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柯岩文集第三卷(CA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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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其实柴禾并不是一点也不想见嫦娥,也并不是真的那么怕见嫦娥。只不过人类共有的惰性不知怎么这时在他身上发生了作用,他的潜意识里也许存在着能拖一天是一天的想法,但应该说,起主导作用的还是他倔犟的性格,以及训练有素的那种凡事不想清楚、不考虑周密绝不轻举妄动的思想方法。

他发烧本来不大严重,他又坚持不懈地锻炼着,所以热度很快就退了。医嘱再巩固两天吧!两天也过去了。北北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每天在她探究和谴责的眼光下也并不好受。这天早上大查房之后,他当着北北的面故意又问了医生一次:可以允许探视了吧?主治医生也循例请示了主任医生,主任医生也点了头,再拖下去既没理由也不像话了。可北北还不开口,他只好叫过北北来问:

“北北,你嫦娥阿姨这两天干什么呢?”

“学习啊,锻炼啊。”北北才是他的女儿呢,和他一样沉得住气。

“学得还好吧?”

“很好啊!我丽月阿姨不是都向你汇报过了吗?”

“你去看她时,觉得她的情绪还稳定吧?”

北北心想,你自己见她一面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这么费劲儿!但北北聪明,就是不开这个口:“我看还行吧。”

柴禾知道女儿在和自己赌气,也只好笑笑,自己下了台阶说:“那好,你要是今天没事,就陪她下午到医院来吧。”

北北心里高兴,好啊!这可是你自己开的口,将来怨不得别人。你总算把我给憋够了!就故意说:“哎呀,您怎么不早说,我今天下午还得去接丫丫呢!”

没想到爸爸到底是爸爸,只见他连个顿儿都不打就说:“啊,那就等你有空的时候再说吧。”

气得北北只好改戏:“算了,我还是去接常姨吧!我给家里打电话,让小阿姨去接丫丫得了。”

柴禾也有意逗她说:“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北北故意气哼哼地说,“还是您这儿接见重要啊!”

父女俩一起笑起来。

北北立即打电话通知了嫦娥。嫦娥自是喜不自胜,连饭都没有吃好,就巴巴儿地在屋里等。一进医院,她的心就开始跳,一进病房,她只叫得一声“奶哥哥”,还没看清楚呢,就往柴禾病床上扑!一边扑一边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北北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想想还是回避一下吧,刚一转身,就听爸爸叫道:“北北,你给你嫦娥阿姨绞条热毛巾来。”

北北答应一声,偷眼看爸爸,只见爸爸纹丝不动地端坐在床上,连脸上的表情都是镇定自若的,这才放下心来。也才明白爸爸原来是需要做些准备的。

劝着拉着,用热毛巾帮她擦着脸,嫦娥还是不住抽抽搭搭地哭,后来还是柴禾说了一句:“看护士打针来了。”她这才抬起身来,又急急地到盥洗室去化妆,完了出来刚落座,一开口又哭了起来说:“总算见到你了!人家这么多年……”

“还好你现在来,你要早十几年来,还见不着了呢!”

嫦娥果然一下就从倾诉转移到现实问题上来了:“为什么?”

“那会儿我刚被判‘死刑’啊!那是绝对不允许探视的。”

嫦娥忍不住又哭出声来:“你怎么会病成这样啊!”

“你真想听?”

“当然啦!”

“那你得坐好了,把眼泪擦擦干净,不然像个花脸猫似的,我是给你讲啊,还是给猫讲啊?”

嫦娥忍不住泪微笑了,一个“花脸猫”同时把两人带回了儿时,柴禾透过这个已年过半百但仍然稚气十足的妇人看见了那个天真娇美的小姑娘,他的目光慢慢消失了冷峻,柔和了起来。

而嫦娥呢,则认真地像个小姑娘一样端端正正地坐好了,一边用手背抹着眼泪,一边抬起头来定定地盯着柴禾,小时候听奶哥哥讲故事的感觉全部回归 了,她的神色一下子剔除了激情,整个儿地安详下来了。

北北暗暗地长出了一口气,她没法不佩服爸爸,她明白无误地看清楚爸爸已经牢牢地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可她原来好像是更想听嫦娥的故事呢,虽然她也多少有点担心过度的感情暴风雨会使爸爸的健康难以承受。爸爸病情的叙述她不但从爸爸、妈妈、报刊听过、看过,就是她自己也无数次地向人讲过。她悄悄地站起来,想去帮爸爸收拾一下卫生间,可还没转身呢,就听爸爸又唤她道:

“北北,你坐下,我要有什么地方讲得不周全,你也好作补充。”

北北答应一声坐下了,却有些不高兴。心想,至于吗?你明知我是不会帮你的,还留我干吗?难道还非得有个见证不行……

她正在心里嘟嘟囔囔呢,只听爸爸那里说道:“要说病啊,还得从你嫂子说起,你是知道的,我从小不顺,在你们家那些年,多亏你妈妈和你对我好……”

没想到嫦娥立即又哭出来:“妈妈好,我不好!”

“你再打岔我就不说了。”柴禾说,嫦娥立即噤声坐好了。他这才又慢慢说道,“你妈妈是个好人,即使她是为了你而对我们母子好,在那个年代也属难能可贵的了,我至今对她十分感念。你呢,就更不用说了,富家娇女,却对我一直像亲哥哥一样,记得么?你小时候并不叫我奶哥哥?就那样亲亲热热地叫哥?”

嫦娥点头道:“当然记得,都是那个死姨太不许嘛!”

柴禾也点头道:“对嘛!当时你跳着脚和她吵,就叫,就叫!她说,他是你哪一门子的哥?你说,就是一门子的哥!就是一门子的哥!还记得么?”

嫦娥道:“怎么不记得?后来还是妈妈作好作歹,这才改口叫奶哥哥……”

“说到这儿,我顺便说一句,现在咱们都老了,再叫奶哥哥外人听了也奇怪;姨太太也死了,你也没有别的兄弟姐妹,是不是干脆叫回来得了。”

嫦娥说:“那有什么不好?我就叫回你哥。”

北北听到这儿差点没叫出来,傻瓜!他是给你下套儿呢!转念一想,哼,叫哥算什么?情人里称哥道妹的还少吗?老爸您这套儿也未免下得忒笨啦。偏嫦娥姨也来得个傻!你就一点儿觉不出来?

她在这儿一相情愿,完全忘了要让他们两人好只是妈妈的遗愿,人家嫦娥究竟怎么想的,自己并不知道!只听爸爸在那儿继续说着:

“所以,不管你怎么说自己不好,你和你妈妈对我们母子的情义是我尝到的最早的人间温暖,我终生不会忘记。”

嫦娥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不过柴禾并未容她说话,他摆摆手又接下去说:

“当然,以后我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理想和追求。理想和追求使得我终生充实和坚强,但我的事业始终不顺。在坎坎坷坷的人生道路上,自始至终给我以温暖和支持的是你的嫂嫂。”

说到这儿,嫦娥又要哭:“是啊!我来到北京才知道嫂嫂……不在了。你病得这么重,没了嫂嫂可谁来照顾你呢?”

“看你又来了!我从小就会照顾自己嘛!现在家里有北北,你不要看她年轻,她可是受过她妈妈严格训练的,对我的病史、病情、病况简直是倒背如流,找医生做护理都是驾轻就熟的。外面有单位、有社会,我们 CA俱乐部对我的照顾就更是无微不至,这些你都可以大放宽心。”说到这儿,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当然,要说贴心巴肝真正那么了解我、爱护我,又敢于为我做出决策、对我下死命令的,除了你嫂嫂之外再没别人,也不可能再有别人了。

“你知道我们是怎么结婚的?她是一名很出色的大夫,健康、漂亮、热情、开朗,我们很早就认识,那还是她在读医学院的时候呢。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一直十分爱她但不敢追求她,这不仅因为追求她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更因为她是高干子女,她父亲就是我们军区司令员。我既怕高干子女的娇骄二气,又怕被人看做是攀高枝,是势利婚姻……”

“你还是那样地心高气盛……”嫦娥轻轻地叹道。心里不禁忽悠一下,想起来自己和他两小无猜的时候,那时多会儿也是自己追着他,从小到大。是不是也是因为身份地位的悬殊,他才从没给过自己一句准话呢?心里似水流年地翻江倒海,两眼却怔怔地看着他,一时自己也分不清,这是看着现在的他呢,还是从前的他?

“那时正好我被一桩政治案件株连,远遣边疆。”柴禾根本不容她把话讲下去,好像没听见她的插话一样继续说着,“她认定我是没问题的,更认定我是爱她的,她也理解我的顾虑,于是她在毕业分配时主动要求到了新疆,找到了我。还在一次边境冲突中救了我的命。照理说,爱情加感激,我应该向她表示了吧?可我没有。”

说到这里,他深深地看了北北一眼,因为北北一直不和他合作,他也就拿不准胜利究竟在细节上对北北说了多少。可北北现在仍然不和他合作,只那样不动声色地坐着,他只得在心里暗暗地叹口气,继续说下去:“这时我因为政治上有了疑点,自然更不愿连累她,就找了一个机会告诉她,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两个听众的心都跳了起来。

嫦娥想,是我吗?唉,会……是我吗?

北北想,把一切都推给政治,是当前最流行的手法。偏我不和你合作,你又不敢太脱离事实,可往下再怎么编呢?心里不禁觉得自己是过分了些,有点可怜起了重病的爸爸。怎么也没想到爸爸说的竟是:

“她根本不信说,‘你不要自以为有了政治疑点就觉得低人一等,在国际国内这么复杂的大环境下,干部受审查是经常的事儿,没事儿就是没事儿,总会搞清楚的嘛!’你说你这个嫂嫂多么有胆识……”

嫦娥忍不住插嘴问道:“可说呢,你说被政治事件株连,到底是个什么事件啊?”

北北心里一紧,想,这可问到节骨眼儿了,看你还怎么编?

没想到爸爸轻轻一闪就过去了:“那些年什么政治事件没有啊?随随便便一顶帽子飞到脑袋上的事儿多了去了。”

“后来呢?”嫦娥问。

“后来呀,很快就爆发了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知道么?”

嫦娥点点头:“怎么能不知道?那会儿我都为奶妈和你担心死了。”

“说起来又得说你嫂嫂了,幸亏有了她啊,要不然妈妈急也得急死,吓也得吓死。”

嫦娥一下子又哭开了:“奶妈!我可怜的奶妈……”

北北一时不觉盈满了泪,眼前顿时浮现出奶奶临终时的情景:那时她还小,只记得全家都挤在新疆一个又黑又潮的地窝子里,爸爸经常被拉去批斗,奶奶病了很久,只有妈妈一个人每天忙里忙外,可妈妈永远是那样笑吟吟的,以至小北北只要看见妈妈一进门,就觉得屋里升起了太阳。不但眼前亮了,身上暖了,而且被箍得紧巴巴的心也立即松软伸展开来,就像花朵儿在暖暖的阳光下舒展开花瓣一样。妈妈总是一进门就抱起小北北问:“小北北,今天惹奶奶生气了吗?”一直闭着眼忍着呻吟的奶奶就会马上睁开眼笑道:“哪儿呀,我们小北北乖着哪!”“是吗?”妈妈说着就会放下北北,一边给奶奶喂水喂药,一边吩咐,北北给奶奶递个勺儿!北北给奶奶打盆水!北北快给奶奶拿毛巾来……支使得北北团团转,于是满屋子响起小北北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死气沉沉的屋子顿时有了生气。等妈妈给奶奶擦完身,让奶奶舒舒服服地靠在被垛上,于是小北北等了很久的那一声:“小北北,咱们现在该干什么啦?”

“该给奶奶唱歌啦!”

“唱什么呢?嗯,”妈妈故作沉吟状,“还不快问奶奶想听什么?”

“奶奶!您想听什么呀?”

“闪闪的红星。”奶奶说。

其实这都是老一套,老得都快掉牙了。因为那会儿有什么歌能唱、又有什么歌许唱呢?除了样板戏,好像也就只有这首歌唱了不犯法、不会被人打小报告,不至于惹出塌天大祸来。可他们娘儿仨还每每这么一问,那么一答。好像她们还真有多少曲目可供选择,好像小北北不知会唱多少名曲似的。于是她们就每天这样认认真真地排练,每天这样严严肃肃地演出,而乐趣也就自在其中了。

于是小北北就高高兴兴地走到奶奶跟前,深深地鞠一躬,把两只小手紧握在胸前,把小脸高高扬起,扯开嗓子唱起来:

小小竹排江中游,

巍巍青山两岸走,

红星闪闪亮,

照我去战斗!

革命代代怒潮涌,

前仆后继跟党走,

砸碎万恶的旧世界,

万里江山披锦绣……

小小竹排江中游,

滔滔江水向东流,

……

小北北努力做出一副潘冬子的姿态,于是妈妈眼前就出现了儿时在部队中成长的情景:硝烟、炮火、担架、伤员,骑在战马上冲锋陷阵的爸爸妈妈和许许多多叔叔阿姨……

奶奶眼前就会出现自己怎么背着一个儿子、拉着一个儿子去逃荒,小儿子病死在路上,自己怎么拽着小柴禾到处行乞,最后到了嫦娥她们家门上,嫦娥的妈妈怎么留下了自己这娘儿俩;柴禾又怎样长大成人,怎样走进部队,穿上了军装,当上了干部,而现在……

于是奶奶的泪珠就会一串一串地滚下来。

于是妈妈就会半坐半倚在奶奶的身边,一边给她擦着泪一边在她耳畔说:“会过去的,妈妈!一切都会过去的。”

奶奶用眼紧紧地盯着妈妈问:“真的?不是哄我的?”

妈妈也两眼直视着奶奶说:“我什么时候骗过您?再说您什么没经历过?”

小北北演员也当不成了,忙跑下“舞台”扑在她们两人身上,三个人紧紧拥在一起,痛痛地哭了起来。

奶奶临终的那一天,爸爸也是一早就被抓去陪斗。妈妈正在给奶奶洗脸时,奶奶忽然叫着她的名字恳求说:“胜利,胜利……今天能不能请个假?”

妈妈慌了,因为这是从没有过的事。奶奶知道妈妈的日子也很不好过,所以她无论多么难受都是忍着,今天这是怎么了?妈妈用听诊器给奶奶一听,就叫道:“北北!快去隔壁林阿姨家,让她快来,帮我送奶奶上医院……”

奶奶拉住妈妈说:“不要。胜利,这回你要听我的……上医院人家也不会收的。咱们现在是什么人家?”

妈妈立刻就哭了:“妈,妈,我们对不住您……”

奶奶说:“好孩子,别说傻话!是我拖累了你们。如果我不到他们常家当奶妈,也不会给柴禾闹个海外关系,还连带着给你们老爷子添了罪……”

“不是,不是,不是,”胜利眼前一连串地闪过那些该死的大字报,可嘴里却连声地说,“不是这样的。妈妈,不是这样的!……我爸爸妈妈都是老干部,您想想,现在正派的老干部,哪儿有不受冲击的?”

“别瞒我了,我心里明镜儿似的。”奶奶一边喘着一边说,“别再打断我了,我有要紧的话跟你说。胜利,你是个好闺女,再也没有比你心更热更善的好闺女了。可你的命不好!你怎么就会看上我们柴禾了呢?”

“妈,妈!您怎么这么说?嫁给柴禾是我心甘情愿的!柴禾他人好,有才气,有骨气,这么正派!对我也好,好得不能再好。别说他现在是被冤枉的,还没定案,就是板上钉钉说他是特务,我也不信。我也不会跟他散。我还会为他上诉!妈,妈!您放宽心,别往窄处想……”

奶奶点点头微微笑了,紧紧拉着妈妈的手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胜利,好孩子,别拦着我,让我把心里话都留给你……”

“妈,妈,咱们还是上医院吧,说话的日子还长着呢!”

“闺女,你是大夫,你还不明白?我的日子到头了。也就还剩这口气,让我把话留下吧。”奶奶这会儿也不喘了,脸上还泛起了红光。

妈妈是大夫,已经明白奶奶这是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了,医院是不会收的,自己救不了她,爸爸又叫人揪走了,找都没法儿找,真是又急又怕又心疼,还不敢哭,就抽抽搭搭连声地叫着说:“妈,妈,我的妈妈!我的好妈妈呀……”

“不哭,我的好孩子,咱们不哭,不哭!”奶奶这会儿居然还伸手给妈妈擦泪,好像聊起了家常:“你知道柴禾为什么叫柴禾?”

妈妈点头:“因为您快生了还带着身子上山打柴,把他生在了柴火堆里。”

奶奶也点头:“还因为那是个大冬天,北风呼呼地刮着……”

“您歇歇,我来说……家里没粮也没米,冷锅冷灶,想上谁家借点……”

“那会儿的穷人家,谁家不是冷锅冷灶,空囤空瓮……”

“想抓把柴火烧锅热水暖暖心,至少也得热热炕,可连一根柴火也找不到……”妈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