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十七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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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2004(2)

这么说吧,你别不信,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了你。就是一见钟情,没有比一见钟情更可靠的情感了。虽然它来得莫名其妙,虚无缥缈,一点不切实,但我相信,除此之外,别的都不算是爱。这完全是某种神秘力量造成的,不是人类能理解的,是只有天知道的东西。

这还不是我要说的,我要说的是,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想消失,与你永别。我们是在那棵桂花树下遇见的,那天很热,大概是最热的一天。看到你却让我毛骨悚然,这种说法你可能觉得很古怪,不是恐惧,不过也可以理解为恐惧。总之,我当时是多么希望自己是颗水珠,被阳光一照,就蒸发掉。我可以把你比喻成阳光,但那样说太做作,我指的阳光就是我们头顶上太阳所射的光,它力大无穷,无所不能,尤其是在那一天,那天真热。它让我消失在你面前应该不是难事。之所以没消失,我想是我不配它这么优待我,这是我感到自己卑微之处。它非要让我每天必须面对着你,忍受无穷无尽的痛苦。你真的无法想象我是多么痛苦。

我相信我们总有一天会永别的。

李锋手机上也保留着她的号码,仍然被冠以字母“a”,这封信和这个字母让他没再能忍住,压抑地哭了出来。完全是痛哭,只是因为压抑着不被家人听见而面目狰狞。等这过去,李锋感到自己格外的清醒和轻松,就像那几滴眼泪是身体中的疾病,是障碍大脑的物质,一俟流走,就浑身通泰。他拟了一条短信发给了她,而且一点等待她回复的愿望都没掺入,就是纯粹地发给她一条短信。

他说:谭老师,多保重。

与此同时,和那位带到学校故意让谭老师看的姑娘当然也就不了了之了。此类事情对李锋而言已是训练有素。

暑假过去开学之后,李锋睹物思人,在学校任何一个角落似乎都能看到谭老师的身影。他第一次真切地认识到巨大的孤独。这种孤独仿佛即便林红军和谭老师重新回到学校似乎也改变不了。张亮来找过他几次,因为高敏怀孕,想再次邀请李锋去嫖。李锋都拒绝了。

你不会是阳萎了吧?张亮担心地问。

有可能。李锋答。

操!

操!

然后张亮说到了久违的王奎回来了。李锋当然也早已知道。

王奎被放出来,回到葫芦乡,正如人们所预料的那样,获得了大小地痞流氓空前的欢迎。李锋的几个品学兼劣的学生在那一天集体缺课,都前往了欢迎队列。据说鞭炮放了整整三百斤。为什么这么准确?是王奎爸爸说的,他说他事后打扫院子,一撮簸五斤,他一共撮了六十下。李锋当然是听自己爸爸说的。总之这事很轰动。还听说王奎所收到的份子钱就上十万。这也极有可能,因为半年之后,他也像李浩和张亮那样在镇上买了一套商品房。就此,张亮再次怂恿李锋也买一套。

他说,你看,老同学都买了,就你没有,这不像话。

李锋当然也想买,但他确实没钱。

张亮以一个乡干部的审时度势及所谓国家机密不便明言的姿态告诫李锋,葫芦乡很快会有大的变化,年轻人住到镇上乃大势所趋,退一步说,现在没有购买商品房,是没有姑娘愿意跟着你在村里住的。

这是事实,李锋已有过领教。但他仍然坚持认为自己还没有考虑到结婚一事。

张亮摆手,表示可笑。然后他说,别犟了,人总是要结婚的,有种你就别娶老婆。

张亮已不是第一个跟李锋说这话的人了,老子说过,姑妈说过,姐夫说过,林红军说过,村里人说过,同事们说过,几乎所有的结婚和没结婚的人都这么说过。多年以来,他对李锋形成了一个严重的负担。人们问,你结婚了吗?李锋发现,这个提问可以拆解为两个问题:一、你结婚了,有小孩吗?二、你应该结婚了,看你这样子,已经是结婚年龄了,否则我就不问你了,怎么还没结婚呢?是不是童男子了呢?是不是有病呢?第一个问题是后续的,可以忽略。第二个问题才是压力所在。如果你回答“结婚了”,对方可能会有点高兴,拍拍你的肩膀表示同病相怜似的亲热劲。如果你回答“没结婚”,对方可能更激动,他会虚情假意地称赞你,没结挺好,自由。或者幸灾乐祸、不怀好意地问你怎么解决性生活。总之,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人们相遇,然后彼此认识,就会问这个问题。否则他们无从填满面面相觑造成的空虚。

李钢对于哥哥始终没有一个稳定的对象感到焦急,因为按照葫芦乡规矩,结婚也要先长后次,也就是说,唯有李锋结婚了,他才好把自己那个对象给敲敲打打、明媒正娶回来。一旦僭越,则显得名不正言不顺,有点偷偷摸摸像是娶了个小的,人家姑娘是很不高兴的。李锋多次劝弟弟和弟媳,你们先办你们先办,后者还是像很害羞似的表示谦让。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才是李锋最大的压力,而且越来越大,就像自己不赶紧找个人把婚结了,就要影响弟弟的终生幸福那样,这就太坏了。李锋真的以为他们的谦让是真的,正无计可施,结果国庆节那天弟弟还是结婚了。

选择国庆、元旦什么的“黄金周”办大事是近年来的新风尚,甚至已是某种传统。因为这两个假期时间长,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能喊到,该收到的份子都能收到,一个也少不了。葫芦乡的新风尚是在镇上酒店里办酒席。果然,当天亲朋好友全部光临,吃吃喝喝十分热闹。李锋作为老大,免不了要帮助弟弟招待客人,把他们分类安排在各个酒桌上,另外搬烟搬酒,忙得一身大汗。他忙前忙后,忙完了,见所有人都吃上了,为了免于预料之中的盘问,他就没找个位置坐下吃,而是悄悄骑上自行车回了家。

怕被村里人瞧见,他没有从村道上走,而是将自行车扛在肩膀上从玉米地里回到了家。开始,家中那条狗没认出他,对着他狂吠了半天,等他进了院子将车放下,那条狗才将信将疑地爬到跟前摇头摆尾,继而翻躺过去,将后腿跷起。

母狗,李锋一眼就发现了它的性别。但确实是头一回注意到。这是一条老狗了,奶奶在世时就有它了。不知道为什么,李锋好像迟至今日也才发现它的存在。也许正如驼背姑娘林妹妹曾说过的那样,李锋一点儿爱心也没有。现在,他和它有了某种一致,都远离喜宴而饥肠辘辘、嗷嗷待哺。区别仅在于,前者是主动退出,后者未受到邀请,正可谓殊途同归。这种同病相怜让李锋开始关注这条老狗。假如说一条狗能活十年的话,他知道它年轻的时候并非眼下这个懒洋洋的模样。那时候它四处奔跑,到处找屎吃。至于交配,倒不需要它多费心,每到发情期,自有若干公狗主动上门献殷勤—这一点倒和葫芦乡男女搞对象相似—于是,它每年都至少要下一窝小狗。有的被李锋家人不在意而踩死,活下来的又被亲朋好友一只只抱走,从此母子永不相见,即便遇见,小狗已长大,不认识母亲,撕咬、攻击是经常性的,此外,它还和自己的儿子们时有乱伦的勾当,然后继续下一窝倒也不畸形弱智的小狗。当然,在这只狗的一生中也充满了各种危险。李锋想起有一阵政府要求打狗,一时哀号遍野,尸骨堆积,狗肉飘香,如果不是弟弟李钢哭着喊着把它抱走,早就死了。另外,父母也多次扬言要将之打死,原因是此狗多年以来一直懦弱可憎,屋外有陌生人的话,它不跑出冲人家吼去,反而冲到他们的卧室,躲在床下一阵狂吠,搅得全家惊醒。总而言之,这条老狗活到今天也算历尽世间酸甜苦辣,委实艰险不易。

真是可怜的畜生。李锋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蹲下帮它在肚皮上挠了挠。李锋明显感到那狗愣了一下,它一定没想到他会这样,它之前之所以把后腿高高跷起完全是一种母狗的本能而已,并非是邀请李锋这么干。它很清楚,这么多年了,这个家伙从来没对自己这么好过,现在他这样搞,我有点不放心。所以那狗先是浑身颤抖,喷射出一线浊黄的尿液滑过李锋的手背,然后一动不动,继而龇牙咧嘴起来。

为了免于被自家的狗咬着,李锋只好站起身。然后他就回到房间,坐在了电脑椅上。幽暗的电脑屏幕在角落里映照着他的脸,变形和扭曲使他不禁望了望窗外,果然是个阴天。他觉得又累又饿,但他实在懒得动,懒得去厨房给自己下一碗面条,相比之下,他更想睡觉。自己那张单人床近在咫尺,可他却没有站起来躺上去,而是离开自己的房间,穿过堂屋,然后来到了弟弟李钢的新房。

这是对的,弟弟李钢的新房还继承着古老的传统,即在崭新的被褥、痰盂、家具里还掖着藏着一些糕点、花生和红枣什么的。据说这些食物包含着祝福之意,如“步步高升”、“早生贵子”等。李锋尽可能地将它们搜罗出来填进自己的嘴里。因为干燥,这些食物把他噎得够呛,居然一连打了许多个饱嗝。他也懒得再去厨房找水喝了。他觉得这些食物不仅已填满了他的胃,而且也上升至他的食道前端。困意因此更为强烈。弟弟的双人床是那么宽敞,两边还分别有个床头柜,柜子上分别一盏造型别致的台灯,李锋把它们摁亮熄灭数次,就躺那儿不想动了,他还没有睡过双人床,弟弟和他的媳妇大概还要过好一会儿才回来……总之,李锋在弟弟的新床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