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玉环之死（下）
这一天终于到了。
玉环仰着脸，闭上眼睛，此时，就连泪水都没有了。
门开了，皇上进来。
门又关上了，皇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身体的所有重量都压到那一根拐杖上，这一瞬，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痛得不能言语，痛得不能承受。
忽然，他脚下一软，身子一斜，整个人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
“陛下！陛下！”高力士急忙冲过去搀扶。
支撑着他精神世界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大唐摇摇欲坠，他这个皇帝，此时，也摇摇欲坠。
“大皇帝！大皇帝！”阿蛮和玉环跑了过去，几个人将皇上连拖带揽的弄到床榻上。
玉环半蹲在地上，仰脸望着这个君王。
皇上的心，却是痛了又痛。
望着床榻前无辜的女子，将手抚摸着她的脸，无限悲痛的说：“玉环，他们要，他们要……”
“三郎，别说了。玉环都听到了。”
玉环坐上来，靠在皇上怀里。
“看来，你和朕都不会幸免。”皇上深深感到，这不是针对某一个人，而是针对他的江山，还有他这个皇帝而来的。
皇上将脸抵住玉环的额头，无声的抽泣起来。
“玉环……”
“三郎……”
离别的话儿，还未说。
大门忽然就被闯开。
太子李亨，大将军陈玄礼，还有两个一身甲胄的随从。
“各位要注意分寸啊！”高公公近乎恳求的对太子和陈玄礼说道。
几个人不搭理他，直接闯了进去。
见有人闯进来，皇上为玉环擦干了眼泪，自己也擦干。
握住玉环的手，说道：“来！我们站起来！”
玉环知道，他是在维护着一个帝王最后的那点尊严。
玉环将拐杖递给皇上，扶着他颤巍巍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太子人等。
“请贵妃娘娘回避！”高力士跪下说道。
“高将军，玉环已经知道了。不用回避。有什么话，请讲吧！”
高力士一脸悲痛，对皇上说：“皇上，对今日局面，老奴已无能为力。老奴有负圣恩！”
皇上将脸转向儿子李亨。
“亨儿！为何如此？你是要逼父皇退位？还是想要父皇的命？”
“父皇何出此言？”李亨依旧板着一张不阴不阳的脸。
“孩儿谨小慎微了十几年，还是被收拾的七零八落。哪里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只是罪臣杨国忠虽然已诛，但是，杨家蒙阴泽福的贵妃，还依然在皇上身边。贼本尚在，请父皇赐死。”
皇上又是一个冷战。
“你们走！朕自会处理！”
“走！给朕滚出去！”
皇上愤怒的喊着，失态的将龙头拐杖扔出去，砸到太子身上。太子人等这才退出去。
室内，是死一般的静寂。
没有声音，却将人压迫的不能喘息。
“大皇帝！玉环姐姐有什么罪？他们为什么要杀她！”
阿蛮哭起来，抽抽噎噎的问。
“三郎，臣妾走后，三郎要学着照顾好自己。”
“不！玉环，朕不让你走！”皇上忽然老泪纵横的将玉环拥在怀中，颤抖的，哭泣着。
“三郎，别哭。从玉环和三郎认识以来，玉环看得最多的是陛下的笑，陛下不要哭，让玉环再看看三郎的笑，好永远的永远的铭记于心。”
皇上却是哭得更痛了。
“玉环，朕哪里笑得出来！是朕不好……”
“但愿，人能一有来生……三郎别忘了我们的誓言，来生，我们再做夫妻，不再投生在帝王之家，只做一对普通的小夫妻，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皇上缓缓抚摸着玉环的脸，无限疼惜的说：
“玉环，找个好人家投生了吧！”
“嗯……”
屋外。
才刚隔一个时辰，太子和陈玄礼又要急着上奏。
半路，被高公公拦住。
“太子，陈将军！皇上平日待我们不薄，不要逼君太甚！”
“四军所请，确在情理之中，我们不宜失去了分寸……殿下，我们再入奏恐怕……众军士能否……”高力士苦口婆心的劝。
“阿翁！”——太子李亨不耐烦的打断了他，“如今众怒难犯！将士们不达目的，断无归队可能！”
说着，宝剑探出鞘。
“阿翁！事起仓促，我们只有顺应兵情！”他虎视眈眈的望着高力士，言下之意很明白，若不顺从，便是刀兵相见。
高力士望见那剑柄，也不再做声，后退几步，转身进驿站入奏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高力士走了进来。
“皇上，皇上。将士们依旧不肯退去，老奴，老奴……”
“老奴恳求皇上割爱……”他说完，便哭起来。
伺候皇上多年，皇上对玉环的情，他这个高力士怎么会不懂？要皇上割爱，简直和杀皇上是一样啊……
只是……情势所迫，若贵妃不死，那死的必是皇上。
“三郎。”玉环轻轻唤了一声。
“什么都别说了。情势已然如此，什么都别说了，更不要做什么绝望之想。”
皇上紧紧握住玉环的手，他知道，只要一松，那便是生离死别了。
“儿臣再次恳求父皇顺应三军将士所请。”太子又进来。
“你……”
皇上气呼呼的朝太子走过去。
“你们都很清楚，贵妃身居深宫，从来就不过问国事。即使杨国忠谋反，她作为贵妃又怎么会知道？他只是朕的爱妃啊！朕……”
刚要再说下去，外面的嘈杂又响起来。
“铲除祸根，拯救大唐！”
“铲除祸根，拯救大唐！”
“铲除祸根，拯救大唐！”
皇上不再言语，他知道，一切只是徒劳。
“皇上。”高力士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脸。
“臣，请皇上赐贵妃——死！”
“皇上，众怒难平啊！”陈玄礼也进来。
“闭嘴！闭嘴！”……皇上年迈的身子忽然摇晃起来。
“众将士既然已经诛杀了宰相，贵妃自不宜侍奉左右。皇上，请顺应民意！”
太子又奏。
“贵妃无罪啊！”皇上几乎哽咽。
“皇上！贵妃诚然无罪，但将士已经诛杀了杨国忠，留下贵妃，将士岂能心安？他们定会以为皇上早晚会怪罪他们。老奴以为，今日之事，只有将士安，皇上亦安。再次恳求皇上赐死贵妃！”高力士哭的泣不成声，声音都嘶哑起来。
不。不。不。
他下不能这个命令。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死在自己命令之下。
皇上只是抱着拐杖，半蹲在地上。眼神无望的望着房梁，沉默着，久久的沉默着。
玉环缓缓走了过来，哀绝而凛然。
“太子殿下，你让谁死都行。但是，不能对我的三郎心生歹念。”她说。
“请贵妃慎言，你罪孽深重，罪有应得。别老扯上我父皇。”
“玉环可以死，但请殿下放过你父皇。”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李亨别过脸。一脸不屑。
“高将军，你去说，去对所有的人说，我杨玉环，愿意以死殉国！”
“遵命！贵——妃——娘——娘——”
后四个字，他是带着感激和敬畏说出来的。贵妃是舍弃了自己，保全了皇上，他懂。
高力士抹了一把眼泪，蹒跚着走了出去。
“陈将军，皇帝陛下，应了三军之请，刺贵妃杨玉环死，请将军，火速传谕！”
高力士对站在门侧的陈玄礼说道。
“是！”
外面的嘈杂渐渐安静，士兵们有些奇怪，大唐的天子竟然舍得自己心爱的女人去赴死。
一个生的花容月貌的女子将死在乱军之中，大家都静下来，等着。看着。
“玉环！”
“玉环！”
皇上一遍一遍的叫着，手指拂过她光滑如凝脂的脸。
玉环浅浅一笑。
凄然而绝望。
“三郎要珍重。尽量设法以求自保。早日入蜀。”
阿蛮站在一旁，早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大皇帝，你好狠心！”
“阿蛮，不许胡说。”贵妃叱了她一句。
“三郎，事已至此，谁也无法改变。”
“臣妾记得三郎说过，神龟虽寿，犹有尽时.人生百岁，总有一死。”
“玉环！玉环”皇上紧紧的将她拥在怀里，“朕是皇帝，朕是国君，是近四十年的大唐天子，却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
正哭着，高力士进来。
“老奴罪通于天，时机稍纵即逝！”
“贵妃娘娘，皇上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请贵妃娘娘上路！”
皇上下意思的死死抓住贵妃的手，无奈，最后，指掌相错。
最后，那只手离开了自己的手。
玉环在皇上面前一跪。
“陛下，玉环长辞了！”
起身跟着太子和高力士便走，到门口时，玉环忽然转身道：
“三郎说过，要活到九十一岁的，记得，王者无戏言！”
玉环眼角滑落了一滴清泪，转身走出驿站。
那背影，无奈而凄凉。
高力士转身对皇上的近卫说：
“请彭将军奉贵妃入佛堂，备帛，送贵妃娘娘大行。”
玉环一身白纱，缓缓从龙武军中走过。
清风扬起，雪白的纱缎在身后飞扬着，飘忽若云。
那一张干净的脸上，不施粉质，秀眉弯弯，樱唇艳艳，她目不斜视的往佛堂走。
两旁的士兵们看的目瞪口呆。
一个生的如此倾国倾城的女子，说话间就要死了，虽说士兵都是铁石心肠，此时也难免于心不忍。
佛堂内。红烛高燃。
一樽镀金佛像眉目平和的望着尘世里的人。
两名宦官左右托举着两份白帛。
门，缓缓合上。
烛影里，帛已经缠上了贵妃脖颈。
“行刑！绞——”行刑官对着天喊了一声。
那一刹那，皇上的龙头拐杖滑落在地。
他只感觉，自己的命，也随着那一声“绞”而死去了。
死寂。
空气里一片死寂。
半个时辰后，高公公查验了尸首，从宗庙里走出来，对着全体的将士们说：
“贵妃娘娘业已缢杀完毕。”
“你们满意了吧！”一个年迈而沧桑的声音传来，士兵们都一个一个转过头。
皇上独自一人颤巍巍的从驿站门中走出来。
“朕再说一遍，贵妃是代朕赴死的！”皇上的声音沙哑而沉痛。
“父皇。”太子就要伸手去搀扶皇上，却被皇上伸手甩开。那食指戳着他的鼻子说：“你……你也满意了吧！”
“玉环死了，朕的爱妃死了！她生前没有做过一桩恶事。却被你们活活的给逼死了！”
李亨低下头。
“亨儿，就在朕当年，还在犹豫要不要废掉你的时候，只有一个人为你说情，那就是玉环。”
“她说你是一个好哥哥，也应该是一个好储君。可你却……却说她罪有应得。”
“她何罪之有？何罪之有啊！”
“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割舍你身边的女人。你的心肠何等之硬啊！”
皇上忽然爆发出一声狂笑，对着苍天，发狂的笑。
“哈哈哈哈哈！！”
“朕今日和你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区别啊！”皇上忽然嘶哑的喊了起来。
“朕和你一样，牺牲了一个无辜的女人，好让自己苟延残喘。这种生命，朕还留他做什么！你们把他一起拿去吧！来吧，来啊！”
“朕的爱妃居然被你们说成是罪孽深重，那朕就是乱国之首，也不可能无罪啊！来，你们把朕也杀死，杀死好了！”
“朕这样，生不如死，还要万岁做什么！”
“朕不要，朕不要！朕不要……呜呜……”皇上忽然哭起来。
兵士们一动不动，陈玄礼积极脱去了甲胄，裸露出胸膛来，就地一跪。
“皇上万岁！龙武军定当出生入死，誓死保卫大唐和皇上的安危！”
“吾皇万岁！万万岁！”
然后全体兵士都跟着喊起来。
“吾皇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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