖他也得叫他把拿去的钱和东西还点儿回来。我正无可无不可地待了没几天,人家可又回来住了。常姨你想不到吧?原来人家又是闹夫妻生活来了……”
小妹的脸一下子又变得惨白,说:“姐,别说了!”
嫦娥的脸一下子也变得惨白,说:“是,别说了。”
小江冷笑道:“是啊!说来很难让人相信的,外表那么风流倜傥的一个人,灵魂会那么肮脏。我实在都说不出口,在他一边算计着我,一边还纠缠我的时候,我已经完全看不起他,甚至可以说是恨他的时候,那种感觉……”
“不要说了,不要!”嫦娥竟嘶声叫了起来说,“那种感觉我懂:不洁、肮脏、恶心,又挣扎不脱,整个儿一个……就是……被强暴,是,是被强暴!”
见她们几个人都惊诧地望着她时,嫦娥出乎大家意外,也出乎自己预料地说:“我懂,我全懂!因为我也经历过。经历过!是,是在香港……我的……第一次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