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是在奴隶市场。完全是现代的文明交易。”嫦娥冷笑道,“首先是从感情入手,什么实在是想我呀,谁让你不写信啦!惦记得没法儿啦,叫你也不来呀!然后就是世俗的引诱,时装呀,首饰啊!开欢迎 party 啦,介绍男朋友啦!大饭店啦,夜总会呀……你知道,我是从小在大陆长大的,在你们看来,我大概是资本主义得不能再资本主义了,其实我的基础还全是咱们这边儿的:少先队呀,共青团呀!这当然主要是因为奶妈和奶哥哥。你想我能看得上他们那一套吗?正在我对他们那虚伪淫糜、假门假事的那一套烦得不能再烦,讨厌得不能再讨厌时,他们图穷匕首见了……”
“对不起,我插一句啊,”丽月打断她说,“那你为什么不赶紧回来呢?”
“哦,怎么?我没告诉你么?对不起,看我这丢三落四的!我一到香港,他们就把我的证件统统收了去,说是要办手续什么的,而且一分钱不给我,我给奶妈、柴禾写信、发电报,什么都得交给他们代办,后来才知道统统被他们扣留了。实际上是把我给软禁起来了。我天天急,天天气,天天要求赶紧回大陆,他们原是天天答应天天推,最后实在推不过去了,干脆告诉我说,已经给我定了亲了。是姨太太的一个远亲,又是我爸的合伙人!我哪能接受这个,就大吵大闹,说都什么时代了,你们破坏婚姻法,我去告你们!他们开头还嘻嘻哈哈地说:‘小姐,你以为你还在大陆啊?!这里是香港,香港!懂不懂?大陆的什么法在这里屁也不值!后来见我闹得实在厉害,就骗我说,既然不识抬举,死狗扶不到墙头去,牛不喝水也就不强按头了,给你买票滚蛋好了……给我看了票和证件,其实都是假的,我能回大陆的真证件他们早一不做,二不休地销毁了。还假惺惺地对我说,你虽不仁,我们可不能不义,临走还得请你吃顿饭吧……我不肯出去,他们说,那就不能怪我们怠慢了,就在家里便宴吧!我那时刚刚十八岁,我再看不起他们,恨他们,提防他们,我的人生经验也不可能想到,他们居然会在我的饮料里下了药……”
嫦娥这时倒不哭了,泪无声地从面颊上大滴大滴地滚落,嘴唇嗦嗦地抖动着,丽月睁大两眼看着她,只觉得脊梁上一阵阵发凉。
“等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完全陌生的房间里,已经……已经……被人……强暴了……”
“呀!”丽月失声叫道,脑袋“轰”一下,猛然想起那次在小江家里,她的那张刷地一下惨白了的脸和那声呻吟:“我的——第一次婚姻。”
“你,你,就真的没去告他们?”丽月气愤得也嗦嗦地抖了起来,问出了自己也明明知道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何况人家一切都做得那样周密,我不是在他们的寓所,而是在那个流氓的家里。这就是说,我是自愿的。是自己送上门去的。在整个过程中,没有人能证明我曾呼救,现场已没有了任何挣扎的痕迹……”
“可你的血液里可以查出残余的迷醉药呀!”
“在我被囚禁了几天以后,一切残余都会消失的。他们有钱有势、有合法身份,再说我变成了没有任何证件的人……去告状人家自然是首先听他们的,被追究的也就只会是我的‘偷渡罪’。”
“那咱们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有。”
“什么?”丽月急急地问。
“自杀。”嫦娥缓缓地说,她从腕上轻轻地褪下手镯,露出了一道歪歪扭扭的伤疤。
丽月拉过她的手,先是紧紧抱进怀里,后又轻轻抚摸着,心疼得不知怎么安慰她好,忽然把脸贴了上去说:“大姐,大姐,哦,我可怜的大姐呀!他们怎么都不给你好好缝缝啊?!”
“他们不敢送我上医院,就近随便找了个江湖郎中,草草缝上之后,很快感染了,我连续发了一个礼拜高烧,从昏迷中一醒来,只见床边跪着一个人。
“是那个流氓?”
“不,是我称之为父亲的那个人。因为那个流氓是他们现在的摇钱树,怕我活不过来,让他担干系,所以早把我移回了他们家。见我醒了,就开始哭诉他的难处,什么他实在是没法子啦,破了产,欠了债,会去坐牢的啦,那个人不但不坏,而且又能干又仁义,是在他九死一生的时候,给他的公司注入了资金,这才起死回生的啦!因为看见了我的照片,又从他们了解了我的为人,十分爱慕,这才……”
“你怎么能信他的话呢?”
“我当然不信。可我既出不去又生着病,天天得吃药,也不知他们在药里给我加了什么东西,每天昏昏沉沉地,于是那个流氓还不断地……欺负我,我再一次上吊自杀,被救下来后发现……怀了孕……”
“天哪!”丽月叫道,“这可怎么办?”
“还幸亏怀了这个孩子,”不料嫦娥惨笑道,“他们想要这个孩子,就和我讲条件,只要我不再寻死觅活,他们就带我去看医生。难怪人都说逆境是一个人最好的老师呀,我在他们这种种非人的折磨下,也慢慢地变聪明一点了。我想,他们把我看得这么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就是要报仇也得先走出去呀!不然还不是白白地让他们折磨死吗?死了还没人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呀!哪怕我能给我奶妈和奶哥哥捎个信儿啊……”
嫦娥重又痛痛地哭了起来,一边还瑟瑟发抖。丽月忙不迭地用毯子把她裹住,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自己也觉得心里堵得难受,就含着泪求她说:“大姐,你……太累了,休息吧!咱们今天不说了,行不?”
“不,难得咱们今天说开了头,这是你人好,也算是咱们有这个缘分吧,我这一肚子苦水总算找到了个倾诉处,只要你不累……”
“不,不,不是我怕累!我是实在心疼你、我的大姐姐呀,你真是……怎么遭了这么大的罪啊……”
“于是我就假意答应下来。”嫦娥摇摇头重往下说,“医生是个才从意大利回来的华侨,你知道香港一直在英国的统治下,要留学英国才吃香。所以这个医生没有什么名气,也没多少病人。可是特聪明,人也特好,他给我看了两次病,就觉得不正常,就一边给我精心治疗,一边悄悄向我打听情况;我开始哪儿敢说呀!何况每次看病姨太太都‘陪着’我。后来一想,决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就横下一条心,偷偷写了一封信,趁他单独给我检查时塞给了他。他知道了之后,对我十分同情,也非常气愤,可绝对不肯为我堕胎,因为他是天主教徒。胎儿七个月时,我突然大出血,生下来一个死婴。开头他们还无理取闹,说是医生做了什么手脚。一检查,原来胎儿致死的原因是先天性梅毒……”
“我的天哪!”丽月不禁又叫道。按说自从患了癌症之后,丽月见到过的生离死别、痛苦悲惨、苦苦挣扎的事实在不少了,但像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这样忽然就从天上跌到地底,完全无辜被害,又无力还击、无法回避、连挣扎都不容挣扎的惨痛经历还是很难想象。如果不是嫦娥就活生生地在她面前,真真切切地叙述着,她简直以为是一场噩梦。
“他们实在是太卑劣,作恶太过了,医生决心帮助我。”嫦娥接着往下说,“可他在香港没有势力,也没有什么关系,而我的情况又那么复杂。于是在我的同意下,他去找一个他在意大利留学时的房东、也是老朋友安东尼奥帮忙……”
听到这里,丽月高兴了:“噢,就是小托尼的爸爸吧?这下可好了。”
“哪里那么简单啊,这里面过节还多了去了。”嫦娥苦笑道。
“怎么呢?”
“你想啊!老安东当然社会经验比我们丰富多了,但他有什么理由把我从我的‘亲爸爸’的手里弄出来呢?于是决定他先作为他们的客户和他们交往,然后假装对我倾心再向我求婚……可是第二步棋还没走两天,那个流氓又不干了,他原来想把他嫖妓传染来的梅毒赖在我的家族上,以进一步加强对我‘父亲’的控制。可一见我有了追求者,就又打起了鬼主意,不但打了我,还威逼说要撤股,说你一个女儿打算许几个人家?于是他们又慌慌忙忙摆酒请客,为我登报结婚……”
“呀,这帮王八蛋!”气得丽月骂了起来。
“他们没想到的是老安东这个人有股子韧劲儿,越是困难越能激发起他进取的乐趣。他很快弄明白他们只不过是想合伙讹诈他,借此把我卖个高价之后,就将计就计地也给他们挽了个圈套……”
丽月直听得目瞪口呆,把手捂在了嘴上,唯恐一不小心叫出来,打断这闻所未闻的海外奇谈,嫦娥又伸手到茶几上取烟,她也不再阻拦了。
“对不起,让你陪我被动受害了。”嫦娥道歉说。看着她关切的目光,感动地说,“你真是太好了。我倒不要紧,有一段时间我烟抽得可凶呢。……可惜呀,好人是永远打不过坏人的,因为好人缺少人生战场上最有力的武器——就是卑鄙。老安东就是再聪明,再有丰富的商场经验,也是按照正派的游戏规则玩,所以最终还是遭了他们的暗算!”
“怎么的呢?”丽月忍着忍着,还是没忍住,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
正在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静静的深夜里声音出奇的大,吓了两人一跳。还没等丽月寻思明白怎么回事呢,嫦娥已经一把抓起了电话叫道:“小托尼!”
电话却是找丽月的。原来马来西亚郭林气功癌症康复团的飞机晚点,刚刚抵达。接待工作本来早就安排好了的,可其中一个患白血病的小女孩在飞机上就发起了高烧……于是丽月急急地打了几个电话,又是急救中心,又是肿瘤医院,又是派人天亮之后如何去请著名的血液病专家……
等一切好不容易就绪,她擦着额头上的汗重新落座道:“接着说罢。”
嫦娥却推开了窗户缓缓地说:“这故事太长……It"s a long story……一生一世的事,一时半会儿哪里说得完?谢谢你已经听了多半宿了。你还是快忙你的去吧,别再耽误了那个可怜的小女孩!”
窗外凛冽的寒气和着呼呼的北风立即刮进了烟雾腾腾的房间,丽月迟疑了一下,到底不放心,毕竟又是一条处在生死关头的性命。披上外衣匆匆往外走,又回头道:“你只说一句罢,最后到底……”
“最后到底,老安东要成了我,无非是被那帮流氓敲诈了一大笔钱就是了。”
“哦,”丽月终于把那口憋住的气呼了出来,想说什么,却一时千头万绪,只紧紧地拥抱了嫦娥一下,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把她安置在了床上,说,“那我就走了……咱们以后再谈。你好好歇着,打个盹,天也就快亮了,只别误了上公园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