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十七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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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2002(2)

每天下班回到家后,他不再对网络感兴趣,即便上网,他只愿意跟陌生人谈论谭老师。更多时候他就坐在那儿,看着外面的植物或空地,一只鸡走了过去,一片树叶随风而下,太阳渐渐落山,黑暗像蒙面人那样从角落潜身而现,然后将李锋的面也用一块黑布给蒙了起来。这一切都不为李锋所在意,他沉浸在深深的思念之中。思念谭老师。她现在学校干吗呢?是不是去食堂吃过饭了?然后她提着饭盆在水龙头下洗。水流猛烈,水花四溅,她将衣袖挽起,露出了手腕。因为水和斜射的夕阳,她年轻的小手和手腕几乎透明,茸茸的汗毛在逆光之中微微颤动。她洗的饭盆一定很干净,水珠在白瓷之上滚动。洗好饭盆,她会穿过那条被两排高大的水杉所拥抱的校园小径,然后穿过黄昏下空旷的操场向宿舍走去。这时候操场上也许还有几个男生在踢球,因为人不多,所以他们踢小场子的球,球门是用脱下的衣服界定的。他们如果是谭老师的学生,可能会叫她一声,如果不是,他们或许会多看几眼她因为行走而扭动的屁股,然后在心里猥亵一下。想到这一点,李锋心里像被针戳了一下。

李锋不愿意表达对谭老师的热爱,自卑是个原因,另一方面也不想遭遇意料之中的拒绝,从而破坏掉自己来之不易的情感。但这一情感也需要发泄。发泄确实是件很俗的事,丈夫情绪一坏就将锅碗砸掉,妻子情绪一坏,起码也要回娘家,像姐姐李丽一样。李锋不想像年近中年一脸蜡黄的姐姐那样俗不可耐,但也得找个方式排解心里这点情感。除了在网络上找人诉说之外,他像所有沉浸于这种事里的人一样也搞起了写信的行当。不过,这些信虽然是写给谭老师的,但他不可能塞进信封、贴上邮票、在寄信人一栏写上“内详”二字给寄出去。写信给近在咫尺的人,只有他的那些学生才会干这种无聊的事。他们每天都会集中到学校传达室,隔着玻璃看那些新到的信件,如果有自己的,他们就兴奋得满脸通红带着信到一个无人打搅的角落拆阅,没有信,他们则很失落。李锋不干这个。

有时半夜睡不着,李锋就会爬起来写信。

亲爱的谭老师:

你现在睡着了吗?你肯定睡着了,如果你没有睡着,那你一定是在想什么吧,你想什么呢?我真想现在知道你在想什么,或者在梦什么。我不会怎么样的。请你放心,即便我现在就在你的房间,我也只是坐着,坐在你的床沿。如果你嫌这样不好,嫌我的裤子脏,我也可以坐在凳子上,我可以陪你聊天,其实我不会聊天,我是说我可以听你说话。最好,你睡着了,那样我不会过分紧张,而且你睡着了,说不定可以听到你说梦话,那样就太有趣了。如果科技发展到能使一个人的梦境用机器播放出来就好了,就像放电影那样放在墙上。我坐在那儿,一会儿看着睡梦中的你,一会儿看看墙上你的梦境。这肯定是一件极其有意思的事。

不知道你睡觉是不是很武。我睡觉很武的,经常一觉醒来发现要么被子翻转了盖在身上,就是被里朝天被面盖着自己,要么发现本来盖脚的那一头盖在了脸上。还有时,半夜我会被冻醒,因为我将被子的长和宽弄颠倒了,腿露在了外面。你睡觉当然没有我这么武了,因为你毕竟是个姑娘嘛。即便你把脚伸出被外,我坐你旁边,会帮你掖上的。我妈活着的时候就经常会半夜到我房间来看看,然后帮我重新盖好。她前几年死了。

写到这里,李锋有点悲伤。所以没再继续下去。

这些信不是在电脑上写了保存在某个文件夹中,而都是趴在床上写在纸上的。少数是印有“葫芦乡中学”的信笺,大多数都是别的一些纸头,有学生作业本,有油印试卷的背面,还有一些是写在烟壳和挂面包装纸上的。写了几个月后,聚集起来就已经有了老厚一叠。通读一遍,和读一本世界名著差不多吃力。这颇让李锋得意。他甚至想到,多少年后,自己的子孙或许会将它们翻出来,当然,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对此不会有兴趣,但也不排除其中有一个会认真地将它们读完,和作为他/她长辈的自己隔着遥远的时空作一番所谓心灵的交流。届时他最好已经死掉,活着的话,老脸没地方搁,而且活着确实没什么意思。只是纸张大小不一,无从装订,李锋深以为憾。只好把它们按时间顺序排列好,尽量叠整齐放在一只空鞋盒里。再把空鞋盒和鞋子们一起放在床肚下,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它。

关于给谭老师写信,直到后来他们开始使用手机短信交流后,才被终止。

说到手机,在之前就有了BP机这种通讯工具,当时的手机被称为大哥大,李浩就是以腰挂BP机手执大哥大的形象出现在红旗村然后被大家认可为在外发了财的。李锋连摩托都没买,BP机和手机于他而言更无意义了。事实也正如此,只有那些和外界有频繁联络的人才配带这些通讯工具,比如做生意的李浩和有无数应酬的张亮。在李锋看来,校园里部分青年教师也给自己配上这些玩意完全是浪费,成为赶时髦的装饰品。李锋不是时髦的人,其原因归根于家庭的贫穷从来没有使他时髦过,所以就养成了他抵触时髦、鄙视时髦的品性,好在这一点被驼背的林妹妹很是赞赏,誉为“朴实”。到了中国加入WTO时,据说世界变小了,地球已只是一个村庄,所以手机一下子开始普及起来。李锋之所以入网成为手机用户与此无关,完全是因为谭老师有手机。

他在学校职工花名册上看到谭老师的号码后当即决定成为手机用户。然后他坐在那里手里捏着手机开始琢磨怎么跟谭老师搭话。想了几天几夜,他也没想到什么借口。

秋游是在城市南边一个著名的屠宰场,李锋也是第一次来。他知道,多少年前,许多年纪和李锋相近的年轻人被五花大绑到这里杀掉了,鲜红的血液在石块和泥土间流淌,然后凝固发黑。死者的尸首就被抛弃在沟壑之间,任凭狼虫抢夺、腐烂发臭,而他们的父母则在遥远的家乡苦苦等待儿子夹着一把雨伞归来。真惨啊,总之那是一段凄风苦雨的历史。李锋认为,每次屠杀的景象都应该天空阴沉,山野间也是光秃秃的丑陋石块,就算有树木花草,也一定色彩单调、形状扭曲,一副惨遭拷打、苦不堪言的神情。但现在,作为一个旅游胜地,并非想象中那样,而是建筑高大雄伟,中西合璧,还很艺术;树木多姿多彩,四季常青,十分茂盛。游客们徜徉其间,不仅不心情沉重,反而心旷神怡。适逢天气晴朗,谭老师和一拨女教师就走在自己面前,李锋居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幸运。这不能说不是埋在地下的人换来的。

然后在一个小吃摊点,李锋被前面的女教师们幸运地选中,请客,他欣然从命,每人都被请吃了根所谓台湾烤肠,谭老师也在其中。为了感激烤肠,李锋被纳入了她们的群体,一路上帮她们提包拿衣服。一群人因为环境和天气的关系,有说有笑。李锋当然说不出什么,他就是跟着,他觉得这样已经挺好了,很满足。

李老师,你不累吗?看到李锋满头大汗的样子,谭老师笑着问。

还好还好。李锋说着将悬挂在身上的五六个包拍了拍,很逞能地表示还可以加几个。于是谭老师也将自己的旅行包套在了他的脖子上。这使他看起来就正像五花大绑的青年烈士。一些男教师见状,出于嫉妒或是什么,还起了顿哄。

李老师,发现你好像比较怪,谭老师又补充道,你怎么不跟他们在一起玩啊?

也玩也玩。李锋慌忙地说。

这之后也便没什么话了,主要是,即便别人说什么,李锋也没印象了。他心里狂躁不安,迫不及待地想回家,回家发个短信问问谭老师,自己究竟怎么个怪。当面问,他问不出来。当面发短信,太矫情。

谭老师当夜是这么回复的:“就是感觉吧,也不清楚,晚安。”

晚安。

就这么个短信让李锋足足半个多月心神不安。很明显,谭老师的短信看起来什么也没说,完全是出于礼节回复李锋一下而已,但后者总觉得话里有话。比如:“感觉吧”,是不是说明谭老师对李锋也有所观察?不观察何来感觉。联系到“比较怪”,说明她对他的观察是细致的或别具一格的,起码未将他等同于他人。“也不清楚”,这话让李锋伤心的同时又很兴奋,因为这话既可以理解为“不想弄清楚”,也可以理解为“有待于弄清楚”。最后一个“晚安”,如果李锋没记错的话,从他来到这个世上,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对他说话。这个辞令是外国人习惯说的话,是自己教学生的Good night ,或者是影视台词而已,突然出现在葫芦乡红旗村的五谷六畜之间,着实叫李锋把握不住。

当然,李锋更多的是绝望。虽然他从来没有对自己和谭老师之间存有指望,但还是觉得就这么“晚安”了就这么完了有点不甘心。这样说也不确切,说他一点不抱指望又何来绝望?也就是说,如果李锋承认自己抱有指望,那么他会因为自惭形秽而痛苦;如果确定自己从来都是绝望,那他的痛苦是多余的,手机是多余的,这些疑神疑鬼是多余的,是自作多情,是恬不知耻,会更加痛苦。意识到无论如何都是痛苦之后,李锋感到更深的绝望。

他所能安慰自己的是,在这个星球上,在所谓的历史长河中,除了他自己和床下那个鞋盒,没有人知道他隐秘的感情,甚至连谭老师也被成功地蒙在了鼓里,这真是极其安全的事啊。他躺在床上,久久不眠,此时月光已移至窗框之外,无边无际的隐蔽和黑暗使他感到踏实,他甚至为人们被自己粗暴地剥夺了对这一切的知情权而感到幸灾乐祸。

在这段时间内,他除了沉浸于幻想和思念之外,一切均不关心。他糊里糊涂地参加了张亮和高敏的婚礼。弟弟李钢也搞上了对象,由之而来的压力被他置若罔闻。他有时莫名其妙地坐在那儿摇头苦笑,有时深夜会从枕下掏出手机阅读一下谭老师那条发给他的唯一的短信,顺便也阅读一下她的姓名和手机号码。手机上,他在她姓名前冠以字母“a”,这样她就是第一个了,可以随时取阅。比较之下,他觉得待在家里比待在学校和她遇见更让自己踏实、放松,可以大块时间地、毫无顾忌地展开幻想和思念。所以寒假到来之后,他一点也没有因不能每天看到她而难过,恰恰相反,他感到这是有史以来最为充实的寒假。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希望这个寒假得以永恒,如果永恒是妄想的话,他也希望一枚核武器适时降临,而且只将他和她同时毁灭足够。别的人如果有兴趣活的话,那就让他们继续活下去吧。

大概是在寒假中期,也就是即将过年的时候,是个午后。过度的想念和睡眠使李锋从床上爬起来时,感到自己轻飘飘的,像一股烟一样可以随时散掉。就在他刷牙的时候,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响了。李锋虽然使用手机极少,但仍然不时能收到一些短信,比如张亮有时会发来一些黄段子,网络公司会发来系统消息等等。也就是说,他没有必要被这一声响搞得神经过敏,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当时差点瘫倒在地,有如一个人听到鬼魂的尖叫之后所惯有的表现。他瞬间的预感是那样精确,正是隐隐之中所盼望的谭老师主动发来的短信。这很可能是一种灵异现象,事后李锋相信它牵涉到不可知的神秘事物,否则无法解释他听到手机响后的恐惧或狂喜。

珍贵之处在于,谭老师没有使用无数人拿来共用彼此敷衍的拜年短信,而是她在向他说话,具体是发牢骚。在这条短信中,她说到自己此时正在老家的县城大街上游逛,天气太好,很暖和,好像年已经过去了,春天已经开始剥人衣服了一样,而她呢,却感到一点力气也没有,无聊透了,不如上班,真想快点结束寒假。李锋将这条短信读了许多遍,有时他克制自己把它当一条普通的短信匆匆读过,有时把它当一首唐诗宋词(包括作者和写作年月日)细加揣摩低声吟诵。他的情绪也时而波涛汹涌黄河之水天上来,时而风平浪静惟有门前静湖水。也就是说,他没有急着回复,这倒不是他找不到话来说,而是他得确信这个短信是真实的。终于确定后,他就回了她一条经过斟酌的短信。他写道:“没想到是你。寒假很快就会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