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晚饭后,我按杭州游览图示去湖畔找浙江美院,想看看这所国内二号美术学府的风姿。因走了弯路,跑了一身汗,却无意中发现了位于美院侧面小巷里的潘天寿纪念馆。从门口牌子知道星期五(翌日)属开放日,便打算去西湖玩半天,半天专门参观潘先生纪念馆。回到旅社已经晚上九点多了,魏部长他们已购好了一日游票,才有了提前离队的单独行动。
由于路段不清,公交车坐过了站,又是很长的一站,待回头急急忙忙赶到纪念馆时,已是下午三点四十分。四点半关门,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参观时间了。好在里面不大,只有三个陈列室。我一边擦汗一边喝着自带的凉茶,边走边看了起来。
纪念馆陈列的几十幅画,大部分是潘先生的代表作。许多作品过去见到印刷品时,根本想不到是如此的巨幅宏制。花鸟画八尺或丈二巨构巳是罕见,指头之作居然也是八尺大画,则更令人瞠目了。仔细观看,潘天寿作品最大的特点是远看气势夺人,近观精到严谨。即便落款题字,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匠心独运,苦心经营而成。
除了构图上善于造险破险的独到之处;先生用墨,每笔中不追求过多浓淡变化,十分讲究整体墨块之间的浓淡层次,增加了画面的厚度和力度。这一点,未见原作之前是领悟不深的。
参观中间遇见一位山西长治的退休老先生,自称研究潘天寿二十多年。听说我也是画画的,便拉我与杭州的一位同伴合影留念。背景是一横幅大《水牛图》。
美院旁边专卖师生作品的艺苑也是四点半关门。从窗玻璃望进去,壁上挂有包括潘天寿小品及美院其他老师和同学的作品,隔一窗一墙,却无缘观摩,是为遗憾。我突然悟到:凡事因有遗憾,便多了几分魅力,则更显其美了。可否称作“遗憾美”呢?
坐海岑号离开芦潮港过杭州湾时,海水还是淡黄色调,看上去并不是很清;到舟山群岛,东海的水是碧色的。而杭州西湖的水则是绿绿的清澈。湖内鱼儿不时绕船游动,间或有游人扔食物入湖,立即被鱼儿拉没水下;亦有鱼儿不时跃出水面,悠然自得。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若无西湖,便难为人间天堂了。
那天一日游,在导游带引下走了七八处景点,应该说都是很美的。但最让我觉得舒展情怀,容纳自然之美的,还是在乘渡轮登上湖心三岛中最大的有“三潭印月”胜迹的岛时,向湖上望去,碧山重叠,浮于绿水之上;水榭亭台,似明又掩。果然仙界天堂。
宋人苏轼有诗写西湖“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好一个“淡妆浓抹总相宜”一一诗人实实地得了西湖之神韵,难怪成为千古名句。
有评家云:“要识西子,但看西湖;要识西湖,但看此诗。”以东坡先生的这首诗推之,那西施乃千古真美人了。
2007年5月11日于宽堂
一进武汉
一大早,提前两个小时坐公交车去十六铺码头。开始还可以,越到后面越堵车,真让人心焦。还好,总算在旅客排队进港时赶到了渡口。九点上了轮船,大约半小时后,江汉六号在汽笛声中缓缓离港,我告别上海滩,开始了向往巳久的武汉之行。
由杭州回到上海,几个人住进了白银住沪办事处。我拿到了办事处老谢预购的六月十八由上海去武汉的船票。那天晚上,陈信请我们四人吃饭,大家喝了不少酒。下楼梯时,陈主任与我互相搀扶着,他对我说:“苏老师,你是我们的画家,应该受到我们大家尊重的。”我听了既感动又惭愧。
其实,许多领导都是很抬爱我的。去普陀山的几天里,每每买票住店,本应我去帮小牛跑腿办理,可卓林部长总是让我和小高看守包包。他说:“老苏,你出门少没经验,让我去帮小牛吧!”他是市委常委,副地级领导,如此地平和待人,给我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
我的铺位在三楼三等舱1~18间7号,是中间靠右的上铺。同间相对六床十二铺,全属男性,一色的南方口音。上船后,我一直缄默自理。
下午四点二十分,江汉六号停泊在江苏南通港,我去趸船上买了四包方便面、一袋面包、几个五香鸡蛋。中午在船上吃了一顿饭,价钱贵且不合口味。便决定沿途停泊时,下船买些鸡蛋、面包或饼子之类,加上方便面,尽可以凑合了。
船进南通港之前,岸上有许多小山,圆形山头,深绿色调。最髙的山顶有一寺院,佛塔矗立,颇秀美。船上播音员介绍:高者为狼山一名却不秀,且有野气。
天阴沉沉的。离开南通后,下了一会儿小雨。
暮色已降,大江之上茫茫苍苍。播音员不断地为旅客介绍着船上各种服务项目:录像厅为您播放香港武打片、盖世拳……卡拉0匕歌舞厅可使爱好歌唱的旅吝一展风釆……船上洗深收费五角……
我靠在铺上写旅行日记。晚七点多船在江阴港停泊片刻,便起描驶向南京。
十九日凌晨五点半,江汉六号抵达南京港。轮船在这儿停了近两个小时。快七点时,我到港外买了两份糯米饭夹油条,外加一个沾芝麻的糯米粉团子不知该怎样叫。吃了一份,另一份留作午饭。
轮船左前方停泊着几艘小船,衬着岸边背景可画一张速写,却无心动手。这次南行,动笔很少,主要是观察感受。
起锚离港时,江上起了雾,岸上景深不可得。顺江前后远眺:发现长江大桥隐约在轮船后面的雾纱里,自有一种朦脒美。
大江之上水波浩渺,各种船只来往航行,忙于水上运输。
江汉六号客轮继续逆水而上,中午在芜湖港略作停泊,待上下旅客出进完毕,便鸣笛起铺。
航行至一河口,左岸有一古塔,共五层,不知又有何样一个故事。
下一个停泊的港口是铜陵。我靠在铺上,不时抬眼从舱门里望出去:或绿岸下移,或各色船只匆匆闪过,体味着一种不同于陆地乘车旅行的感觉。
铜陵是安徽省一座以产铜著名的工业城市,船到港口已是下午五点。由江上望去烟筒林立,白烟罩住了半边天空,和白银的情况相似。只不过坐落在长江之畔,青山绿水,是黄土丘的铜城所无法相比的。我想美有外秀内秀之说,这里的外秀远胜白银,若白银独具内秀,虽地处甘北不毛之地,也未必逊色江南铜城。
晚上十点多轮船到达安庆港。由上海起航,沿途所停港口,大都在船之左侧,唯南通和安庆位于船行方向的右手。轮船逆水上行,右手该是江北了。
六月二十日清晨六点半前后,轮船到了江西九江,穿过一座飞虹江上的大桥,九江市越来越近。放目远眺,城市背后隐在晨雾之中的山廓隐约可辨。船到码头停泊后,再看那山却全然被云雾掩没一那是庐山吗?我想,何时能有机会登临庐山和黄山呢?船过铜陵时,同船一位五十多岁的旅伴曾告诉我黄山就在铜陵之侧。当时,我俩都在甲板上,他手指铜陵后边清晰可见的蓝灰色山脉,说那便是黄山之脉。那些山看上去并无多少特色,可能主要峰峦在更远处。
过了九江,途中还有两个港口:上午九点半到武穴,下午两点前到黄石,而后便是武汉了。
同间好几位武汉旅伴听说我下船去武昌长虹桥,便说那里很偏僻,船到汉口是晚上八点多,因为要换车,恐怕赶不上末班公交车。他们几位要在黄石下船,换乘去汉口的中巴,说这样可提前三个小时到汉口。我的心有点动了:若是那样,五点多到汉口天还早,坐去武昌的公交车倒是方便。再看几位同间人大包小包,言谈中听得出是结伴跑生意的。因不知底细,经过考虑,还是决定坐船直达武汉,船到黄石时,我婉言谢绝了他们的相邀。
一起下去的共七八个人,尚未走出码头,天便下起了大雨。半个小时过去了,轮船还在往下卸货,雨一直下着,那几个同间旅伴不知是否已搭上中巴?我不禁以手加额,庆幸自己没有下船,否则必受雨淋之苦。至于船到武汉,我想吉人自有天相,一切顺其自然吧。
轮船鸣了一声短笛,徐徐脱离码头,载着我们向终点港一汉口航行。这时的长江水也呈浑黄色,周围下着雨,简直与黄河的水色相差无几了。
晚上八点半,江汉六号准时抵达终点汉口港。出港即上一中巴,因路上堵车,到武昌火车站时已近晚上十点。找不到22路公交车站,问人,答曰:已收班。无奈,只好就近住进一家武昌公安分局办的小招待所。虽有蚊帐,依然让蚊子叮咬起好几个大包。天明起来,见那帐子有不少破洞。别说蚊子小巧,再大些的虫子也可畅通自如的。
结账上街,不到七点,正是公交车站各路车辆出动的时间,只寻不见22路站牌,也看不见此号的一辆车。经过几处打听,方弄清22路已改线,要往前面步行一站远近的路。我的双肩背包很沉重,走得非常吃力,一路汗流浃背,总算找到了22路站牌。
从长虹桥下了车,比较顺利地找到张金林所在的核工业部武汉办事处。金林家在宿舍楼上一房前有走廊的二楼右手把头一套房。
他和妻子在家里热情地接待了我。一九八四年冬天北京一别,九年不见了,却始终没断了信件来往。他妻子同他一样称我苏大哥,可能是金林经常提起,她对我一点也不生疏,这便让我没有了丝毫的不安心理。
金林安排我住进他们机关的招待所一同一院子的另一栋楼。吃饭就在他家里,十分方便。
到他家不久,金林邀我一同去湖北美术院;他要去送一张参展的画,然后带我去拜访几位画家。金林骑自行车捎我,那车子闸不行,车来车往的,常常用脚眦住地面刹车,让我有些紧张。
在一处立交桥下边,我们遇见了汤有,他是汤文选老师的二公子,和金林的关系很好。一经介绍,便热情邀至他家看画。
汤有是学设计的,艺术观念很新。他从床下拉出来一批极具现代性的新作,色彩与构成都有自己的追求。
他夫人正巧在家,两口子热情留我们在他家用了午饭。饮酒聊天,甚是投机。
文选师的大公子汤立是在美术馆展厅碰见的。金林介绍我是他爸的学生,便露出友好的态度,邀我在出售画册的柜台里小坐交谈。他没有汤有健谈,显得矜持沉稳。他的画是父亲的大写意一路,听金林讲颇得港台收藏界青睐。
在美术馆展厅还遇见谈士屺,也是来送画的,他在一个地区群艺馆工作。另外还有负责展览厅的丁竹君一年轻、热情,山水画家。
几天里,金林还带我拜访了郑强、聂干因、唐大康、魏金修、王合多等湖北画家。尤其是带我拜谒了心仪已久的周韶华先生,让我从此有了与先生的师生缘。
应该说,金林兄是在我艺术人生中起了重要作用的朋友。成都相识两人引为知己。在他的引荐下,我才得以人到中年,有幸先后师从汤文选先生和周韶华先生。我是十分感念他的。
金林夫妇把我当老大哥对待,让我感触很深。他妻子是医院的大夫,兄弟姐妹很多,她是老大。我在武汉的一天晚上,金林夫妇要去岳母家聚会,硬是拉我一起去,真诚得让我无法推辞。
聚餐的是金林的岳母、内弟和小姨子、连襟。就我一个外人,一进去便有些后悔。金林夫妇介绍我是他们的甘肃苏大哥后,一家人对我都无比热忱,这才让我略略心安了些。
金林的小姨子们见我拘谨,她们还不时跟我开个玩笑,尤其在火车站工作的一位’个儿不大,极是活泼。语言锋利,姐妹中无有对手。我回兰州的卧铺票便是她帮着买的。
在武汉的四天里,除了有半天,金林单位上开会,我自行到黄鹤楼和汉阳的古琴台游玩怀古外,几乎全是金林陪着我拜访画界师友,让我大开眼界。
唯一的遗憾是文选师那一段去山西内蒙,不在家,使我失去了一次拜见机会。
那天,我和金林去汤府看望师母,正巧遇见汤有,陪同我俩一起去的。师母外表端庄文静,略有咳喘症状,问之,知患有慢性疾病。交谈中了解到她在做气功治疗。当时我对气功很感兴趣,相信师母的病只要坚持气功,一定会痊愈的。
没想到的是,半年以后竟从文选师的信中得知师母已然去世的消息。
一九九四年秋天,我再到武汉,与文选师在汤府相会时,已经没有了师母。一进武汉时,虽然因老师远行未能拜见,却有幸看望了患病的师母,自少了一些遗憾。
2007年5月12日
拜谒周韶华
我一直心仪周韶华先生,到了武汉,便想去拜访他。二十二日下午,我跟张金林提起这个愿望。
金林打电话联系,韶华先生让我们第二天下午去他家。
金林说:“你以前来信想请周老师给你们市的中国画研究会题写会名,明天顺便请他写吧。”
“研究会流产了。就请周老师给我题写画室名,不知行不?”我说。
“没问题,周老师是个非常好的人。”
第二天去时,张金林还带了一张宣纸。
我们是下午一点出发去周府的。三个人:我、金林和他的学生小刘。两辆自行车,金林捎着我。路很远,骑车走了一个多小时,两点过十分抵达。
这是坐落在湖北省文联院子里的一栋两层小楼。周围多树木花草,幽静雅致。金林告诉我:先生住一楼,二楼是花坛。
先生夫人王老师给我们开了门,她身体单条,个儿也不高,十分和善。她让我们到客厅坐下后,去叫醒了午睡未起的周老师。我心底升起一丝歉疚。
周先生从盥洗间洗过脸来到客厅。他身躯魁伟、微胖,步履悠闲。头发白多于灰,方圆脸盘上气色很好。谈话语气平缓而有思考。双眼有不时微眯习惯,微眯时显得深邃;睁开看你时,睿智、开朗而和蔼。
张金林跟先生说了我们在上海搞经洽会,给袁志山、曾来德办书画展的事,周先生说他与二人都很熟。听我说坐汽车去上海走了四五天路,他笑着说:“不算多。那年我黄河探源,前后坐了五十多天汽车。有些路非常难走,但确实有好景色。画画的人还是要多走路。”
金林介绍我身世艰难,坚持不懈自学绘画。先生听后讲了他黄河探源时,行至山西一个地方见一少年画得不错,夸了几句,他说哥哥画得更好,看了画果真好。原来,他们的父亲是“右派”,也是画画的,认为自己完了,便着力栽培孩子。韶华先生把哥哥的作品推荐给《江苏画刊》发表,后来他考上了中央美院。
“逆境往往能出成果。”先生在说那少年一家,也是在鼓励我。
金林告诉先生我拟将汉字结构纳人画面构成之中,周先生以为很好。他说:汉字书法是很高的艺术,结构很美,但必须吃透它的精义,而后思考如何结合,不可死板去套。
谈到画面构成,先生来了劲儿,指着茶几玻璃板下他自己一幅名叫《三圆构成》的作品印刷品,用书本压着讲了局部寻找画面图式结构的方法。
我曾想过利用书法结构框架分割画面形成现代感的办法,看起来是一个可行的思路。
然而,十多年过去了,我始终还没能找到书法结构与自己创作内容的契合点,无法付诸实践。我感到这是一条很难的路子。
后来,我在韶华老师的“梦溯仰韶”“汉唐雄风”及现代书法作品中看到了他在构成框架方面的思考和实践。我今后能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契合点吗?至今仍然是个未知数。
我讲对先生仰慕已久,而且一直在先生“中国画必须由古典形态向现代形态变革”的艺术思想影响下,寻求着自己的立足点和艺术语言。先生听后,从几柜里取出一本他在香港展览的作品册子送给我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