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十七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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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2003(1)

他们通了整整一个寒假的短信,几乎每天都有问候和交流。他们谈各自的经历和记忆,谈对一些事物的看法,包括彼此的饮食习惯。这样频繁的短信联系完全是恋爱中的人才会干的。事实上他们不是恋爱,在李锋看来,他还没有向她表白过,她更不可能主动说什么,但李锋还是免不了要把问题朝那个方面想。自己很喜欢谭老师,这已不用说。

谭老师是不是也喜欢我呢?他想,否则为什么我发去的短信她都能及时回复呢?当然,他有自知之明,觉得后一种可能性几乎没有,他确实从来不奢求这种可能性。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总能感觉到脚下的地面上有一滩来自裤管的尿液,倒影清晰,故而惨不忍睹。这让他痛苦,也让他感到安全和踏实。

不过,随着开学越来越近,李锋也越来越紧张。虽然他和谭老师之间并无见不得人的勾当,亦无秘密可言,但短信造成的某种彼此熟悉让他不太敢面对她。短信在先,不知道如果面对该怎么说话,该说些什么。大家是同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像以前那样点点头也可以,但和整个假期的频繁联系不相称;如果遇见就使劲聊,不是李锋的能力,也显得过于张扬和做作。凭什么呀?寒假发过几个短信就了不起吗?以什么姿态和神情来面对她才好呢。李锋认为,关键在于开学报到当天二人见面时。热情地冲上去打招呼,这很吓人,既吓到自己,也会吓坏别的同事,会让他们觉得古怪。最好是微笑一下,彼此不发出任何声音,这是李锋希望出现的场景。但这是否真切可行,是否妥当,李锋也不能确定。开学使他感到自己突如其来地做了一场梦又被突如其来地终止了。所以在开学当天,李锋一到学校就躲进了办公室。他仍在想如何面对她的问题,不敢轻举妄动,怕在什么地方遇见她。这使李锋被一泡尿憋得够呛,因为如果上厕所需要经过谭老师所在的办公室。在经过的时候,李锋如果梗着脖子拒不转动脑袋看她的办公室是不对的,寒假过去,尚在正月,同事们应该彼此说点新年好之类的客气话,而如果看到她在那儿坐着,自己是否应该上前跟她多客气几句呢?毕竟二人寒假有过那么多短信嘛。这真他妈的令李锋苦恼不已。

事实证明,李锋的一切考虑都是多余的。教师们到校后,大家被校长召集到大教室开会,李锋在几个同事之间低着脑袋走,只用余光在观察有无谭老师的身影。他希望自己在看见她之前不要被她发现。他这么向大教室走去,突然被身后一个人拍了一下肩膀,回头一看,是林红军,在林红军的身后,正是她。她也及时地发现了他,就对他笑了一下。这一笑让李锋心脏像停了一样。缓过劲后也便报之同样的一笑。仅此而已,就是这样。

之后的日子有点奇怪。李锋每天一睁开眼,就会像寒假期间所做的那样,从枕下摸出手机给谭老师发一个问候。到了学校上班,因为随时可以碰到,有什么话可以当面说,所以再发短信显得做作。只是每天在单位,李锋从来没有和谭老师多说过一句话,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且因为短信的缘故,使他羞于暴露在她面前,以至于怕碰到她。实在不行的话,碰到最多点头,然后赶紧避开,搞得有点像硬被人说和的仇人那样。到了晚上,回家了,短信也便又活跃了起来,直至互道“晚安”。这一奇怪现象刚开始折磨过李锋一段时间,觉得这样太没必要。到底什么才真实呢?是每天见着后没话可谈真实呢,还是每天分开后无话不谈真实?不过好在谭老师的频频回复打消了他的迷惑。到了后来,李锋感到自己有点乐此不疲。这使他的手机一下子变得像身体器官一样重要起来,必须随时带在身上。这样一来,他可以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及时地传达给她,而他也不会错过她可能发来的任何一条短信。比如有一天李锋正坐在澡盆里洗澡,她发来了短信,声称学校食堂的饭菜已经吃够了,当晚没吃,现在有点饿,问李锋怎么办?李锋就光着屁股坐在那儿回复她,你到我家来吧,我做饭给你吃。她说真的吗?光着屁股的李锋就开始想象她那副惊喜的神情,真是太可爱了。就说,真的,快来吧。然后她说,算了谢谢,我还是吃方便面吧。说完,李锋将手机摆放在一边,发现澡盆里的水已经冷了,后来连续鼻子不通好些天,但他一点也不介意,而是想,如果自己洗澡时没有把手机放在澡盆旁边的话,就不能及时地回复她,就不能够跟她说这么多暧昧的话,幸好手机就在手能够着的地方摆着。

非典就是这时候降临的。单位给李锋他们发了许多口罩。刚开始,教师们上下班都戴着,戴口罩成了个时髦的事。许多姑娘,平时看着挺丑的,口罩一戴,露俩大眼睛一闪一闪的,不认识了,都成了谭老师那样的美女。李锋就很喜欢戴口罩,他不仅每天骑车上下班戴着口罩,也买了两套新衣服,这样一来在路上就没人能认出他了,免去多少虚情假意的打招呼。只是到了学校,大家才很不情愿地摘下,因为在课堂上是戴不成的,必须把丑恶的嘴脸给露出来。这真是一件扫兴的事。教室里也买了空气清新剂每天喷一下,挺香的。学生们都闭上眼睛做几个深呼吸,一副陶醉的模样。当然,没过几天,再喷,那香气闻起来就有点恶心了。

通往城里的那辆公交也没受影响,大家照常出入。直到后来在光明村发现一起病例,葫芦乡才突然紧张了起来。

据说光明村那个疑似病例正是不久前从北京逃出来的。此人在北京做小买卖,每年挣点钱都往家里寄。一听说全国都闹这病而且北京最不安全,心想,别把小命丢了,吓坏了,连夜就买上车票逃了出来。在车站什么的地方,扫描仪器也没发现他的体温高于常人,没想到到家后就发起了高烧。然后乡里就派人把他一家老小给隔离了起来。巧的是,他家孩子正是葫芦乡中学的学生。学校也慌了。医院派了人给广大师生逐一量过体温,没发现问题,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停课了。广大师生一哄而散,无不兴奋。没想到才开学没多久,又放假啦。

因为这个疑似病例,进出葫芦乡的公交也停开了。全面隔离是从某天下午两点开始的。外人(包括出去打工的葫芦乡人在内)不给进,乡人不给出。也就是说,即便当天早晨进城上班的葫芦乡人也不给回,反之,想进城干点什么也不能够。对此李锋当然不受任何影响,乐得快活。他讨厌进城。一进城,他就有点晕车。也不是每次都晕,但只要进城,无论晕车与否,回到家后,脑袋就疼得要命。不过现在不一样了,他挂念起了谭老师。谭老师不是葫芦乡人,有家不能回,被困在葫芦乡,被困在空荡荡的校园里,孤独无聊是免不了的。李锋不免激动起来,他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不仅可以每天发短信慰问慰问孤独无聊的谭老师,还可以蹬上自行车去学校看望看望她。

他说,我来学校看你吧?

她说,别来了吧,没事。

他说,食堂关了,你吃什么?

她说,镇上那几家小吃店有东西卖。

他说,我还是来看你吧,陪你聊聊天。

她说,聊什么?

他说,我也不知道。

这是实话,李锋从来不知道自己能和谭老师聊什么。首先是李锋本人一向不擅长说话。另外,二人经历不同,也无一致的兴趣爱好(主要李锋没有任何兴趣爱好)。李锋不难想象出自己鬼鬼祟祟躲过门房大爷溜进空荡荡的校园,然后穿过更加空旷的操场来到她宿舍门前的样子。他敲开她的门,她的屋内是一张床,她只能给他提供一张教室里学生使用的凳子。他坐在上面跟她说什么呢?如果真的有那么多话可说,他们每天在学校相见,早就难舍难分说个不停了。手机短信的频繁并不说明他和她有什么可聊的,短信才几个字啊,而且是书面语,剔除了由人体发出的声音,它的唯一长处就是表明和强调二人之间没什么可聊的,并成全李锋一片想念之情。

事情到这坎上,究竟要不要跨出去一步?那就是李锋表白出来,趁着没人对她说句肉麻的话来。李锋还没有向任何人表白过。他不禁要鼓励自己,即便自己从来不抱任何希望,向她表白又有何不可呢?被拒绝了也是个经历,等到自己上了年纪,还能够安慰自己,在2003年那场闻名于世的瘟疫之中,我曾经喜欢过个姑娘,一见钟情的喜欢,与日俱增的喜欢,看到她就像自己赶紧消失永不再见的喜欢,我对她表达了喜欢之情,然后被她拒绝了。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我们不可能喜欢上了谁也会得到对方相同的情感,这都是正常的,应该鼓足勇气把自己的喜欢大声地说出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遮遮掩掩,见不得天日羞于见人。如果不去表达,那就等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这势必将被引为终身遗憾。为了不遗憾,还是表达吧。大胆地说一次,哪怕一辈子只说这么一次。况且,谭老师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也未为可知,李锋虽然自卑,虽然不抱任何希望,但谭老师未必会如他自己所想象的那样看不上自己。有句话怎么说的,事在人为?要靠自己努力,要追求她。这不没追求过人吗?

这是李锋翻来覆去想的东西。然后他又想到,其实表达不表达并不重要,行动比说什么都重要。应该做点什么。张亮曾说过他追姑娘的办法。张亮说,对于你想据为己有的姑娘,熟悉了点,就上去直接动手,一把抱住啃几下。反抗?反抗无效,继续啃。拼命反抗?那就松开吧,没缘。对比之下,李锋不禁觉得自己针对谭老师搞的这一套阴暗而龌龊,喜欢一个女的就应该告诉她,而不是保护自己免于被拒绝,这不是保护自己,而是浪费青春。这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非典是什么?是一场在人类之间传播的瘟疫,所有的人都可能死于这场瘟疫,很难说不会将人类彻底打垮,让所有的人从这个星球上消失。这是一场灾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家都是临终之人,在这么紧要的关头,不要说放纵我们自己,起码应该正视自己,尽一切可能地解决自己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