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失落了心寻觅难
孟家堡堡主和夫人被迫赶回了孟家堡,眼见失魂落魄的儿子,什么责备的话都说不出了口。他们在外逗留了太久,久到没料想到回到家中,竟会见到这样憔悴不堪的儿子。
“娘……”
齐香伶从未见过这样的儿子,从小到大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都不曾看到过儿子哭泣,可此时,儿子却像个小孩儿般,在她怀里,失声痛哭。
“隐儿,莫哭,这才半年而已,怜儿才失踪了半年,再找找,也许马上就有消息了。”那时他们根本就不应该出去,又没在第一时间接到消息,等到他们回来,怜儿都失踪了半年了,生死未卜。
除了安慰的话,齐香伶甚至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娘,我今天……见到了莫静遥……”找不到了,怜儿再也……“怜儿本来就活不过三个月,我不想着怎么救她,还把她关进了地牢。她怀的是我的孩子,可我……就竟然亲手熬了堕胎药……我……”他根本就禽兽不如吧,难怪怜儿不想见到他,他都觉得那样的自己恶心得很。
“不会的,隐儿,怜儿那么好的女子,吉人自有天相,你相信她已经死了么?”她是怎么也无法相信的。
“不!怜儿不会死……”她怎么能死?
“对,隐儿,振作起来,我们一起找怜儿。”
娘说的果然没错,他真的是个笨蛋,蠢到不可救药,才会害了怜儿,害了自己,害了表妹,更害了他的孩子,两个孩子……他真的是个迟钝的笨蛋,连表妹都发现了他的异常,所以才会采取那样激烈的手段,可他却依旧懵懂,直到失去之后,可幡然悔悟也来不及了。怜儿她……
半年了,找了她半年,一点消息都没有,前两天他却在山下见到了神医莫静遥,知道了当初他受伤中毒后到底是怎么解的毒,也将他最后的一点希望生生打碎了。可他不信,他不信他的怜儿就这样香消玉殒了。
他一定要找到她,知道怜儿不是个普通人,她一定能活下来的。
“爹,堡里的事就多拜托给你了,我想亲自去找怜儿。”
不是不愧疚,他爹娘向来喜爱过闲云野鹤般的日子,如今却为了他这个不懂事的儿子要回来重新接手堡中的生意。
“无妨,你爹我还没有老到那种程度,赶紧找到怜儿,你也可以安定下来。”这个傻儿子,希望不是开窍得太晚了。“堡里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反正从小到大他也不是就任性了这一回,自己的儿子,还有谁比自己更了解他?
“谢谢爹。”
深深地鞠了一躬,孟隐渊擦干了泪痕,回复到孟家堡少堡主器宇轩昂的气度,他一向是出类拔萃的,现在即便还未找到怜儿,即便心如枯槁,却也依旧是孟家堡的少堡主。
怜儿,等我。
自然,此时的孟隐渊也不会知道,这一找,便是七年。他不知道人这短暂的一生有多少个七年让他耗费在这样的找人之上,可他明白,无论会花费上几个七年,他都不会放弃。除了怜儿,他的心早就一片荒芜。
“望月酒楼”是为望月天下产业中的一部分,在各大城镇皆有分号,花开遍地,鲜少有人不知道的,如果有人一生之中未去过一次“望月酒楼”那便真是枉自活着了。
“望月酒楼”选地十分严苛,务必要酒楼的每个窗口对外都风光秀丽景色宜人,即便先天条件不足,就算是后天也要创造条件。以着望月天下的财力物力创造条件也不是件难事,可明明有这么好的条件,在“望月酒楼”二楼品酒的人中也不是每人都对着窗外这赏心悦目的美景心旷神怡的。
“我说,你已经喝了两壶了,就算当初你知晓尊夫人身中剧毒也只不过喝了两壶,如今你是打算再喝下去么?”
一边迎窗的男子一袭青衫翩,手中的酒杯不曾停过,在他左侧坐着另一名男子,羽扇轻摇,端的是风流非常。“你不是确定你家娘子不会有事么?”否则也不会找了七年而毫不放手。“干嘛又不说话了?”
青衫男子放下了酒杯,愣愣地看了旁边的男子几眼,转眼看向窗外。
羽扇摇了又摇,显然那人也很习惯青衫男子的沉默寡言了,自顾自地开口接着问道:“你追到这里就不继续往前在了,观你脸色也不像是线索断了的样子,难道了尊夫人就在这附近?”追一个人追了七年,明明近在咫尺了,反倒停滞不前,这是何道理?
“静遥,我不确定她想不想见我。”
那日怜被强灌下堕胎药前的一眼,满满的都是恨意,惊得他心脏剧痛不已,如今,物是人非,她是否还愿意见到他?他那苦命的孩儿,也不知是死是活……
“隐渊,你多虑了,当初尊夫人愿以己身承你身上毒素,情深意重可见一斑。”
当年那一心求死的眼神地下可都是满满的希望啊,晶亮得吓人,就是如此,他才不忍心拒绝那女子的请求……咳,何止是请求啊,简直就是威胁意味极重的命令,在那样迫人的气势下,他哪敢不从啊,真怕他要是敢吐出一个不字,他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不过话说回来,有个这样强势的女子,她的相公驾驭地了她么?
抬眼看了又喝上酒的孟隐渊,莫静遥眼前似乎见到了可怜的男人在妻子面前一面倒的卑微景象。
孟隐渊苦笑,如若他当初没在“乱云盼怜”外听到那番言辞,他兴许还能这样欺骗自己。怜,根本就没想救他,怜对他……半点情意也无。
在莫静遥还在探究孟隐渊那抹意味不明的笑究竟是何表示之时,却见孟隐渊面色大惊,飞身跃出了窗外吓得他拿羽扇的手抖了抖,差点栽下椅子去。不禁好奇,他那好友是见到了什么事物,竟让他有如此反应。伸长脖子探出窗外,别说什么特别的东西,就连孟隐渊的影子,他也没看见半个。
嗬,这么急?怕是只有那女子才能影响他如斯了吧。
唉,其实他还真是对那女子好奇得紧,不管是七年前还是现在,尤其是现在,他真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在中了“半步相思”时隔七年未死的,当真是神奇得紧呐。
直到满桌的菜送上来了,莫静遥才意识到那个原本说好要请客的人现在不知身在何方,要清楚“望月酒楼”的酒菜贵得吓人呐,他一个穷大夫怎比得上人家孟家堡少堡主?该不会是这一顿要他来付吧?刚刚他可是尽往贵了点的菜啊!
莫静遥心中的哀嚎孟隐渊自然是不知的,就算是知道想必也无暇顾及。此刻,他全副的心神都放在了眼前那一座红缎小轿上。只是在二楼的惊鸿一瞥,但他能肯定,轿中所坐之人,定然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子。
清风扬起,吹开轿帘一角,里头所坐的确是一名女子,长发如墨,轻髻微挽,小脸素净却也淡漠得冰寒。是她,果然是她……孟隐渊贪婪地盯着轿中之人看,只在下一刻,轿帘垂下,视线却再也收不回来了。
她……还好么?
这几年孟隐渊也有暗中调查当年梅家之事,无形中倒也为他找寻水怜云提供了方便。不断有当年的参与者死于非命,他便是顺了这条线索一路摸索过来的。七年前的天劫令他印象深刻,也因此他深深惧怕电闪雷鸣的天色,那意味着,轿中的女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正在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苦难,而他再也不能像那晚一样,亲自为她上药,目睹那骇人的伤在他眼前愈合。
怜儿……
一声隐约的呼唤传来,轿中的女子抬了抬眼,左手覆上小腹。衣下,她手轻覆着的部位有道狰狞的痕迹,那是被烙铁生生打烙上的痕迹,沉寂了七年的伤口,如今竟诡异地开始隐隐作痛了。
她水怜云向来不在乎外人怎般对待自己,唯独这件事,七年了,记在心里,也怨在心里。非是怨怼小腹上出现的这道伤,只是这道伤时刻提醒着自己,七年前,有人那般无情地对待了她的孩子。想来也许是可笑的,水家人对所谓的亲情并不十分重视,否则当年水昭炎就不会罔顾她的意愿将她赶至梅家。她本不愿来的。她喜欢生活在水家的与世隔绝,前往梅家必然得出世,她无意如此。
对待人间百态也是她所不擅之事,人心于她而言陌生得很,她在这方面极为迟钝,窥测人心的能力又向来为她所不喜,索性直接禁锢了这与生俱来的能为。入得世间,必然品尝人间百味,她可以认命,又有谁比她更加知晓认命这二字的真意?无欲无求,坐看风生水起。这道抗争不得,在必须有人要回梅家时,她回来了;梅家当垮之时,放任梅家垮了;母亲承下的约定要履行之时,她嫁过去了;夫君该娶他心爱的表妹时,她准他纳妾;该报仇时,她便承受天劫;嫉妒的种子破土而出时,她不介意被囚地牢……只求得一日身死,便可回归到她以前的生活。但她的孩儿何其无辜,为何要他以己身代母受过?
微醺,妈咪对得起这世上所有人,唯独对你不起……
那孩子,不是水家人,那孩子,是她自私下的牺牲品。
也因此,明明身为亲情淡薄的水家人,却对她唯一的孩子这般割舍不下。这是她欠微醺的……且更不知道该如何偿还。
思绪不受自己控制,轿子却在这时停了下来,水怜云愣了愣,步出了小轿。
茫然间已出了城,眼前了近郊一座规模一般的宅邸,名为“梅园”。
她不住这里,只是时不时地过来看看,在城中她另有间小院子,是水乱云为她置办。平时就她一人住,水乱云三不五时也过来看看她,说是不放心她。若说水乱云不放心她,那么水怜云更不放心的是他,他的结局已被注定,看他毫不在意的模样,她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轻步进了梅园,连接着中庭的小园子里栽满了梅树,现在不是盛开的季节,倒也是郁郁葱葱一片,养眼得紧。
忠伯已在两年前与世长辞,诺大的梅园现在只留有小安一人打理,做些花卉生意倒也不差。
沿途未见下人,怕是都忙着午膳,水怜云也不介意无人迎接自己,更无意去打扰梅园众人午膳,信步走进自己的小院子,推开书房门,抱了桌上的文件就要走。
“小小姐?怎么您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门外头的是小安,这世上也只剩下小安一人会唤她小小姐了。
水怜云见他提着水桶,料想是进这院子整理花圃了。梅园里是有下人整理院子伺候小安的生活起居,照理说什么事都不需要小安亲自动手,也唯有水怜云这院子,小安事必躬亲,从不假他人之手。他说小安永远是小小姐的园丁。
“来拿点东西,不想要你刻意去送一趟,也想出来走走,就过来了,没什么大事,就没想着惊动你们。”对上小安,她总不自觉的放柔声音,但在旁人眼中依旧淡漠如斯。
小安听完也就不再说些什么了,小小姐不喜别人动她的东西,他们也都知道的,劳烦小小姐一趟趟往返于梅园和她现在的居所他们虽然过意不去倒也不敢去帮小小姐做些什么。
对小安马上净手,呼唤下人前来,亲自为她端茶倒水的举动无所表示,水怜云看了眼恭敬地站在她身后的小安,喝了口茶,起身要走。
“小小姐您何时再来?小安给您做小鸡炖牛肉。”小公鸡和上等的牛肉他可是随时备着的,小小姐太过无欲无求,根本就不知道她会喜欢些什么。小小姐就是那样的人,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可她直接却毫不在意。
典型的北方菜,被水乱云戏称为“肉勾鸡”,水怜云却极爱吃。
“明日吧,明日可能还会过来一趟。”也许就是最后一趟了……
抬眼看了看蔚蓝的天,露出柔美的半边侧脸,水怜云为不可闻地皱了皱眉,黯淡下眼神,轻叹了口气。那般的执着,即便是隔了这些许的距离还是能传达到她身边。孟隐渊啊,他何苦呢。当初的恨经过时间的涤荡已经很浅了,却也不是完全消失,再怎么说光一个人是犯不成什么大错的,他是可恶不假,也不嫩不计较她的咎由自取。
“好啊,那什么时候小安去接您?”
对于别离在即毫无所知,小安只单纯地为明日小小姐的再次到来而感到开心。那么冷然的小小姐真的是让人由衷喜欢,明明是不讨喜的性子,却更加得惹人怜爱啊,小姐真是生了个好女儿。
“不用了,我会自行过来,晚膳时分就到。”
见小安没有了疑问,水怜云不再逗留。徒留小安在原地感叹,小小姐真是个温柔的人。
有个人暗中跟着自然不会让人感觉舒服,可是令水怜云想不通的是,那如影随形的负罪感是怎么回事?若说负罪感也该是当初错待了她的男人有才是吧,与她何干?话虽如此,这是她的业报,也该由她来还的。被人找了七年了,再不想面对时限也到了。
只是微醺……去看看微醺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他了,独留那孩子一个人忍受本该由她来承受的苦痛,她这个做母亲的还真是失败。
坐上轿前向轿夫耳边交代了几句,轿子缓缓向西而行。
离城越远沿途的景色就越荒凉,轿子依旧不紧不慢地向西前行。行至一处寺庙,显然不是经常有人前来烧拜,香火并不旺盛,虽不见其破败也没多少香烟缭绕。水怜云就停在了这里,在外头站了许久,几次抬步欲进寺又退了回来。
身为一个母亲又如何忍心在孩子痛苦之时离他而去?她竟也踏不进这一步,微醺不会怪她,微醺虽不是水家人,性子倒是与水家人无异,所以不会怪她,她却会怪自己。
终是进了寺,寺里除了几个洒扫的小沙弥外也不见其他人,见到了水怜云只道了句施主继续手中的活,任由水怜云向后院走去。
后院并无人看管,也不显得荒芜,杂草不生,几株紫蝴蝶开在路边随风摇曳。前方有间小屋子,在屋外就听得有断断续续的水声传来,等水怜云打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汪清水。
“微醺……”
女子轻唤,水池中有个七八岁的孩童,听到有人叫他名抬头。
“妈咪。”
“在看什么书啊?”
女子走近,抽出绣帕,擦去孩童额际因疼痛而泛出的冷汗,轻柔浅问。
“没什么。”
孩童稚嫩的脸上透出一抹羞赧的潮红,将手中的书随手放入立于池中的书架上,搔了搔头,撇过脸,在水中踱了两步,拿过杯子为母亲倒了杯水递到母亲手里。
女子眼尖,书架中刚被孩童塞进去的地方有本不薄的大书,上头赫然写着“明朝那些事儿”几个大字。浅笑出声,对待自己的孩子,她多了几分对待旁人所没有的耐性,既不认为《明朝那些事儿》是闲书也不认为自己的孩子在学习现代知识之初看几本无关的书有什么不对,想也知道那本书是谁给微醺送来的。“微醺,以后对什么感兴趣就对舅舅说。”那家伙对微醺就像对自己的孩子那般。
微醺,以后你若发现你爱上了一个妈咪永远也不可能接受的人时,不要因为妈咪而放弃心之所爱,妈咪以你的幸福为第一考量,微醺,这并非是因为妈咪欠了你才纵容你,只是妈咪也在学习如何做一个母亲。
她知道微醺听不见,也没想让他听见,瞥见池角的柜子上几只空了的酒瓶后,脸沉了下来。
“微醺,法国干邑味道不错?”她绝对不承认这是遗传问题,她七岁的时候根本还不喝酒的。“下次要不要试试香槟酒?”这孩子,也没见过这般挑的,仅是产区不同罢了,他就从不喝白兰地,只喝干邑区产的干邑,也不喝葡萄酒,只喝香槟区产的香槟。一般人哪能清楚只有干邑区产的白兰地才叫干邑,只有香槟区产的葡萄酒才叫香槟。
“妈咪……”
“叫爹也没用!”总共六个瓶子,可是乱云给他带酒是在前天,这死孩子,不知道这种行为属于酗酒么?“以后的半年内滴酒不得沾。”小小年纪比她还贪杯,再大后,如果还是无法成为水家人,难道他准备因酒精中毒而进医院么?
“爹?”
孩童斜眼瞅了女子一眼,脸上浮现出与他年纪不符的嘲讽,很明显,不是在嘲讽自己也不是在嘲讽他从未蒙面的老爹,而是在嘲讽眼前的女子,他的亲娘。
“不要用哪种眼神看我,我知道自己自私,根本就没有给你有个爹可以叫的机会,所以我想通了,打算给你这个机会。”虽然知道微醺并不需要像这样的机会,性子像水家人的孩子就是好带,她从不需要向自己的孩子解释太多,那孩子自己都清楚的很,又没有一般人类诸多实际或不实际的要求。
“嗯,妈咪再见。”都决定了还拿他作借口,鄙视!
有时候太过聪明的孩子也是极让人头痛的一件事,那就注定水怜云不管打的什么主意,她的宝贝儿子都心知肚明。
在儿子的鄙视眼神中离去,到了门口,听到儿子绵软的声音传来:“就算你去了孟家堡也可以抽空来看我的,这对水家人来说并非什么难事,你真的很笨。”
踉跄了下,水怜云忍住回转身去大骂不孝子的冲动,稳住了身子,慢步走了出去,替儿子关上了门。
屋内的水微醺见门关上了,终于支撑不住,喷出口乌黑的污血,散入池中,黑色的血丝似被池水吸收,池中依旧清澈。
擦了擦嘴角,抽出那本《明朝那些事儿》,却没了继续看的气力,靠躺在池子边缘,把书盖在脸上,闭目养神。
他到底需不需要一个父亲?答案他心中知晓,他不需要一个父亲,但母亲需要一个丈夫,在她无尽的生命中需要一个人陪伴在她身侧,否则永恒的寂寞就会降临到母亲的身上了。他这般残败不堪的身子,即便是姓了水也不可能成为水家人,也许活过四十就是件奢求的事了。若非母亲的任性他不会降世,但对于赐予他生命和水姓的女子,他又怎能责怨得起来?
他水微醺,对什么都不在意,只要母亲幸福就好,何况,他想要个妹妹。
妹妹啊……也许这是每一个水家的男子所无法抗拒的诱惑吧,任这世间如何转变,沧海桑田,只有自己认定的妹妹才是水家的男子此生唯一想珍惜的女子。
水乱云是这样,他想,他水微醺也不会例外。当年的水昭炎在未识得梅韵怜前,水惜言之于他也是如此。妹妹啊,如果他真有了个妹妹,要叫她什么好呢?微醺的妹妹啊,叫什么好呢?
如果水怜云知道,她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的所谓妹妹而被水微醺轻易舍弃的话,又会是何等的不甘呢?也许,她并不会介意才是。
出了寺,日头已偏西,水怜云没有直接回城,而是吩咐轿夫向南而行。没过多久,水怜云便叫他们停下,自己独身一人出了轿,撇下所有人,缓步前行。
一步,两步,三步……一边慢慢计算着步子,一边轻车熟路地往岸边的柳树丛间靠拢。那一丛柳树长得格外茂盛妖娆,将河岸重重围住,让在外围的人看不清河水的模样。
“我来看你了。”
女子在一棵并不太显眼的柳树前停步,眼未抬,身未动,就这站立的姿势,轻轻道了句。
这处正是那年孟家夫妇找到她时的所在,她说过,她还会回来,他们还有见面的机会。七年前出了孟家堡,她想到的定居地便是这里,当时忙于为梅家报仇,也顾不得小安和忠泊,等她大致将仇人一一斩杀,才把梅园迁了过来。
这里灵气旺盛,孕育出几个精怪也属正常。柳树伴水而生,水又是生命的本原,身为花妖一脉的柳树精自然是比之其他花妖更加容易修炼成精。
千万年前,水氏一族的老狐狸水澜封与水族订立下了契约,水氏一族生来便有控水之能,万千水族尽听令于水家。这小小的柳树精不识得水怜云真身,因她身上蕴藏的强大力量而起了贪念,所幸水怜云也未与它计较。
“怜云大人,您怎么又来了?”
那株柳树纤细狭长的叶片抖了抖,未几,一道颇为无奈的童音缓缓逸出。
的确,是它当年有眼不识泰山,错将孩童模样的水怜云当成软弱可欺的一般小角色,因她身上散发的力量太过于诱人,一时心魔入侵,便想将那力量占为己有,它可是个认认份份踏踏实实修炼的小小花妖,平日里别说是个人了,就算是天天爬到它身上啃咬它外皮的蚂蚁它都没伤害过半个。就因得罪了水家的大小姐,它已经被迫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了,她水大小姐不需要承受天劫,可是它的身子却被天雷劈了两回了,再来一道雷,只恐就将它炸得粉身碎骨了。
“当初让你帮忙时你开出的条件我来兑现。”
梅家的仇人,尸身尽数埋在了此地,滋养得这些柳树如此繁壮。为水家所杀之人灵魂若无水家人的牵引皆难以到达幽明彼岸,水怜云利用这片柳树林将那些死魂禁锢了起来,本算不上什么大事,只不过,当初,这柳树精也参与了猎杀行动,才有天劫一说。
那年因天劫想测试水怜云底线,最后一劫已超出了水怜云该承受的范围,水怜云能容忍,水乱云却护妹心切,将天劫的施刑者给废了,也因此,以后每一任的天劫都不会去动水家人,那场算不得战争的战争太过于恐怖,他们不会再犯。
“怜云大人可是要助我飞升?”
柳条晃动得更为激烈,那如轻絮抚过的童音也颤动起来,不多时,一个身着翠绿短褂,外披墨绿锈袍的少年倏然出现在了水怜云面前。
“青柳,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你修行不过七百载,按你的程度,想要飞升仍需八九百年,怎可依仗外力使你一蹴而就?这与你当初觊觎我的力量又有何分别?”助它飞升的确不是什么难事,水家人从不做吃亏的买卖。
“怜云大人有何吩咐,青柳定竭尽全力。”
少年适时表现出了它的谦卑,水怜云满意地点点头。“以后你就随在我身边。”爹地说过她可挑选一人协助她处理水氏的工作,前近二十年,她无心于此道,最近堆到她身上的工作却越来越多,也许,爹地说得对,她需要找个人来替她分担。总不好老是找乱云麻烦,那小子自己的工作都做不完呢。
也许是因为愧疚吧,她从来没有把主意打到水微醺身上。她能保他也就在这几年,等他身体好了,即便是她不打他的主意,也多的是水家人把心思放在他的身上。
少年也知他逃不脱免费劳力的命运,不过能跟在怜云大人身边,相对于一介花妖而言,已算是无上的殊荣了。
目的既以达成,水怜云无意在此多逗留,带着名为青柳的花妖出了这柳树林,柳树林失去花妖的守护少了层迷障多了分清朗。
荒郊野地间突然出现的少年虽使人诧异,却不叫人惧怕。本来嘛,谁会惧怕一个十二三岁还未到束发年纪的少年?那少年身穿翠衣头挽双髻,刘海中分,眉心一颗碧色的桃形胎痣更显得少年可爱非常。女子入了轿后,少年就在轿外跟着,身姿轻盈,竟也能从那纤细小巧的身段中瞧出弱柳拂风般的曼妙。
“青柳,你姓什么?”
轿中传出女子轻柔的嗓音,立在旁边的青柳却不知该如何回话,总不能说自己姓柳,叫青柳吧?柳青柳,怎么听怎么别扭。青柳这个名也是因为那句“杨柳青青”而转化来的。
女子见他不答,大致也知道为了什么,接着说道:“干脆你以青柳为姓,再重新取个名。”
轿帘遮挡着,在外的青柳无法窥见女子唇边饱含恶意的浅笑,即便是见到了,也不会想到女子竟会无聊到在他的姓名上开玩笑。
“姓青柳?”少年侧着小脑袋想了想,觉得不错,漾开笑,“那就请怜云大人为青柳起个名吧。”
正中下怀!女子故作沉吟了良久,才淡淡开口道:“立夏,就叫青柳立夏吧。”
为了兄长水乱云显而易见且不可更改的命运一事,水怜云不管是专业的著作还是相关的闲书都看了不少,也因此知道这青柳立夏在那个圈子中小有名气。她记得青柳立夏的那位好像是叫我妻草灯?嗯,是了,就是叫我妻草灯。
“青柳立夏?”少年细细吟念了一遍,深觉这名字十分富有意境,满意地拉开了嘴角。“谢怜云大人赐名,不过,大人,您为何会想到这个名字?”
“咳咳。”轿中传来严肃的咳嗽声,接着女子沉稳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中国二十四节气分为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立夏是二十四节气之一,配上青柳最为好听。”
“哦。”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虽然觉得青柳立夏不错,但是青柳立秋、青柳寒露都很好听啊。啊……还是算了,它是个柳树精,夏天长得比较好,还是就叫立夏吧。嗯,怜云大人果然很智慧啊。
又行了片刻,青柳终于忍不住,靠进轿帘处,轻轻问道:“怜云大人,您有没有感觉到有人暗中跟着咱们啊?”
刚出了柳树林他就感觉到了有人隐在暗处,见怜云大人没什么反应全当成了是自己太敏感,料想怜云大人修为不知比自己高出多少,她都没发现那肯定是自己感觉错了。但行了一路,他已肯定身后真的有人跟着,绝对不是他太过于敏感。
“不必理会,你以后自然会知道那是谁。”
水怜云并不在意,他跟了她一个下午了,想必今天就不会现身了,那么她也全当作没发现他就是。上至老狐狸下至爹地都不准她将那段可笑的婚姻抹杀,说是妈咪的承诺必须有人替她兑现,终究是水家欠了孟家一个新娘,既然抽签的结果就她,也必由她来偿还。
那年她被囚地牢脱困后,报仇、四处游历也逍遥了这么些年,并未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哪日被那人找到了,他若要求她回去,她是不能拒绝的。虽然不知道他因为什么而要找她,既然他找到了她又不肯现身见她,他也就等到他来见她再做打算了。
那人也过了而立之年了,照理说这些年她不出现在他面前,他早该把她这个惹他厌恶的妻子抛到爪洼国去,找她大概也是迫于爹娘的压力吧。唔,果然是习惯了,叫爹娘叫得这么顺口,那可不是她的爹娘。不过,他们对她可比爹地妈咪待她好多了。
“噢,那……”
青柳还想再问,轿子却停了下来。
“夫人,到了。”
轿夫为女子掀开轿帘,女子步出,付清尾款后相互道了声谢,带着青柳进了面前的小宅子。
“你刚刚要问我什么?”
宅子里除了水怜云和偶尔会过来住上那么几天的水乱云之外并无人烟,水怜云也不喜欢像水宅那样占地千坪的豪宅,基本上她对房子只有两点要求,卧室以及与卧室相通的书房,其余对她而言与摆设无异。
“噢,我是想问您,以后我跟着您都要做些什么?”
“不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到时我会一样样教你。”反正现在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清楚。“有两间屋子是空着的,你随便找一间先住下,过不了两天我们会出趟远门,以后就不大有机会经常回来了。”
这宅子除厨房餐厅较明显外总共就五间房,连个客厅也无,没有外客来访用不着就是了。那五间房一间是书房,一间是水怜云的卧室,一间是水乱云的卧室,剩下的两间就是水怜云所谓的空屋子。水怜云并不担心没有她的指引,青柳会选错房间,精怪们对气息的归属感特别强烈,断然不会选择有主人的屋子。
“哦,我知道了。可是那个人还在诶,我们不管他真的可以么?”
青柳依旧对暗中的那人耿耿于怀,再次向水怜云确定了一遍,得到肯定答案后悻悻然地选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不再出来了。
精怪在人间生存天性小心翼翼容不得风吹草动,水怜云就完全不在意了,那人从小到大就有这坏毛病,她都不记得被她发现他有意无意暗中观察跟踪她几回了。他愿意躲在暗处就随他去好了。
女子把从梅园带回的文件放回书房后去了趟厨房给自己泡了杯咖啡,浪费了一个下午,估计是得熬夜了。熬夜喝咖啡完全是人类的习性,说不上是水怜云刻意培养了这个习惯,倒也觉得这样的日子滋润享受得很。
她青柳带在身边,以后泡咖啡这种小事就不需要她亲自来了。嗯,一会儿记得要告诉他,她喝咖啡的习惯是三分咖啡六分奶精,不加糖,剩下的那分加的是蒙古奶茶。
听着是怪异了点,但味道是相当不错的,醇厚香滑,蒙古奶茶又带了点微微的咸味,融合咖啡的苦涩,简直就是绝配。
虽然乱云说她这种习惯可称之为变态,她过耳即算,就当乱云是嫉妒她一流的品位了。
啜了口咖啡,女子静下心来,处理今日清晨还干干净净现在却堆的足以没过她的文件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