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柯岩文集第三卷(CA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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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她的样子那样郑重,郑重得近乎虔诚;又那样单纯,单纯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使得在一边看着的北北都不由得惊讶,既惊讶又感动。她大概从小就是这样信任他、崇拜他的吧?那她怎么竟又会离开他的呢?离开了这么多年,一个人在海外漂泊,据说生活还很不幸。几十年的人海浮沉、世事变迁,竟还能保留着对一个人这样的崇拜和信任,这力量该有多么大?这份感情该有多么纯?这就难怪妈妈会这样看重这段往事和这样看重她了。

“我看到了病历。”

“呀!当然你会的啦。”嫦娥情不自禁地赞叹道,“是怎么看到的呢?”

“那就不大光彩了,”柴禾笑道,“自然是偷看的啦!”

“这不怪你,”嫦娥竟急着替他辩护说,“医生本来就应该告诉你的嘛!”

“一看,果不其然,上面赫然写着:肺癌。晚期。左肺中心型未分化性小细胞型,因与主动脉紧密粘连,无法手术。只能缝合了……”

“呀!那还骗你说很好?”

“也不能这么说,医生不是得先稳定我的情绪,同时做着家属的工作,准备着给我化疗、放疗吗?”

“嫂嫂不同意你放疗?”

“当然不是。只是她是医生,懂得放疗、化疗是在杀伤癌细胞的同时也大量杀伤白血球的一柄双刃剑。因为我拖了这么久,体力消耗很大,过去又负过伤,怕我耐受不了,所以一方面在到处打听中医、太极拳、针灸、气功……一方面和医院商量怎样制订一个最好的综合治疗方案,又能安排在最佳的治疗时机。”

“嫂嫂真能干!”

“你看跟你对小安东是不是不一样?”

“我真惭愧。”嫦娥真心实意地说。

“我也一样。”没想到柴禾居然也这样说。

“你?”

“我。”

“为什么?”

“因为我当时的表现并不比小安东强多少?”

“真的哇?你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当然,年龄不同,经历不同,表现形式也不同就是了。我看完病历之后,先是气得嗷嗷大叫。我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呀!我说老天你不公啊你不公!你说说,这人间的倒霉事有哪一件你没摊派给我?好不容易把我调到了我一直向往的军训部主持工作,有了个施展抱负的平台,正在大展宏图呢,你又叫我长上这个该死的癌!长癌就长癌吧,还偏偏让我开不了刀!动不了手术!你这不是成心不让我活吗?好你个老天王八蛋,王八蛋老天!你不让老子活不是?老子还偏要活个样子给你瞧瞧!于是我针也不打了,药也不吃了,拍完桌子打完板凳、跺完脚骂过街之后,我就收拾衣服、用具……”

“干什么呀?”

“出院!”

“这——可以吗?”

“当然不行!医院赶紧接来了胜利。胜利慌慌张张跑来一看,我包也打好了,屋子也收拾干净了,正双手抱着手提包,端端正正地在那儿等她呢。你猜她怎么样?”

“猜不着,”嫦娥想想、摇了摇头说,“反正会急坏了她。”

“哪儿呀,是急坏了我。”看着嫦娥惊诧的样子,柴禾笑了,因为这正是他追求的效果,“人家才不着急呢!人家对我笑笑,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我对面说,我当什么事呢?原来是要回家呀!好,等一等,等我喘口气,咱们回家。她这么一来,倒把我搞被动了,我气哼哼地把手提包狠狠地朝她砸过去说,谁他妈的要回家呀!老子要去自杀!”

“自杀?你?不会的。”嫦娥吓得脸都变了色,哆哆嗦嗦地说。

“当然不会。我只不过是因为绝望而发泄罢了。”

“居然这么……野蛮?”

“怎么样?比你的小安东不差吧?”

“还是差一点。”嫦娥认认真真地说,“因为你并不是真的要自杀。”

“那可难说,一个人要堕落起来是很快的。特别是在看不到希望和丧失理智的时候。可你嫂嫂比你就高明多了。人家既不哭也不劝,只拾起提包叹了口气说,柴禾啊柴禾,你不是这么个人哪!你从来是个又聪明又坚强又不服输的男子汉呀……我嚷道,少给我来这一套,高帽子能治了癌吗?其实我也没想到我会那么野蛮地朝她发脾气,那么大的一个手提包砸过去,我就害怕了,这要砸着还了得?一看她躲闪得快,这才放下心来,以为这回她怎么也得和我吵或是哭一场吧?谁知人家那么冷静,说出的话那么扎人心又暖人心。我还嚷是因为我惭愧。所以嚷归嚷,底气已经很不足了。胜利是个何等聪明的人哪!她完全看透了这一关却又照顾我的自尊心,轻轻地拾起手提包放进柜子里,说,别说气话了,咱们来好好商量一下什么时候开始做化疗,好吗?我很不好意思,就继续犯浑,故意说,做化疗?谁做化疗啊?你们不是说,我得的是良性肿瘤吗?没想到人家胜利就是有涵养,说,早没告诉你是我的不对,是我一时吓蒙了就低估了你。其实要早告诉你了还省得你猜疑呢!你今天发脾气是有道理的。好了,好了,人家错了还不行吗?现在可以开始商量了吧?

“……你知道,胜利比我小得多,我又是个大男人,两人相处,按理说应该是我将就她些,是不?可自从和我谈恋爱开始,她就处处让着我。嫁给我以后,因为我受冲击,她更是无微不至地照顾我。这回我长了癌,她是医生又比我懂得多,对她的压力实话说比我大,可她竟这样来做我的工作,我当时真是惭愧得抬不起头来。今天想想,心里还觉得有愧,真是对不住她啊!”说着,柴禾眼里竟盈满了泪。

嫦娥本来听得就很感动,这会儿见他这样,眼泪比他更快地落了下来。

柴禾生病时北北还不大,这些事也是头一次听说,想想妈妈这一生,想想爸爸现在又病得这么重,心里更是打翻了五味瓶,不知不觉就哽咽起来。

听见北北也哭了,嫦娥更是毫无顾忌地抽泣起来。

柴禾忙忍住泪说:“看,这是怎么了?我今天这样细细地对你说,不但是让你能向她学习,而且也是为了让你知道病人的心态和表现都是很复杂的,作为病人的家属不但得充满爱心地去体察,还得有信心和水平去分析和处理。这当然很难,但是必须这样做。没想倒把你们惹哭了。是不是咱们今天就到这儿为止了呢!”

“不,不!当然不!”嫦娥赶忙擦净了泪说,“你接着讲!人家见你一面那么难……奶哥……哦,哥,哥!请一定接着讲嘛!”

“那咱们可都不许再伤心了啊?北北,我们都老了,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也是难免的。你在边上,应该劝才是,怎么你倒带头哭起来了呢?”

北北忙答应着收了声,可心里不服,明明是你招惹的大家伙儿,这会儿倒成了我的不是了。可爸爸正在病中,又是在给嫦娥做工作,也就“不争论”了吧,且看他下边再怎么说,再也没想到爸爸竟一家伙把球踢了过来。

“北北,”爸爸说,“我累了,底下你接着给你常姨说,好么?”

“不好。人家常姨肯定还是愿意听你说。”

“真对不起,忘了你的病了。要不……我明天再来?”嫦娥眼看着北北说。

北北站起身走过来,摸摸爸爸的额头,不发烧,摸摸爸爸的手,不发凉也没汗,可眼睛紧紧地闭着,知道他对着嫦娥想起妈妈,心里自然不会好受,就说:“你们俩几十年不见,今天头一回见面,又说了这么多话,是太累了。要不我先陪常姨回去,明天再……”

她这儿话还没断句,柴禾那儿已经睁开了眼睛说:“不,不,你常姨时间紧,还是我接着说吧。”

嫦娥为难地看着这父女俩,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不知怎么好呢,只听北北长叹一声道:“还是让爸爸歇一会儿,我来给常姨说吧。我哪儿说得不全,爸爸再补充,好么?”

这孩子真会体谅人,嫦娥不禁感慨万千地又想起了自己那个挂心钩。

柴禾点点头,嫦娥又坐了回去。

北北开始说道:“其实这些报刊上都登过了。爸爸开始化疗不久,就不能耐受:脱发、呕吐、完全不能进食。这些都是小事,因为爸爸意志坚强,他只要想通了,什么困难都能克服。吃不下饭就吃面糊,面糊也不能下咽就喝汤,喝汤也吐就喝糖水,糖水也吐就喝盐水……有时候喝一口就吐半天,连苦胆水都吐光了就吐血,吐得医生护士都掉泪,左邻右舍的病号都逃跑,不忍心看。只有妈妈绷着不哭,还把我推到他跟前说,爸爸真勇敢!爸爸是好汉!北北是慰问团,给爸爸唱个歌。我就使劲儿使劲儿地大声唱。我一唱我爸就笑、就吃喝。常常是我唱得声嘶力竭,我妈一身冷汗,我爸吃得吐得死去活来,弄得后来我不能见我爸,先是一见他吐我就哭,哭得根本唱不成句,后来是不管他吐不吐了,只要一见他的面我就先吐起来……

“我们家那会儿在整个总院都出了名了,只要有哪个病人或哪个病人家属闹情绪,医生护士就会说,你们看看人家柴部长,看看人家柴家那家人……”

“北北,你别光说这个,你越说这个你姨就会越没法办!”

“怎么呢?”北北不明白了。

“你想想啊!你越说她不就越害怕没法说服小安东了吗?”

“小安东要硬是扶不起的阿斗,那神仙来了也没治。”北北生起气来。

“看你这孩子,活儿还没干一点呢,先给人扣帽子。”柴禾赶忙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小安东是不是阿斗还没提到议事日程上呢。现在不还在三请诸葛亮吗?只有你阿姨成了诸葛亮,才谈得到小安东是不是阿斗的问题。对不对?”

他一边说一边拿眼瞅嫦娥,嫦娥忙说:“我?成诸葛亮?我当然……愿意……可你们看我能是那块料吗?”

柴禾先朗声大笑了起来,说:“你当然不是诸葛亮,可我们要求你的只是对付小安东的这一项。因为你还有我们大家帮忙嘛!”

北北也不好意思地笑着跟上说:“对,对,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呀!”

三个人都大笑起来。

“什么事这么好笑?是不是说来我们也跟着笑笑?”忽然从走廊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跟着走进来了张丽月。

“丽月阿姨!”北北诧异地说,“您怎么也来了?”

“怎么,不欢迎?是你爸爸叫我给你常姨送材料来的呀。”

北北这才明白今天这个会见原来还真是个战役哩,爸爸是真费了心思,不仅把自己作为侧翼,甚至还埋伏了援兵呢!心想,爸爸啊爸爸,你这是何苦来啊!至于吗?心里奇怪,难道爸爸真的决心要“拒这个‘谣言’于国门之外”不成?这样想着,脸上却一点不敢露,嘴里就忙着接茬说:“哪儿呀,我们这儿正在拼凑诸葛亮呢,您这一来……”

丽月何等聪明的人儿,立即接口笑道:“又多了个臭皮匠不是?”

“哪儿呀?在这个俱乐部里您不算关云长也得是赵子龙!”北北说。

“还关公赵云呢?大不了一个猛张飞罢了。”说着就从提兜里往外掏材料。

“你稍微等一等,我们这儿还有几句话就完。”柴禾拦阻她道,“北北,你接着说吧。”

“还是我说吗?刚说到哪儿了?”北北问。

“说到医院里只要有人闹情绪,医生护士就说看看人家你爸,看看你和你妈妈……”嫦娥像小学生听课堂提问似的赶紧回答。

“说是这么说,可医生,特别是主任和院长都悄悄地劝妈妈: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是不是还值得让病人受这么大的罪呢?停止化疗吧,保守治疗也许存活期还能长一点。现在病人的白血球已经低得不能再低,再强行化疗恐怕很快就会出危险……妈妈问,存活期到底有多长?回答是,根据过去的经验……一般的惯例……最多……也就是两三个月吧。当然柴部长不同,他生命力那么强……再说医学史上带瘤生存,甚至癌症自然痊愈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哇,”嫦娥叫道,一下子扑在柴禾身上,好像他会立刻消失似的,北北看爸爸的脸立即又变得板板正正、严丝合缝,心想,老爸你累不累啊?嘴里可紧着往下说道:

“妈妈自己是医生,这样安慰病人家属的话一辈子也不知说过多少,一听就明白,这是给爸爸判了“死刑”了。谢过说真话的院长、主任,坐在院长室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擦干眼泪就来找爸爸商量,咱们是不是回家呀?爸爸一下就明白:人家医院这实际上是认为治疗无效了。怕妈妈伤心,就说,好呀,我早就想回家了,回家你多给我做点好吃的,没准儿还能多活两天呢!妈妈说,干吗两天?医生说起码两年。可我不信,咱们俩还没过过多少好日子呢!我可不能放你走,你得陪我好好地活它个十年、二十年再说……两人说说笑笑地出了院,送行的医生护士病友没有不哭的。只有我一个人是真高兴,一边笑着和大家招手,一边傻乎乎地问妈妈,爸爸好了出院,他们为什么还哭呀?妈妈说,在一块儿待久了,他们是舍不得你爸呀……”当时的情景一定是太惨了,以致北北现在说着说着眼泪又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