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江兴致勃勃地来找丽月商量是不是要请大河到俱乐部作个报告时,还有点不好意思,怕阿姨追问她和大河约会的过程。因为她这两天心里很乱,还不知道往下怎么办呢,当然就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没想到丽月似乎根本忘了这个茬儿,只泛泛地点了头说:“好呀,你安排吧。”
小江答应着,心里却泛起了一丝惆怅,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心底深处是暗暗期盼着丽月阿姨帮她分析分析,甚至帮她拿拿主意:往下到底怎么走才好呢?她哪里想得到丽月阿姨心里也正乱着,千丝万缕,梳理不清哪!
自从那夜和嫦娥促膝长谈之后,丽月心里真是又悲又喜:悲的是对她命运的无限同情,喜的是多少关心爱戴柴禾的人,这些年一心想帮他找个知冷知热的老伴,可巧就从天上掉下个嫦娥来。不是萍水相逢、偶然遭遇的陌生人,而是失而复得、青梅竹马的旧伴侣。青梅竹马,青梅竹马,已是多么令人神往,何况还是失而复得,失而复得啊!简直是千载难逢、令人难以置信的弥足珍贵呀!
依着丽月,恨不能马上就去向柴禾报告,可老林不让。老林说:“事儿当然是好事儿,可千万急不得。你知道人家柴部长心里到底怎么想?既然你都看出柴部长对她虽然安排周到、礼遇有加,却不卑不亢、不冷不热……想必其中过节还不少,不是那么简单的。”看看丽月满脸的不痛快,他马上转换了语调,嬉皮笑脸地说,“别不高兴嘛!你想想,咱俩虽算不上青梅竹马,可这么多年下来,但凡你有个什么念头,我能不和你心心相印吗……”
丽月说:“去去去,少插科打诨的,人家心里烦着呢!”
老林说:“这不是帮你分析问题吗?”
“我看他们中间顶多是有点误会。”
“我看不那么简单。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这些年两人走的又是完全不同的路。真生活到一起,能行吗?柴部长现在病又那么重,可经不起折腾了……”
“你是没看见嫦娥见了柴部长的那个样子,那么纯真,那么信赖……”
“我知道你对嫦娥印象好,现在又可怜她得不行,可咱们还是得多从柴部长这边考虑:柴部长和胜利大姐那可不是一般的感情,几十年同生死、共患难,相濡以沫、心心相印不说,光论胜利大姐那个胸襟、气度,那个水平,那是一般人赶得上的吗?再说了,柴部长又那么重情义……”
“可胜利大姐毕竟是不在了呀?总得找个伴儿啊!”
“那也不见得。比如我吧,说句不好听的话……你要是……我就决不再找了。”
“去,去,又来了,告诉你,别插科打诨嘛!”
“怎么是插科打诨呢?将心比心嘛!”看丽月的脸一下子又拉了下来,他忙正色道,“我知道你一向热心肠,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咱至少得弄明白柴部长的心结究竟有多紧?是一时感情过不去,还是对嫦娥从根本上就有了看法?再说,还有北北呢?她会怎样看待这个问题……”
“咦,这你是知道的呀!原来,她一直不反对咱们给她爸介绍对象嘛!”
“介绍是介绍,这可是初恋的情人!很容易让子女反感的。如果北北本能地捍卫妈妈……不也得有个思想变化过程吗?”
老林说得在理,又少有的动情,不容丽月不考虑。可到底按捺不住,就巴巴地找了北北来,因为怕她还想着妈妈,一时接受不了,就前铺后垫地下开了功夫:
“北北,你说柴部长这回怎么恢复得这么慢呢?”
“这回他决定不动手术,你们也都赞成,保守疗法自然是慢的呀!怎么……”北北忽然惊慌起来,“有什么问题了么?”
“不,不,当然不是。只是我有点着急,你看……这次的作战方案,不会有什么不妥吧?”
“我想……不会。这回没有了妈妈……他自己考虑得很细,你们又帮着反复思谋……”北北皱着眉头慢慢地说,“这次癌变在颌骨,手术很复杂。他的年龄,他的身体……从哪方面来说,手术都会是得不偿失的呀!何况他同病区的那两例颌骨癌的患者,手术后预后都不理想,这就更坚定了他不动手术的决心了……”
“是呀,可他为什么老低烧不退呢?不会是……心里有什么……事儿吧?”
“什么事儿呢?”北北咬着嘴唇想,“什么……事儿呢?……我看还是太累了,那么多人老找他……”
“这都赖我工作没做好,昨天我重新做了安排,把专爱找他的那些人,都分流给了老于、小郭、小江……他们。”
“谢谢您,阿姨您总是这么周到。”
“哎,还是事儿多呀!再周到也不能成天守着他。连你也算上,整天七岔八岔的事儿一来,就是心里再惦记,也总是……”
北北眼珠一转,笑笑说:“阿姨的意思,是想给爸爸请个特护……”
丽月也笑笑说:“是想给他找个保健医生。”
北北越发笑起来道:“是又有人托您给我爸介绍对象了吧?”
北北这样一点就透,倒令丽月踌躇起来,打了个顿,笑着反问道:
“你说呢?”
“还是您说。”
丽月想了想,又迂回道:“还是应该找个伴儿,这一直是咱们大家的共识,是不?”
北北点点头。
“那你说,是找个新介绍的好呢?还是找个老相识的好?”
北北不禁大笑了起来,说:“我知道您说的是谁了。”
丽月倒吃了一惊,不知该怎么往下说了,就用手点着她的额头说:“看把你这丫头精的!……那你说,是谁?”
北北转着眼珠,斜睨着她笑道:
“还是您说。”
“我没说的,”丽月不知深浅,倒没了主意,只好卖关子道,“我还没准主意呢。”
北北却凑上来,直看着她的眼睛说:“您说的是我常姨。是不是?哼!还当谁真不知道呢!”
丽月也不傻,马上抓住这个茬儿不放:“就算是……你怎么看?”
“还是您说。”
“我还是不说,”丽月又退了一步道,“再怎么说,我也不如你了解你爸呀!”
“哪儿呀,我原来倒是以为我挺了解他的。”北北到底年轻,不如丽月绷得住,一下子把心事都倒了出来,妈妈怎么来,爸爸怎么去,连叙代议……末了长叹了一声道,“哎,真不知道我爸是怎么想的。”
“胜利大姐真好!”丽月眼圈红着,慢慢落下泪来,“她可是真爱你爸啊!哎,要说也只有女人……”
“我爸也是真爱我妈的。”北北忙又找补说。
“要不这些天怎么对嫦娥老这样冷冷淡淡、别别扭扭地呢!呃,不过你说,这中间会不会还有些误会呢?毕竟是她先扔下这头的……男人都有个自尊心和面子问题。”看北北面有不豫之色,丽月又忙加上说,“北北你可别多心,一般说来,男人的自尊心都特强,更何况柴部长这样特别优秀的男人!不过北北,你嫦娥姨可真不是无缘无故地不回来,更不是变了心……”说着就把那天和嫦娥的谈话细细地对北北叙述了一遍,直说得北北胆战心惊、泪流满面,一边骂着那些坏人,一边替嫦娥难过道:“哦,真可怜,真可怜呀!她怎么这么倒霉,这么惨哪!”
世人常说,凡是女人,都有爱做媒的天性。越是自己婚姻美满的的女人,这种天性就越发挥得淋漓尽致,更何况这是为了大家都深爱的柴部长!北北呢,又加上了妈妈的临终遗言。女方呢,又是原本印象就好,现在更是引起两人深深同情的嫦娥。
于是,直到老林下班回来,这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还在叽叽咕咕、古今中外、翻来覆去地商量:谁谁曾经这样,可资借鉴;谁谁举措失当,预后不良。“柴部长那是何等人物?”丽月刚一提头,“那是,何况现在早已森严壁垒,咱们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呀,”北北立即紧紧跟上,补充种种情况。真是越说越来劲,越说这主意还越不好拿:究竟是丽月先去和嫦娥谈完下半段,同时也要她个准话,再去惊动柴部长呢?还是由北北先去做爸爸的工作,摸准他的心思?还是双管齐下?速战速决呢?因为嫦娥马上要走了。还是慢火温炖?反正她去了还得再回来……
还真别说,要不是老林回来,这两人还不知道得商量到猴年马月呢?他这一到,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老林这次的话很简单:第一,既然北北没异议,事情就好办多了;现在主要矛盾是柴部长,首先要摸清他的真实思想,再对症下药。第二,兵贵神速,何况嫦娥很快要走……
“走了不是还要回来么?”丽月说。
“世上的事哪里那么简单,照理说她应该很快回来。但万一小安东找不到;或根本不肯来;或再发生我们都预料不到的什么情况,就像几十年前……不算北北,咱们都是活了多半辈子的人了,有道是世事如棋呀,一切都得做多手准备。”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今天下午丽月就去向柴部长汇报“夜谈”,看看他的反应再议。
“汇报时北北在座好呢,还是不在好?”丽月问。
“当然是不在好。”两人异口同声地答。
“如果在,必要时北北还可以为我打援,不是兵贵神速吗?”
“你呀你,亏你还当了那么多年的兵,再快也得等制订了作战方案之后嘛!柴部长是那么容易表态的人吗?没他的态度,咱们连计划都没法做,你去汇报,顶多也只是个侦察哨……”
“那我呢?我做什么?”北北急急地问。
“你呀,回去好好给爸爸煲点汤、熬点粥,千方百计地变换胃口、增加营养。他刚发过烧,马上又得为这事伤脑筋,动感情……”
“那你呢?”丽月说,“要不你陪我一起去吧,我心里有点打鼓。”
“我?第一,对这事没你们女人那种与生俱来的热情,当然,当然主要是没才能啰!第二,我算个干什么的?你要汇报的那些事,我在场才是个大障碍,才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呢!我在家等你回来,回来一定好好给你当参谋。当然当然,是义不容辞,义不容辞……”
说话时已是两点多了,丽月连饭也顾不上吃,从老林放好的蒸锅里乱抓了几个包子,往饭盒里一扔,一边咬着一边就急急忙忙地往医院去了。
到了医院,柴禾却不在病房,护士说,好像是上海新来了一个重病号,柴部长看他去了。
“柴部长好了吗?”她不由得喘了一口气问道。
“哪里就会好?也不过就是从前天起没再发烧罢了。”护士无奈地说。
丽月却很高兴,小护士还是不知轻重啊,因为小护士虽然也见过不少死亡,但她毕竟只是和死神擦肩而过。而丽月,不但自己一滴血一滴泪地与死神交过手、角过力;还和无数个战胜死神的癌症患者一起总结了与死神日夜鏖战中成功与失败的经验和教训。毫不夸张地说,恐怕她比现在柴禾的主治医生还懂得柴禾在这次癌症复发,在如此繁重的事务与感情困扰下,低烧居然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就消退的意义:这不但说明他基本上已渡过了难关,而且可以说在这次战役中已出现了伟大的转折。可不是吗?这次他在拔牙后伤口久久不愈,立即怀疑是否癌症转移?(一般人是不会这样敏锐的,因为他们缺乏癌症的知识和体验)到确诊为颌骨癌后,又从自己的年龄、体质、健康、病情发展速度诸方面综合考虑、辨证分析,最后决定暂不手术,先采取保守治疗方法,密切观察发展。这是何等大胆的决策,又是何等的正确啊!
一般的患者是不敢这样决策的,因为他们一知道得的是癌,首先就乱了阵脚,根本不可能、也没条件这样冷静地分析判断、反复比较得失,把这次复发作为与癌症长期作战的又一个战役来打。不但制订了总的战略方针和各阶段的战术计划,而且在实战中不断总结,根据情况或坚持或修正。比如这次,在出现持续低烧后,许多参谋(包括丽月自己)都动摇了,考虑是否还是手术呢!?而柴禾却毫不犹豫地认定这只是作战中的偶然失利,是前进中无关大局的小反复,于是毫不动摇地继续坚持中西医加体育抗癌疗法。而现在证明又是他对了!真叫人不得不佩服他在生死关头临危不乱的镇静中所表现出的大将风度和战略眼光。
而和他同病区的另两个颌骨癌症患者,年龄都比他年轻,体质都比他好,手术后,特别是放疗、化疗后都愈后不良,一个从昨天起,已进入弥留期……当然,每个人有每个人各不相同的情况,但经验、意志力与正确的战略战术在决战时的作用是绝不可低估的。而这,恰恰是我们敢与死神决战的重要条件之一呀!
丽月一边喜滋滋地想着,一边问清了那个上海患者的病区、病床,就匆匆地赶了过去。为什么这样着急?因为她一到医院就立即想到任何作战计划要考虑的不仅仅是胜利,还得保护好战斗力。没有了生命和健康,还有什么爱情和婚姻可言?她一边小跑着奔过走廊,一边在心里迅速地排开了能为柴禾代劳者的值班表,决不能活活地把他累死在阵地上呀,现在她就得赶快去解救他。
到了那里一看,果然又是一大群人围着柴禾。这哪里是他来探望病号,倒像是专家义诊,一下子把个好端端的安静病房,变成了一个闹哄哄的癌症义务咨询站。
护士进来了几次,都无法把人赶尽,或者说,好容易赶走了,护士一转身,人们又悄悄地回来了。不但自己重新回来,这一出一进之间,还又裹挟进了其他的新人。直到护士长怒气冲冲地赶来,一个个地点着名连批评带吼叫,这才算让小护士们哄着、劝着、搀着、扶着地送了出去。
丽月这才终于看见上海来的那个小伙子斜斜地倚在病床上。一个女孩,大概是他爱人吧,脸上还带着泪痕,两人都眼巴巴地望着柴禾。
“原来不是好好的么?这次怎么又会反复的呢?”只听柴禾柔声问道。
原来这是柴部长的老熟人,丽月叹了口气,看来想找人或干脆自己代替帮教又是不可能的了,用眼一瞥他床头上挂着的名卡,不禁惊叫了起来:“怎么是你?”
原来他不仅是柴部长的老熟人,也是自己的老熟人哩!是上海 CA俱乐部的小袁。只不过因为丽月癌龄比柴部长短,一开头两人没碰上,之后又各负责一摊,都是各自俱乐部的大忙人,你来我往的老是错过,名字是熟得不能再熟,电话也通过不计其数,人么,却不知怎么阴错阳差地直到今天才见着。这青年一听她就是丽月,不禁也惊叫起来,于是两人立即亲亲热热地拉手拥抱,热切地交谈起来:
“哎呀,你们上海俱乐部搞得真红火呀!原还说要去学习学习呢,一直没找着空,又一直听说你忙,你忙,怎么……”丽月刚一开口,立即被那女孩撅着嘴打断了:“要不是这么死忙死忙,不要命的忙,还不至于复发呢。”
“怎么发现的呢?是原位复发吗?”丽月关切地问。
“不是,是因为连续在国外讲学,疲劳过度,不知在哪里感染上了肝炎,由肝炎引起,肝上又有了癌肿,不大,两个,一个2×3,一个2.5×3.7……反正还是怪自己又忘乎所以了呗!”小袁倒还沉着。不知什么时候起,趁护士刚出去,周围又挤满了人,都是新癌症病人,好不容易一下子见到这么多老癌,还都是赫赫有名的抗癌明星!这样的事平时就是做梦都难梦圆全,现在居然就来到了眼前,这样的机会如果不把握,那才是真正的大傻瓜哩!于是插嘴的问话的,马上又掀起一个热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