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柯岩文集第三卷(CA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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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趁着丽月在这儿抵挡,柴禾才松了一口气,在一边微微笑着,细细地打量起小袁来。想着这几年上海 CA俱乐部作出的成绩,看他现在癌症复发却仍沉着老练的样子,不由得就回忆起多年前他和爱人气急败坏来北京找郭林老师和高文彬的往事。那时小袁好像才二十挂零,刚结婚七天,就从新房直接进了病房……

眼前的嘈杂一下子悄然远去,往事历历,齐聚眼前。

那时郭林老师还健在,才从“四人帮”的禁锢中解放出来不久;那会儿郭林新气功虽然已造福了无数癌症病人,却还没被社会广泛认同。自己因为得天独厚,有那么一个既是西医,却毫无西医门户之见的妻子胜利,率先把自己领进了郭林新气功之门。刚刚挣脱死神之手,被一篇《癌症≠死亡》的报告文学称做癌症明星,从此走上了摸索综合治疗、群体抗癌的艰辛道路,并被这个群体推到了最前列……

一眨眼,胜利又像往日一样笑嘻嘻地出现在眼前,还是那样生气勃勃,那样聪慧坚强,又那样调皮可爱,一切就好像刚刚发生在昨天……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一大群癌症病人正在八一湖畔“吸吸呼,吸吸呼……”地快步行功,那天正是郭林老师亲自查功的日子,各个组连辅导员带病人都走得格外带劲儿。一对小夫妻慌慌张张哭兮兮地跑了来,胜利笑吟吟地迎了上去……

那时胜利已经不仅仅是我的保健医生,更像是整个俱乐部的保健医生了。

“我们从上海来,刚下飞机……”小袁说。

“我伲找郭林老师!”女孩说。

“郭林老师正在查功,有什么事可以先对我说……”

“那我们找柴部长……”

“侬是啥人?我伲是来投奔伊的呀!”小袁还没说完,女孩就气咻咻地插上来,“我爱人病得重呀,求求侬啦!”

“不要着急,先坐下喘口气。这儿都是重病人!柴禾也正在练功……我是姚医生,也是柴禾的爱人。这儿新来的病号大都是我先问诊的,咱们先登个记,好吗?”

“哦哟!侬就是姚阿姨啊!阿拉早就晓得侬,早就想寻侬哉!怕的是寻不到侬,怕得来……伊是小袁,阿拉是阿玫……”看着胜利镇定又亲切的神态,刚喘匀了气的小两口又激动起来,阿玫更是又哭又笑地叫起来,立即杂乱无章地说起小袁怎样病重,他们怎样害怕,怎样哭,知道北京有个 CA俱乐部后又怎样笑,怎样希望又怎样害怕找不到,他们怎样结婚,又怎样刚结婚七天就从新房进了病房……

“咱们一句句地说,好不好?”对新病人的激动司空见惯的胜利用手拍拍女孩的面颊,帮她镇静下来,“为什么这么晚才去看病呢?”

“原来不晓得伊有病呀!”阿玫还是叫,小袁拉拉她,自己开始讲:“不晓得呀,根本没想到,原来我身体很好的……”

“他从来没有生过毛病的,只不晓得为啥,近半年来,人是一日比一日瘦下来……”女孩说。

“阿玫倒是一直喊我去检查、去检查的,可我忙呀!工厂里搞宣传,哪能不忙呢?再说又要忙结婚……你晓得的,上海人结婚,很麻烦的……要请客,要买家俬,光被头就要准备二十四床,又正赶上梅雨天气,好容易买好做好,还要晒来晒去的……”

“为什么非要二十四床呢?”胜利看他们可爱,笑着轻轻问道。

“时兴呀,人家都二十四床嘛!有的人家还四十八床哩!结婚格辰光好在弄堂里抬出抬进,抬把人家看呀!”小袁苦笑着说。

“这不怪他,是阿拉姆妈一定要格个样子弄格。”阿玫忙替他开脱道。

“其实也很难怪姆妈,老人家嘛!日子过好了,别人都格这样办,伊就也格未来,不格样比,不格样做,自家心里不舒服不讲,也好像老没有面子的。其实,我并没有做啥,啥格买呀、做呀,都是姆妈。”看小玫嘟着嘴,小袁又忙替丈母娘解释道。

“可是赶上梅雨天,上海梅雨天晓得吧?烦得来!做好放好统统会霉的,每日价翻呀晒呀,总不能叫姆妈一家头做吧?我搭搭手,可我烦煞哉!他见我烦,也不能不搭手。格个样子,每天下班回来,刷新房,晒被头,杂七杂八格事多得来,哎哟哟,阿拉都吃不消,他就更不要讲了……讲来讲去,啥人也不好怪,还是要怪我不懂事呀,我要是坚决点,姆妈还是会听我格呀……”说着,阿玫的泪又一串串地落下来。

“好容易进了新房,我是累得一点气力也没有了。我哪能会格个样子累呢?还以为是结婚累的呢,以为歇歇就会好的……”

“哪晓得歇歇就发起了烧来,还越烧越高,到医院一检查,肝癌,已经晚期了。”阿玫抽泣起来。

胜利怜惜地把手放在她的头上,抚着她浓密的柔发说:“其实肝癌是比较容易早期发现的呀,它比较明显地消瘦,没有胃口,反胃,有时还伴有黄疸……你从来就没有出现过黄疸吗?”

“当然有啦,”小袁说,“去年就出现过,不过是间歇性的,黄两天又不黄了,有时又光黄眼,黄两天又不黄了,后来渐渐地才脸和眼一起慢慢地黄起来……”

“也不是黄得老厉害,谁都没往癌上想,他那么年轻,身体又一直来得格好……”

“我心里又一直以为是结婚累的,又不好讲,怕姆妈多心,不高兴……不要老婆没讨,就得罪丈母娘,吃不消,所以说来说去还是怪我自己……”小袁是大包大揽。

“还是怪我心不细……”小玫却又哭出声来,“叫伊去查、去查,伊不肯去,也就算了,还是整天忙着买家俬……现在想想,人成了格个样子,真是后悔来……”

“还是怪我,没有听你的话……”

“还是阿拉不好,为啥不坚持呢?”

……

随着课间休息,柴禾早就走了过来,人也慢慢越围越多。看着两个小青年充满爱意地相互凝视、反复自责、后悔莫及的样子,那情景着实叫人心酸。

“就这样,才进洞房七天,就进了病房……”

“我是哭得来,真不想活了。”阿玫又向大家倾诉道。

“偏偏我又烧得来,一天比一天高……”

“都烧昏了,什么药也降不下来……”

“她就每天跑到冰库里去偷冰来给我降温……”

“冰库就在太平间边上,原来不晓得,原来医院死人许多呀……”

“她原来胆子小得不得了……”

“也不知怎么回事,格个辰光也忘记害怕了,只想着多偷一点,再多偷一点,千万不要被人发现,不要叫人捉住呀……”

“我对不住你呀!要是早晓得,说啥也不该和你结婚,真是害了你呀!”

“还是我对不起侬,要早晓得是格个病,就该早嫁把侬,何必拖婚期,装新房,白白浪费了时光……”说着说着,他们又自己对上话了。

这些话,大概从一诊断,两人就开始说,可直到今天还是说个没完,还是说得那么真挚,那么情深意切,看着眼前,想着预后,一时众人也不禁湿了眼眶。

还是胜利冷静,她仍在继续工作:“什么时候动的手术?”

“进医院的第四天。”

“没扩散?”

“已经是晚期了,恶性淋巴肉瘤,髋关节被侵及……”

“放疗、化疗了吗?”

“刚放疗了一个疗程,正不能耐受呢,我们厂的工会主席来看我。他是荣誉军人,只有一条腿,硬撑着双拐,一层一层地爬到六层来看我。我住的是个小医院,只有一个小电梯,只供医疗和抢救用。他年纪不轻了,我见他满头大汗心里好难过,正十分不忍地叫阿玫倒茶拿水果呢,他却喘吁吁地拉着我的手说:‘有救了,小袁,你有救了!’我看着他那喜滋滋的样子,心怦怦地跳起来说:‘怎么,你认识哪个有名的专家吗,还是从国外打听到了特效药?贵吗?我伲买得起吗……’他却一边摇头一边摆手,巴巴地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递给我。喏,就是这本《癌症≠死亡》。哇!我立即打开读起来,读到那么多人好了起来,读到癌症明星,就是你们呀!工会主席啥辰光走的都忘记……”

“于是我伲手忙脚乱地收拾收拾,出了医院就上北京找你们来了。”阿玫热切地说,“郭林老师,侬是救星,柴部长,侬是领导,又是明星,我伲靠的可就是你伲了,你伲说伊还有救吗?你可要好好价教伊啊!你伲可是我伲的唯一的靠山啊……”

“错了,他只能靠自己。”没想到郭林老师笑笑说,说完就又到一边查功去了。郭林老师现在可以专心教功,不再做思想工作了。现在俱乐部里有了那么多老战士、老干部,还有那么多做专职思想工作的同志,何况病人之间相互做思想工作,比医生、老师更加有效,这原是不言而喻的嘛!

“每个老癌活过来都主要是靠自己。要说靠山嘛,也只能是你们自己。”柴禾点点头,补充得干脆而冷静。只有胜利知道其实他内心是喜悦的,他必须一而再,再而三、不厌其烦地反复这样说,因为听着的还有一大群癌症病人呢!他越是严格,说明他越是有信心:这个小袁,这样年轻,原来体质好,求生愿望强,两人相爱,家庭和美,癌细胞虽说转移了,但不严重,现在又信心百倍地找到了 CA俱乐部,应该说,如果没有意外,他的存活率极大,也就是说,他是应该有救的!

于是胜利也微微笑着,不紧不慢地仍循规蹈矩地问道:

“还打算继续放疗、化疗吗?”

“听你们的。”

“别听我们的呀,”柴禾这才温和地笑道,“大主意还得你自己拿。”

“我伲哪里有啥个主意呢?”这里阿玫又急急地叫起来,“柴部长,我伲就是一门心思投奔侬来格呀,侬说啥也不可以放下我伲不管的呀!”

“我当然不会不管,”柴禾仍稳稳当当地说,“为什么说大主意必须得你自己拿呢?当然,还有你,因为病是长在你身上,最了解自己的条件、优势、劣势和能不能抓住战机,会不会创造条件,肯不肯拼死作战的也只能是你自己。方向,郭老师和俱乐部可以给你指,但是路,只能是自己一步一步地走。是不是?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 CA俱乐部老爱对病人说,‘生命在你手中,路在你的脚下’的缘故。”说到这里,回过脸凝视着阿玫,审视着她慢慢地道,“当然,还有全心全意协同他作战的你。”

两个青年相互对看着,好像这才掂出了分量,得赶紧从对方吸取力量又必须给对方以鼓舞似的,半天又不约而同地急急叫道:“可我们啥也不懂呀!”

“会懂的。”柴禾这才静静地一笑,胜利明白这一笑说明阿玫也已通过了审查,不由得也陪着舒出了一口气,只听柴禾那儿继续慢悠悠地道,“只要肯学就会懂,我还没见过到这儿来的有谁不肯学的呢!当然,学也有得法不得法之分,但这都是下一步的问题了。胜利,你给他们准备一份材料,再给他们派一个辅导员……”

“侬自家头不教我们呀?”阿玫失望地叫起来。

“柴部长现在已经在教着一个班,他自己有时还偶尔低烧,自己还得加劲儿练功呢!”好几个病人异口同声地说。

没想到不懂事的阿玫黏上来说:“姚医生,辅导员给我们派一个最好的啊,好阿姨,我们老远地从上海跑来…….

“我们这儿的辅导员都是最好的。”胜利又是微微一笑,“上海远吗?我们这儿远的有日本北海道的、马来西亚的、美国的、欧洲的……最远的怕还得算冰岛的吧?”看见阿玫惭愧地低下了头,明白这也不过反映了病人家属的一种心态,就放缓了语气交代道,“材料我马上派人送给你,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找我……”

胜利还说了许多许多,胜利从来对病人都是这样热情而又周到的。胜利那亲切又多少有点调皮的笑至今仍在眼前,好像触手就能摸到;她那清脆的声音也还溢满耳鼓,可她人呢?人呢?……却早已离我而去,已经走得多么远了啊!我这个被判了“死刑”的老癌还活着,小袁这个曾被她亲切接待的小伙子也还活着,可胜利,是那样永远乐观向上朝气蓬勃的胜利啊,怎么就再也见不着了呢?一种说不出的落寞浸得心慢慢地发凉,凉得丝丝地痛,柴禾一时呆呆地,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

“柴部长,柴部长……”只听一个女声轻轻地在耳边呼唤,定睛一看,原来还在小袁病房里,周围还是挤满熙熙攘攘的人群;是丽月拨开人群在充满焦虑地问他,“柴部长,你累了吧?你太累了!你看是不是该回病房了?以后是不是也不该老这样往外跑?人家医院都有意见了。你这回可是癌症复发,低烧还没退尽呢……”丽月一边说着一边保护着他往外走,因为看见一些病号又围了上来,“大家让一让,请让一让!我叫张丽月,是这个 CA俱乐部的秘书长,以后大家有什么事请找我。柴部长原来也不管俱乐部的具体的事,现在癌症复发,也在住院。他这是关心你们大家伙儿,来看大家,咱们可千万不能累着他,是不是?……”

只见所有拥上来的病号都纷纷往后退,不但不再纠缠,而且立即让出一条道,站在两旁肃然地望着他。可见这些病号虽然口口声声不懂,但住了这么久的院,有的已经动过了手术,对癌症复发的严重性还是心知肚明的。

果然,小袁十分不安又十分感激地道:“您这样……还来看我们,我们还……我们真是太不懂事了……”

“没事儿,大家老远地来都不容易,我好歹不是多病了几年吗?”柴禾说。

“柴部长就是太不心疼自己了……也怪我这个做具体工作的照顾不周,以后大家有什么事只管找我……”丽月这当然又是一箭双雕地在做工作。

果然,就有人关切地问出了声:“这么说,您又得动手术了?”

“不动了。采取保守治疗。”

“那……能行吗?”人们又关切地问。

“我想,能行。我正在探索中学习哩。”柴禾说,“看,我都二十年癌龄了,也还在学嘛!所以我们俱乐部好多会员都说‘得了癌,不能烦,千变万化学不完。’又说‘得癌好,得癌好,得癌包你学到老’。”

一句话把大家都说乐了。人群又活跃起来,正要开口再提那永远也提不完、回答也回答不尽的问题时,丽月就一边嚷着:“一会儿我来,一会儿我来,有什么问题问我,问我!柴部长可是非回去休息不可了……”一边把柴禾从人群中抢了出来。

回到病房,丽月正琢磨着怎么打出准备了多时的那张牌时,却见柴禾斜靠在病床上,阖上了眼,已是很疲惫了。

正为难着,柴禾开口了:“你怎么来了,出了什么事吗?”

怎么回答呢?是出了事吗?也是也不是。这边丽月正踌躇着,只听他又问道:

“要紧吗?是谁的事?”

要紧吗?当然要紧。嫦娥马上要走了,事情还是赶早不赶晚好。丽月鼓了一口气,正要开讲呢,不知是柴禾敏感到了什么,还是实在累了,只见他用手揉着太阳穴道:“我还真有点累了呢。”

“是嫦娥女士的事。”丽月是真怕累着他,可不说又不行,就期期艾艾地开口道,“她说想走了。”

“为什么?”柴禾把闭上的眼睁开一条缝说,“她不是还没学完吗?……有意见了?”

“那倒不是,她是担心儿子……”

“唉,这个人!你们没劝劝她?越担心就越应该好好学,赶紧学,努力学完啊!”

“可她已经让我给她订了后天的机票。”丽月怯怯地说。

“呃?”柴禾这回睁大了眼睛,想了一下,“这样吧,你今天再去劝劝她,就说我说的。如果她还不听呢,就叫她明天来一趟。”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这还叫丽月往下怎么说?可为柴禾着想,那些话又明明是该在他们见面之前让他知道的啊!

丽月一边想着一边细细地观察他,只见他双目紧闭、神态安详。心里不由一动:莫非他真的早已心如止水,往事如烟散尽?自己只不过是“戏台底下掉眼泪,替古人担忧”瞎掺和一气?!但想想又实在不甘心,于是就在走出房门之后,一会儿又转了回来,到了门口一思谋又退了回去……

如果有人看见平日爽朗的秘书长,这时犹如热锅上蚂蚁似的在团团打转,并且知道她所为何事的话,一定会忍俊不禁地说:“这可真应了一句古话了,有道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