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啊可惜,人生总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就在临行的头一天,阿娇远在得克萨斯的一个老病号突然从马上摔了下来,腿骨骨折,虽经急救没什么危险,但打上石膏之后,至少两个月内不能下地行功了。怕因此癌症复发,家人连夜用飞机给阿娇送了来,相信这个中国小女子一定有办法救他。怎么办?没法办。这是两年前她好不容易治好的一个晚期胃癌症患者,又面对着这样的信任,只能立即退票,留下来先教他如何躺着和半躺着练功,再为他开中药、推拿、按摩、扎耳针……千方百计地帮他提高免疫功能、调理肠胃、加强食疗,以保持体力,避免癌症复发。
布朗怏怏不乐,小安东却跃跃欲试,一再说,有我呢,有我呢!并连夜把耳朵上的各个穴位一一翻译出来,画成一张大图教他背诵。
有道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何况布朗还是医生,见原来这个大麻烦一下子变成了动力,对治疗自是有利;阿娇又一再劝慰:“我不重要,真不重要。你到了北京, CA俱乐部里高手如云,比我好的老师多着呢!”也就安下心来,认认真真一五一十地连记带背地学了起来。
在飞机上,空中小姐都奇怪,这一老一小不看电影、不听音乐、不要吃、不要喝,别人都睡觉时,他们竟连个盹儿也不打,只一人捧着一只耳朵,嘴里念念有词。不像有病,因为每次找碴儿去询问他们有什么需要时,回答得都彬彬有礼,不但合乎规范,而且十分绅士。Oh!My God!可别是什么邪教吧?于是三三两两、嘀嘀咕咕地严加注意,偏是这两人浑然不觉,也没什么活动,就这么不动窝地、规规矩矩一直飞到了北京,枉叫这些小姐白担了心思。
一下飞机,迎上来的竟是一大群人。望眼欲穿的嫦娥自不待说,忙忙碌碌的丽月秘书长更是责无旁贷,于总代表的是柴部长不能亲临现场的歉意,小江手捧鲜花以示礼仪,这都合情合理,偏是边上还笑嘻嘻地站着个大河,说的是怕万一专家带的行李多,你们都是老癌,总得有个壮劳力不是?
嫦娥先一下扑向小托尼,抱住他就哭了起来;小江忙把鲜花献给布朗;布朗急于表述松娇不能来的遗憾;丽月说:“虽然有点遗憾,但请不必在意,因为柴部长已经决定抽出我们的小江全程陪同您了。”看看布朗似乎仍不相信,就笑着补充道,“您别看她年轻,可是我们俱乐部的一员大将哩。”
这时回过味来的嫦娥也忙赶过来帮着说道:“小江可能干了,名牌大学毕业,虽然比阿娇年轻,可癌龄已超过五年,有亲身体验。是俱乐部最优秀的辅导员之一,救过的老癌不计其数,也是我的老师呢。”
只听丽月接着介绍说:“这是于总,是我们俱乐部的总教练,癌龄二十年……”
还没容她说完,嫦娥又急急地插上来了:“是鼎鼎大名的癌症明星,教过救过的老癌不计其数,不但遍中国,而且遍天下,被他救活过来的日本癌症株式会社的朋友说他是京都八十万禁军总头目哩!”
她是用英文说的,可看布朗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小江和丽月都抢上来用英文补充道:“这是引用我国古典名著《水浒传》里边一个英雄人物豹子头林冲的典故,林是京都八十万禁军总头目。禁军是当时皇上的近卫军,因为癌症病人是一群实际上已被抛出正常社会轨道的人,所以我们中有的聪明人,就开玩笑地自称禁军。我们说明白了吗?”
布朗严肃地点头:“明白,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
小江欣赏地看着他,接着说:“因为我们于总‘统领’的老癌大军决不少于豹子头林冲,所以日本朋友一开头,大家也就都这样叫他了。”
Dr·布朗惊讶地睁大了双眼:“Oh,Jesus!他也有八十万军队?”
嫦娥笑得咯咯地又抢上来说:“可他还不同意呢。他说:啥子八十万?两百万哩!”
“真的?这可能吗?”布朗两手一摊,无法相信。
嫦娥娇嗔道:“怎么不可能?当然真的啦。你就想想嘛,他一年就办好几十个班,每班好几十人,他一连教了二十年,你算算这就有多少?可他还有学生呢,学生再教学生……所有这些,当然都能算是他曾统领过的部属呀?当然,都是‘流水’的兵,并不真的在他手下。不过,他可真是大家心悦诚服的‘话疗’大师,总是能把所有愁眉苦脸的老癌说得哈哈大笑,他的语言那才叫精彩呢!可惜你听不懂中国话。”
布朗看着这个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又神气活现的漂亮女人,心里惊讶:“这还是我在旧金山认识的那个小可怜么?这才个把月呀,竟完全像换了个人似的,就是美国最好的心理治疗专家也很难做到这样哩,看来这个 CA俱乐部还真有两下子,不可小看呢。”
说说笑笑间,只有丽月老看表,小江明白这意思,就说:“Excuse me,Dr. Brown,你看咱们是直接上宾馆呢?还是去采访马来西亚代表团?”
布朗又是一个没想到,说:“马上?不先住下来?哦,当然,按照你们的日程。”
丽月说:“本来应该先安顿下来,至少也得休息一下。可马来西亚癌症康复团明天就要回去了,我们想,您一定不愿意放过每一分钟。”
“当然,当然,不放过每一分钟。”
于是,决定由小江和大河先把行李送到宾馆,其他人一起去马来西亚团的下榻处。小江于是拿出一沓宾馆图片,开始向布朗介绍情况和报价,说明都是和俱乐部有联系的,但是折扣不同,问住哪家宾馆。布朗回过头来问嫦娥:“可以知道你住哪家宾馆吗?因为我和小安东还有另外的功课要做。”
看他对小安东挤了挤眼,想必有什么秘密,自是没人再问了。嫦娥心里虽牵挂,但美国孩子从小就强调隐私权,这好不容易求爷爷、告奶奶费尽周折才把小祖宗搬来,自是不敢招惹他,也只好假装没看见,一边随着大流往外走,一边答道:“我住的是招待所,条件当然不如宾馆,但是也很舒适、方便,只是你……”
“我有什么特别吗?不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又是一个叫人笑不起来的笑话,但他这样随和没架子,倒是叫众人对他又增加了一分好感,偏是他老人家还对女士们献起了殷勤,对嫦娥说,“你这样漂亮的女士都能住的地方,我为什么不能住?”又对小江欠欠身,“请一定帮我订一间和嫦娥女士一样的房间,谢谢。”
大家都笑了起来。
到了马来西亚代表团的住处,只见一个大厅里早已摆好了几桌酒席,一屋子人欢声笑语地正虚席以待,见他们一露头,都站起来鼓着掌迎了上来。原来本是他们的告别答谢晚宴,见丽月她们又请来了美国专家,更是兴高采烈。
席间不断地敬酒、祝词、还有道不完的谢,让从来没有参加过中国人这种热闹宴会的布朗眼花缭乱了,偏是因为他的到来又增加的许多礼仪更是让他应接不暇,虽有小安东在一边翻译着,他说不清道不明时还有嫦娥的补白,终是头昏眼花,难明就里,只盼着早早收场。
好容易熬到散席,已是晚上九点了。丽月把他带进一间客室,才几句话立即驱散了他全身心的疲惫,马上精神抖擞起来。
原来丽月说的是:“他们为什么这样高兴,因为他们都大有收获。癌症病人有时想多活一天都不可能,而他们这次来的许多人都是在北京和我们一起过的五岁生日。”
“五岁生日?”布朗还犯着迷糊呢,丽月已经接着说了下去:“你会理解的,你们西医不是把癌症病人的五年存活期当做一道关卡吗?所以我们 CA俱乐部的老癌们就把确诊为癌的那天当做出生日,力争活过五年。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幸运的,所以我们每年都要为活过五年的患者过生日。可俱乐部发展得越大,活过五年的人越多,一个个地庆祝已不可能,于是我们就把这些人集中起来大张旗鼓地、热热闹闹地一起过,举行仪式:摆主席台、列贵宾席、开会、致辞、戴大红花;唱歌、跳舞、交流心得体会、制订下一个五年计划……这样不但活过来的兴高采烈,同时对所有还在徘徊或举步维艰的新病友也是鼓舞和鞭策。”
“Great!你们怎么想出来的?”
“还不是让病逼出来的。要活下去就得想办法,实践出真知嘛!当然,还得有点奉献精神。自己活过来了,总得帮帮还在哭天抢地、走投无路、挣扎着的后来人嘛!用我们古人的话说,就是‘仁者之心’啦,嫦娥这你恐怕很难翻译吧?怎么才能给你说明白呢……”
“不要为难,其实我懂,这已经是我第二次接触这个词,小安东已经给我翻译过了。”
“真的呀,这你们是在哪里听过的呢?”
“阿娇呀,在她诊所墙上挂着哪!”布朗和小托尼一起神气地说。
“哦,你们真不简单,”丽月不失时机地表扬说,“这样快就进入了状态。不过知道和做到之间的距离是很大的,相信你们不会半途而废。”
“我们一定尽力而为。”布朗说,“让咱们从现在就开始,你说这次马来西亚团里许多人都过了五岁生日,那么他们不是第一次来?有几个人过了?是怎么过的?其他没过生日的干什么?”
丽月笑道:“问题虽然多,但都很在行,还是由他们自己回答你吧,那将更生动。”说着又把他领回大厅,那里早已收拾停当,满满的一屋子人坐在那儿等着,背后还张挂着一幅横越大厅的大旗:中间四个大大的绿色正楷“癌康大队”。两边是略小一点的鲜红正楷:一边写着“马来西亚”,一边是“远征北京”,既严肃,又气派。四边墙上还张贴着许多活动照片,是正式接受采访的架势。团长陈振坤一站起来,全体也就立即随之起立,看来简直是一支很有组织的队伍,哪里像身患绝症的重病人!
布朗不由得肃然起敬,感动地说:“你们明天一早就要起程,这样晚了还来打扰,实在于心不忍,但是……”
没想到所有的人一起开口答道:“一切为了征服癌症!”
陈团长笑着补充说:“你尽管放心提问题,我们这次来了一百多人,年老、病重和临时感觉疲劳的,已经都安排去睡了,抗了这么多年的癌,我们早就不犯傻了,我们科学着呢!”
轰的一声,满屋子人都扬声大笑。
布朗是会客气的人吗?问题立马像排炮一样轰了过来。
训练有素的团员也就立即机关枪一样扫了回去:
“我们都是癌症病人吗?当然啦!要不谁来这儿凑热闹?得癌可一点也不好玩哩!”一个青年故意苦着脸说,大家又笑成一锅粥。
“你说得不完全呢,”一位女士忍住笑说,“我们里边还有几位家属。不过我不是,我是曾经倒下又站了起来的乳腺癌肺转移的患者,不过资历浅,要过生日还得‘癌’两年。但我一定会‘癌’到戴上大红花。你们信不信?”
“信!”大家齐声应道。
“可惜,这次我们够格过生日的只有八个,不过明年会更多。”
“以前?以前当然有,不过比今年少。谁是第一个?”
“那是我们的老团长啦!”陈团长说,从人丛中推出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