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和爸爸谈过话了?”半夜十二点,北北慌慌张张地把电话打到了丽月家。
“谈过了。”
“怎么样?”
“不怎么样。”
“还是不动声色?”
“不不!这回我看他可是动了心了……”
“真的?”北北立即欢呼起来,“那您怎么不早告诉我呀?”
“有什么可告诉的?你爸这回脸上虽然变颜变色,心里大概也山呼海啸的,可说到人家还是一个没话。”
“您就没问问他,怎么给我常姨回话呀?”
“他的脸黑得乌云似的,两眼像要喷火,说真的,认识你爸这么些年了,我还真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吓得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扭头就跑了。”
“您可真是的,您跑个什么呀!他还能吃了您不成?”
“他要是发作出来倒好了,我就是看不得他使劲咬牙忍住的那个狠劲儿,我是怕……怕我自己大哭起来呀!”
那边北北半晌无言,最后长叹一声道:“哎……我爸呀我爸……”
“你爸也什么都没和你说?”这边丽月也是一声长叹。
“没有啊!这不,我在他那儿一直等到晚上,伺候他吃完饭、洗完澡,看他一点要和我说什么的意思都没有,只好回家了。回来也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才给您打电话……对不起,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睡?”
“和你一样,睡不着啊!”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了。弄得边上的老林一个劲儿地摇头:“哎,女人呀女人!”
用老林的话说,女人本就有爱做媒的天性。那么,现在这两人呢?更是天性又加上了人性。此话怎讲?其实也很简单:自从和嫦娥夜谈之后,丽月就如热锅上的蚂蚁,成天愣愣神神,絮絮叨叨……愣愣神神说的是她自个儿,满脑子都是嫦娥那凄凄惨惨可怜可疼的小样儿;絮絮叨叨呢?就是整天拉着个老林和北北,没完没了地复述啊、猜测啊、设计啊、叫他们支招儿啊,恨不能一时半会儿就能平服了他们多半生的伤痛,叫柴部长快快地娶了嫦娥才好。
北北更是心急火燎,难怪妈妈临终留下了遗言呀!嫦娥姨原来真是这样一心一意地爱着我爸;可我爸呢?原来自始至终也没给人家个准话儿。北北小时候原来恨死了这个“谣言”,听妈妈病榻夜话时,虽然因为长大了,嘴上懂事地答应着,可心里是百分百地替妈妈抱屈。等见了嫦娥,虽然对她印象不错,可女儿对妈妈那与生俱来的爱,使自己对即将发生的事,内心深处总不免有点排斥。可爸爸就是爸爸!看着他对嫦娥礼遇有加又退避三舍的冷处理,不但感受到了他对妈妈的一往情深,从而平服了自己为妈妈的不甘;还唤起了对爸爸由衷的敬重和深切同情。加上对爸爸晚年生活的关心体贴,已经是一千个一万个希望他们能成,这回再听了丽月哭着笑着转述的这么个闻所未闻的海外奇谈,更是抓耳挠腮地不知怎么上手帮忙才好了。
只有老林始终如一的冷静,一再拦着她们说:“心急吃不了热锅粥,柴部长那可不是普通人,深沉着呢!摸不准可别乱下药,当心好心反坏了事。”
“你当谁愿意做夹生饭啊!可时间不等人,常女士不是马上就要走了吗?”丽月说。
“不就是去接小安东吗?接了不就回来了吗?”老林说。
“你忘了自己常爱说的那句话了?世事难料啊!嫦娥去香港那回不也以为马上能回来的吗?”
“那会儿是什么世道?”
“可这会儿小安东不但是癌症患者,还又自甘堕落……谁知现在到底成了什么样儿……人,还在不在……”
一时大家都没了下文。半晌,连老林这个大冷静派都忍不住说:“当然,如果能在她走前有个准话是最好不过的了……”
“可谁能说得动柴部长呢?”丽月长叹一声,忽然说,“要不,老林你试试……”
“我?”一向镇定自若的老林大惊失色,“你和柴部长那么熟,北北是他女儿都不敢张嘴……我算老几?一个大老爷们平白无故地说这个?你这才是病急乱投医,乱了章法呢!”
这边丽月还没说话呢,电话那头北北却叫了起来:“我倒以为我张姨说得有理哩,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嘛!您想想呀,连不算老几的大老爷们都管起这事儿来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可见这事儿确实是该这么办了。”
“不行,不行,我可从来没干过这事儿……”
“那你就学着干一回嘛!”丽月说。
“求你了,林叔叔!”北北马上帮腔。
“不行不行,我……怕柴部长,他那么严肃……”
“再严肃的人也得找对象啊!”丽月说。
“就是嘛,这可关系着我爸后半生的幸福哩……”
“万一柴部长把脸一板说,这关你什么事?”
“你就说你是群众的代表……”
“万一柴部长把脸一拉,不言语呢?”
“不会,不会,我爸不会这么没群众观点。”
“为什么非得我当这个代表呢?”
“因为你头脑清楚,说话有逻辑,不像我们啰里啰唆的,絮叨得不在点儿上… …”丽月使劲儿给他戴高帽儿。
“求你了求你了!林叔叔!”北北在电话那头更是一连声地央告。
“……”
“……”
正在他们这里闹得不可开交时,丽月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都这么晚了,谁呢?”丽月纳闷儿地一边嘟囔一边看去,突然就叫了起来,“柴部长!”
老林忙把头凑了过来,北北在电话那头也立即屏住了呼吸。
“对不起,”静静的夜空里响起了柴禾低沉的声音,“这么晚了还来麻烦你……”
“不晚,不晚,我们都还没睡呢……我们这儿正在说着话呢……您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感觉到柴禾的歉意,要说的话好像有点不大容易启齿,明白一定会和嫦娥有关,生怕他说了半截又收了回去,丽月忙不迭地帮他使劲儿。
“嫦娥后天不是要走了吗?她这回来我一直也没能好好和她谈谈……幸亏你工作细致,取得了她的信任……我真是很抱歉,也是十分感谢你的。……因为不知道小安东的现状和发展,为了不留遗憾,我想在她走前和她长谈一次……”柴禾的声音很清晰,丽月唯恐漏掉一个字似的,每句都一连声地应和着:“是啊,是啊!……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至此马上应道,“太好了,她一直盼着呢!我明天一早去接她,八点好吗?您看几点合适……”
“八点很好,你们没安排她另外的活动吧?”
“没有,没有!乔教授那儿昨天已经去过了……效果很好。”
“那就好。……我还有一件小事得麻烦你……你知道北京有个叫百花深处的胡同吗?”
“百花深处?胡同?好像没听说呀……”
“我知道,”丽月正迟疑着,没想到老林一下子插了上来,“不过后来好像改了名字……这几年加宽马路又修立交桥,不知道现在拆迁了没有……”
“对,这我昨天也打听来着。……说是现在正在改建为居民小区,名字又叫回来了。可不知建成了没有?现在允不允许去参观?医院里知道的人毕竟有限,所以……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你们,有没有可能在明天早上帮我打听清楚?”
“能,能,我们一定能打听清楚。城建局里有我认识的工程师,您就放心吧。”丽月这儿还没找着北呢,老林已经大包大揽,一口答应下来了。
“谢谢,这么半夜三更的,真是太麻烦你们了。”
柴禾那边轻轻地放下了电话,这边丽月、北北,加上老林可就开了锅:
“怎么这么晚了还打电话?”
“也睡不着呗!唉,连咱们都抓心挠肝的,他还不得撕心裂肺……”
“唉,我爸也真是……不就谈个话吗?至于那么费劲吗?”
“这是随随便便的谈话吗?可得反复掂量哩……”
“这回总算是考虑成熟了?”
“想必是下了决心啦。”
“你说是决心定下来了……”
“哪儿那么快?不过既打算长谈,总得说点掏心窝子的透亮话吧?”
“至少得给个准话了吧?”
“我看也未见得,咱们把他全部的话再滤滤,也不过只是说要长谈一次而已……”
“真的耶,不,不!他不是说‘为了不留遗憾’了吗?”
“可上一句呢?说的可是‘不知小安东的现状和发展’啊……”
“呃,这柴部长可是真够严谨的,不,也不完全经得住琢磨!他最后不还提出了个百花深处吗?”
“是呀,这百花深处又是怎么个意思呢?”
“据我所知,这百花深处是北京一条有名的老胡同,最早元朝在北京建都时候,是专门给宫里供花的地界。”老林说,“清朝以后,有了花市,这地方渐渐就只剩下个名儿了,‘文革’时好像连名也改了。原来我们单位参加城市规划讨论时,我听城建局的朋友说过,要在那儿建个花园式的居民小区,就叫百花深处小区。后来我辞职离开单位,现在建没建成,就一概不得而知了……不说了不说了,我还得赶快给柴部长打听允不允许参观去呢……”
在老林大讲百花深处历史渊源的时候,北北一直静静地没说话,这时忽然轻轻插上来说:“您一定要想方设法能让他们参观成,因为我知道我爸为什么提出要上那儿去。”
“为什么?”
“因为他们从小是在那个胡同长大的。”
“你怎么知道?”这可真是意外,两口子不禁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小时候我听奶奶讲过,妈妈临去前不是也和我彻夜长谈过吗……”
北北的声音哽住了,丽月一时也百感交集,只有老林急急忙忙地给朋友打电话去了。
“你说,你爸要带她旧地重游,是不是好兆头?”
“为什么您以为是好兆头呢?”
“回顾温馨往事是发展情感的最佳条件呀!”丽月兴兴头头的。
“也可能是维持现状最漂亮的句点哩。”北北却一盆冷水兜头泼来。
“哎,你说你爸怎么……这么……嫦娥多好的个人啊!”
北北心想:再好还能好过我妈去?可妈妈毕竟不在了,再说也没这么说话的,人家丽月不也是为了爸爸好吗?顿了顿也就轻轻应了声:“谁说不是呢。”
甭管丽月两口子怀着多么美好的愿望,做了多少努力,终于使那两个人走进了百花深处,坐到了一起。毕竟还是北北更了解爸爸,整个谈话完全是按着柴禾的设想,由他牢牢地掌握着主动权。
就像老林说的一样,随着城市建设的不断发展,百花深处已经完全改观了。不但所有的胡同啊、平房啊、四合院啊统统不见了,而且花园式的小区已经基本建成了。柴禾和嫦娥两个人并肩坐在小区里路边的长椅上,就像坐在春天的公园里一样:也不知道人家这里的物业是怎么经营管理的?明明还是冬天,这里却已摆弄得就似初春,花木都已脱去了草裹的冬衣、人造的假山也是绿茵覆盖、潺潺的流水注入一个相当大的池塘,翠竹竿竿,曲径通幽……不同的只是没有如织的行人,眼前是一座座宽大明丽、式样各异的华丽别墅。
“这是咱们的胡同吗?”一路上嫦娥都在不断地惊异。
“咱们不是说好回来看看的吗?”
“这哪里还有一点点咱们胡同的影子?”
“几十年过去了,几十年……”
嫦娥开始流泪:“可在我梦里、心里,她总还是那个老样子……”
“你不觉得她变得比原来漂亮多了吗?”柴禾掏出手绢递给她,也不知是她完全沉入了回忆,还是习惯的力量,嫦娥竟不伸手来接,而是像小时候一样,就那样不管不顾地摇着头,仰着涕泪纵横的脸伸到他眼前等着他擦……
柴禾的心咯噔一下,立即想起儿时,每当这样的时候,他那粗糙的小手,也许还带着泥巴,一面横一把竖一把地在她脸上抹来抹去,一面就心疼地哄劝她:“不哭,啊?咱们不哭!谁欺负你了告诉奶哥哥,奶哥哥给你打他去!”那会儿为了替她出气,他还真没少跟胡同里的孩子打架……长长的几十年过去了,现在这张脸已布满了岁月的沧桑,可还是那样纯情和爱娇,还像小时候那样无比信任涕泪横流着仰在他的眼前,等着他去擦。他的手不知不觉地也伸了出去,可骤然间又停在了半途,因为丽月的转述和期盼闪电般地掠过心头,他的手再也伸不过去了。
嫦娥却仍像小时候那样不管不顾地仰脸等着,见他的手不但不伸过来,反而慢慢地在往回收,索性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大哭起来道:“奶哥哥呀,奶哥——哥——”
这一哭可就不是哭的一时一事,而是哭的一生一世……只哭得打定主意铁了心的柴禾也扑簌簌落下泪来,不但伸出手去帮她擦泪,而且抱住她的肩,轻轻拍着她的背,几乎像小时候一样怜惜地喃喃道:“不哭不哭,咱们不哭……好了,好了……哭够了,咱们哭够了……”
半晌,柴禾慢慢地收回了手。嫦娥抽抽噎噎地住了声,抬起头来对柴禾凄然一笑道:“你还记得那回在院子里你板着脸对我说,不许我再和妈妈闹改名字的事了吗?说妈妈管我叫嫦娥自有妈妈的道理……”
柴禾点点头。
“可我直到在海外漂泊了半生……才真的懂得了妈妈的心事。”
“你妈妈是太可怜了,她一心盼着你远走高飞。”
“可她哪里知道踏上不归路的嫦娥的痛苦丝毫也不比她轻啊……”
“不能这么说,毕竟你还遇上了真心实意爱你的老安东……”
“可你知道我是多么对不住老安东的吗?”
于是她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她埋藏了多年的心事,说起了“真理之口”,说起了“达芙娜的桂树”……
谈话越来越危险,越来越脱离柴禾预定的轨道,他只能硬起心肠打断她说:“老安东真是个好人,听说你朋友给我的那封信还是他的主意?”
“可不是!因为我在美国念了几年书,还是心心念念地想回来,可又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看我实在痛苦,老安东就劝我冒险先写封信试探一下……因为我实在没脸见你,也没脸给你写信……他居然找了一个东欧的我的女朋友……哦,听北北说,这封信可给你找了大麻烦啦……”
“都过去了。”柴禾本来丝毫没有让她负疚的意思,可她既然说到这里,就给了他一个最好脱离险境的机会,于是就抓住这个契机开始大谈特谈起胜利来了。
嫦娥原本就单纯,又实在爱柴禾,爱屋及乌,对给了柴禾幸福的胜利自是有着一份说不出的感情。何况胜利又是这样一个有性格有魅力的女子,真是越听越爱听,越听越自愧不如,越是对胜利充满了爱慕,就越是为给他们带来的麻烦歉疚,心想:这才一封信,就给他们造成了这么多的悲欢离合,要是自己当时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地跑了回来,还不得要了柴禾的命!特别是听到奶妈临终时的情景,不禁又大哭起来说:
“奶妈妈那么爱我,可我把她害得那么惨!我真是,真是……太对不起你们了!我真是,真是一个大祸害,大灾星!谁沾了我谁就得倒霉……”
“又胡说了!”柴禾看着她,心想几十年过去了,她吃了那么多苦,可怎么就还是这么善良,这么单纯……心里的怜惜不由得又增了几分,忙安慰道,“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想过,更不可能恨你。妈妈到死还一心一意地惦记你……”
“可我多对不起你们,特别是嫂嫂呀!”
柴禾心想,你总算知道了。自己和妈妈就不用说了,妈妈沾包是因为历史渊源,自己么,是罪有应得。可与此完全无关的胜利,为这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真是至今想起,心里还羞愧不安……可这话是不能说的。打了个顿,就淡淡说道:“这也怪不得你,老安东更是出于好心。那个时代……中美关系那么紧张,派遣特务也确实存在,不了解内情的人,谁不对海外关系有所警惕呢……不过,不是我夸胜利,她对这事还真是少见地客观和冷静。”
“真的,她一点都不介意么?”
这又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但柴禾既然是有备而来,也就答得自然:“首先,她在政治上,对我毫无怀疑;其次,在人品上,她也对我绝对信任。何况,她对文化大革命中的种种过激行为更是十分反感……”
“等等,等等,怎么文化大革命?那信是一九六三年的,听北北说,你不是很快就被发配到新疆了吗?”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其实我根本不是发配新疆,而是被坚壁在了新疆。哦,你去国外多年了还记得坚壁是……”
“又小看人!我就是再走到天涯海角也忘不了从小的队日呀!”嫦娥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看得很远很远,嘴巴也像小时候那样撅了起来,“坚壁就是老乡们把八路军给藏起来了呗!”
“可藏我的不是老乡,而是我们的司令员,也就是胜利的爸爸。”
“哦?”这可是嫦娥完全没想到的,她不由得两眼越睁越圆。看人家这也是父亲!“为了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