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是又一场时装表演，虽然没有专业的水平高，但也不像专业的那么怪诞。Dr·布朗先是淡然地看着，因为他已经看过一次了，自然就没有了初见的震惊。但毕竟是与上次全然不同的演员进行美学档次更高的演出，虽然他更乐于看些不同的表演，但出于礼貌也不好马上打断，正踌躇着，那边阿娇早就明白了，她微微一笑道：“Dr·布朗，您以为这场表演是不是比上次那场水准更高？”
Dr·布朗耸耸肩，两手一摊说：“当然，但你不会告诉我她们是专业模特儿吧？”
“当然不会，抗癌明星汇报演出嘛！”阿娇不无骄矜地说：“当时演出在电视台一播出，就震动了整个中国，来信来电就像下起了茫茫大雪……让他们激动的是因为不但模特儿全都是癌症病人，服装设计师也是。”
“哦？”看着台上一个个色彩缤纷、风姿绰约、款款走来的中国美女，Dr·布朗不禁脱口叹道，“哦……设计师的审美水平确实不低呢？这是她原来的专业吧？……真难为她怎么还能把事业继续下去……”
“哪儿呀，”没想到松娇却说，“她原是一个地质勘探队的水文工程师，骨癌使她失去了右腿，手术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呀，原来自己已经成了高位截肢的伤残者。现实曾让她痛不欲生。她才刚刚三十一岁，却再也不能从事自己心爱的、苦学了多年的专业。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想到过自杀……一月之间愁白了头发的母亲，辗转听说了 CA俱乐部，老远巴巴地找了来。柴部长，我们俱乐部的主任，哦，就是你的病人嫦娥的奶哥哥呀！马上派出了丽月和小江两位女将，我们俱乐部的两位极能干的辅导员。她们的故事可动人了，等哪天你空了我讲给你听……现在咱们只说这位水文工程师。这两位一商量啊，先去安慰她的老母亲，让她老人家先别着急，说，少一条腿算什么，我们那儿缺肺少肾的多着呢，还都不活了！？说得老人家带着满脸的泪笑了起来，再说，您闺女是个优秀的工程师不假，可老天爷不让她干这行了，咱们也就别一棵树上吊死，您说说您那宝贝疙瘩除了地质还爱好啥？没曾想老太太又哭了起来说，可怜哪！我那争强好胜的孩子，我那爱唱爱跳又爱美的闺女呀，怎么就偏偏叫她没了腿呢……絮絮叨叨地越说越伤心，这两位可越听越有戏！有这么多爱好的人，肯定热爱生活，于是商商量量先到图书馆找了许多时装杂志，又翻出了许多诗歌、DVD，捧上一束鲜花，还推上了小妹，为什么推？哦，因为她也是一位残疾人，小儿麻痹后遗症，坐着轮椅，就看范工去了。这位工程师姓范。到了医院，既不问伤也不问痛，张嘴就说，我们是 CA俱乐部派来看你的。还没等范工弄明白怎么回事呢，就把时装杂志摊了她一床一桌子，说最近我们老癌们准备开一个时装表演会，请范工帮我们设计一下，怎么样？范工一愣说，我哪儿会呀？丽月笑嘻嘻地说，我们早就听您的同学同事说过，您在地质队里是挂了号的才女呀，每次开联欢会都是您的总策划，对不？范工的眼泪像决堤的水似的流了出来，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们不知道我的现状么？小江说，要不知道我们还不来了呢？范工绝望地说，我得的是癌！癌！知道不知道？丽月仍是笑嘻嘻地说，我们都是老癌！只不过比你早得了几年。范工赌气地把被子一掀说，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只有一条腿，看见了吧？小江慢悠悠地说，不就是一条腿吗？我这小妹残的还是两条腿呢！可她还在学画，准备将来当时装设计师呢。你范工文化比她高，生活经历比她多，所以我们专门派她来给你当助手……这一切都是范工意想不到的，趁着她发愣的工夫，她们又是给她讲故事，又是给他背诗，刹那间，保尔·柯察金、海伦·凯勒、吴运铎、张海迪、普希金、莱蒙托夫、惠特曼、郭小川……都在这小小的病房里穿梭巡回，最后小妹给她来了一手绝活，唱起了一首歌——一位诗人为 CA俱乐部写的一首诗，后来又由作曲家给谱了曲，成了 CA俱乐部的“部歌”：
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个俱乐部，
但只有 CA俱乐部
不但给你以知识，
而且给你以力量；
不但给你勇气，
而且给你榜样。
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个俱乐部，
但只有 CA俱乐部，
教你在受伤之后，
怎样挺直脊梁；
在你翅膀折断之后，
教你继续飞翔！
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个俱乐部，
但只有 CA俱乐部，
充满了亲情、人情、友情、爱情。
在残酷中有温柔，
在绝望中有希望，
在痛苦中有诗意的梦想……
开始是小妹一个人唱，很快丽月和小江就和了上来，她们唱得是那样情真意切，把范工听得热泪滚滚，一边用手背忙不迭地揩着，一边急急地问：“这个俱乐部在哪儿呀？能让我参加吗？”
“当然啦，我们来就是来动员你的呀！”
“你们都是会员吗？”
“何止是会员，都是大干部哩！”小妹俏皮地说，“张姨是咱秘书长呢。”
“你呢？小妹，你也是吧？”
“我？”小妹咧嘴做哭状，“我充其量算个编外积极分子。”
“为什么？”范工惊奇道。
“因为我没资格，我不是老癌呀！你看，范工，这回你可看到得癌的好处了吧。”
大家都笑了起来。
“于是，这位范工就这样成了 CA俱乐部的时装设计师？”
“哪里只是我们俱乐部的，她现在已经是职业的时装设计师了，她的设计不止一次地获得过全国大赛奖。”
“哦！”眼看着屏幕上这些都已不年轻、遭受了生活的大不幸、却硬是把残破变成美好，袅袅婷婷向自己迎面走来的女子，听着松娇绘声绘色的讲述，纵使远隔万里，Dr·布朗终于也很难保持他那份专家的冷静，居然大为动容起来，“Great！了不起，了不起呀！真想什么时候去亲眼看看哪！”
“您一定会受到他们热烈欢迎的。”阿娇高兴地说。
“如果医院肯派我去……”Dr·布朗耸耸肩，摊开双手，竟又退了回去。
“您应该争取，因为这对您的医学研究也必定是大有裨益的。”想想他也会有他的考虑或难处，应该给他时间，阿娇也就点到为止，不再深说了，“怎么样？咱们还继续吗？”
“当然，当然，Let"s go on！”
时装表演结束后，忽然出来一个瘦小的女子，向台下深深鞠躬，说出一大段话，却明显地不是中文，Dr·布朗诧异地用眼询问松娇，只听阿娇已朗声翻译道：
“我叫酒井美智子，我说日文，其实只是为了表示我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日本人。其实我中文说得很好，因为我是一个抗日战争后流落在中国的日本孤儿，我的父母都是日本人，于一九四五年回国去了。”底下她就用地道的北京话很快地说了下去，“是我中国的养父母养大了我，使我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后来我得了癌症，又是中国医生和中国郭林气功治好了我。所以我总是说，生我的是日本，养我的是中国……我现在年事已长，大恩大德，难以回报。但是我有七个子女，我所能做的就是日夜教育他们努力、再努力工作，用以报答养育并给了我两次生命的中国和她善良、伟大的人民……”
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接着又上来一个日本男人，他可就完全不会说中文了。还是阿娇边翻译边解释道：“这位是山本信先生。他说的是：‘我们日本曾从贵国学习了许多东西，比如：中医、烹调……看来，现在又得向你们学一些新的东西，比如中西医结合治疗、气功锻炼辅助治癌……这次回国之后，我将仿效贵国北京抗癌乐园、上海的癌症俱乐部以及你们各地的抗癌组织，也成立我们自己的癌症病人组织，但我们不会叫做 CA俱乐部，而是根据我们日本的习惯，称之为日本癌友株式会社……不知你们会有不同的意见吗？’怎么会有不同的意见呢？这原是人家的组织，有的只是赞叹的掌声和欢笑……”
这里阿娇还没说完，只见银屏上报幕员又司空见惯地花枝招展地款款走来，从上海队里轻巧地挽过一位身着白纱连衣裙的姑娘，向观众介绍说：“这是一位如花的少女，可万恶的癌症夺走了她的光明……”这位姑娘微笑着介绍自己名叫杜樱，用自己写的长诗向全场观众叙述她怎样才三个月时就被癌症夺去了一只眼睛，三岁时又失去了另一只眼睛。她因太小而无法记住自己父母的容貌，但祖国母亲却不因她的残弱而舍弃她，教她热爱生活、教她学习文化……她现在不但活了过来，而且发表了许多篇诗歌、散文。她下个月就要暂时离开祖国远渡重洋了，因为她已被美国一家盲人大学录取，将去进一步深造了……说着她又开始扬声朗诵：
我心中有个太阳，
我心中有个月亮，
我眼前有一片红花绿草，
我听见鸽子在歌唱。
我在爱的人间长大，
长大的还有我的坚强。
只要我心中有着太阳，
生活就不会黑暗无光。
……
她的诗引发了全场一片欷歔，热泪如潮，既为这美丽少女的不幸，也为这柔弱身躯战胜不幸的刚强意志。但 Dr·布朗却完全听不进去了，他简直是跳了起来，拉着松娇连声问道：“什么什么，她说她到美国来了，Is it ture？My God！Really？真的吗？真的！在哪个州？那我们为什么不去看她？你可以陪我去吗？也许，我们现在就可以打电话给她？……”
直到阿娇用手指着表，告诉他现在已是午夜，而且电话也不在手边，一切都得等到明天，而且明天自己一定帮他联系时，他才悻悻然地坐了下来。但坐了下来仍心有不甘，意犹未尽地几次跳起，完全没有了大专家的风度，倒像个恨不得立即拿到大人应允了、却迟迟不能到手的礼物的小孩似的抓耳挠腮……
阿娇好不容易忍住笑说：“这样，我们就不往下看了吧？也许我们再约个时间？”
话音还没落呢，他却又急急地挥手说：“为什么不？为什么不？谁说的不往下看了呢？……哦，当然，如果你不太累的话？”
阿娇怎么会说累呢？她欢喜还欢喜不过来呢！于是再往下看。
这一看可就不得了啦！因为下一个你猜是谁？原来就是阿娇的先生，还有陪着他的阿娇啊！
弄得 Dr·布朗都迷惑起来，看看银屏，又看看阿娇，说：“怎么，怎么？这难道不是你吗？难道你也是？你怎么不早说……”
阿娇哈哈大笑起来：“不，不！不是我，是我的先生啦！”可还没等她把先生的故事讲开头，Dr·布朗已经不听了，而是忙忙地找车钥匙，穿外套：“让我们去，我们去和他一起讲，我要看他的病历，所有的片子、材料、数据……都全吗？那我们还等什么？Excuse me！也许，我早就该去看看你的诊所的，我没早去真是个错误，不可原谅的大错误哩！”
有什么办法？这就是专家！真正热爱自己专业的、尽职敬业的大专家！
于是，阿娇马上打电话通知丈夫起床、准备。
在旧金山午夜疾驰的车流里，又增加了 Dr·布朗和阿娇的两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