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闲敲棋子
他忍住悲凉搭上她的手腕,触手之间那微弱似乎已停止的脉息却犹如雷霆一般震得他连退数步!几乎立不稳脚!
那是女子的脉息!极度虚弱,极度紊乱,跳完每一下,便不可以预知有没有下一下!而他的心也如她的脉息一样,跳完这一下,不知道有没有下一下!颓丧的立在她身前,眼前已是一片慌乱,一片不知所措,一片绝望厌恶!
“救人要紧!”桃坞君子欲带她进屋,他蓦然出手扣他脉门,脉门是人生大穴,任何一个习武之人都不会让别人随便碰触,他下意识和运息一震,却发现七弦根本没有运气,竟被他这一下震出老远,撞在桃树杆上,落红籁籁!
他是想拿开他抱画眉的手?可是既便如此在他发力之时他也可以运气挡他一挡,却为何任他撞出老远?
却见七弦起身,若无其事的擦了擦唇角的血迹,抚落一襟桃花,也不顾他愕然径直走到画眉身边,诊脉,封穴,针灸,面色沉静,动手娴熟,从容不迫。
七弦号称杏雨抚琴,所谓杏,指得是杏林,于医术一道造诣非同寻常,交于他治疗画眉夏棋当然放心。只是他扣他脉门是什么目的?阅历如夏棋一时竟然看不出!
被夏棋那一撞五脏六腑似都胶在一块,却不及看到她苍白如透明的脸色时的心痛!她的脉相惊人的虚弱,气息奄奄,似随时都会断了那最后一口气归往黄泉!
扎了几针后她的气息渐渐稳定下来,夏棋依然默立于一旁,七弦笑了笑,他定然还在疑惑自己为何不挡他那一式,其实他是故意让他伤自己的,因为那样的心痛无可发泄,因为那时,她也是如此的难受,因为那时,他已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只有用身体上的痛去转移!只有痛苦,才能让他清醒,才能让那灭顶般的绝望不至于如此灰败!
桃花一瓣一瓣的落在她虚白如月光的脸庞上,染出斑斑点点的绯红,更显得她面色苍白如纸。青丝如绦,铺陈一地,似乎能看到倒影出桃花来。
他终于悲苦一笑,最后一针刺入,起身,一声清啸,吐尽胸中淤集的浊气,抽剑于桃花丛中起舞。边舞边歌,却是一首忆秦蛾!
“红尘错,秦娥画眉胭脂落。胭脂落,懒倚春榭,叹东风破。灯红酒绿青春过,莺歌燕舞流年惑。流年惑,朱颜粉面,似烟花堕。”
一叹桃花,零落成泥碾作尘。二叹红颜,纵眉目如画倾国倾城,终会有一日粉面朱颜如烟花谢幕。三叹痴情,一生一世一场空,多情还不如无情!
提剑而舞,桃花纷纷,桃木屑纷纷,倏而,他收剑,扬长而去!错爱了她,从第一眼开始,而现在知道已经晚了,造化为何如此弄人,他看了十五年的人,没有爱上一个,却在今夜第一眼看到她便爱上了,可她爱得不是他,他也永远不可能爱她,不可能与她有任何结果!
可爱上了,该怎么办?为什么单只那一眼,为什么那错误的一眼连纠正的机会都没有,原来一切都是有时效的,他要修改错误的时候,已经过了那个时效,所以,纵他再有心改正,已然没有用处!
既然如此,只能永不相见!
桃木屑尚未落尽,画眉悠悠睁眼,月下余音袅袅,“……烟花……堕……”
“……桃郎……”她悠悠出声,似在挽住那一刻梦幻,曾经的相逢,也是于如此夜色,如此桃花树下,他浅笑凝眸,她一舞倾城,他的笑容永远是如此温和的,就如今晚的月亮。于是每年的元宵,她们都一起在这里吟风弄月,或她舞他抚琴,或她歌他笑丝,或他们一起演一出鸳鸯吟。
今夜,她踏歌而来,为月光起舞,为桃花起舞,为那过去的岁月起舞,这见证他们爱情起起落落的月光与桃花啊,可能明白她的心思?
而在桃林深处,依稀仿佛,她又看见了他,眼如桃花,灿若星子,他立在桃花之下,一肩一襟的多情,一如数年前,她颓然苍白的眼一时有万千桃花凝入。她便那么一挥手,如零落的桃花随风再次飞舞,虽然这一舞之后是最终的死寂,可也不愿错过这最后的一抹华灿!
只因他归来了!
他归来了,人却在何处?“桃郎!……”
“醒了。”却是夏棋扶起柔弱无力的女子,她轻咳了几声,“谁的……歌声……”悠远绵长,亦带着几分女孩子的清脆之声,月光般的感觉。
“人已走了。”他浅淡的道,抬首之际看见那棵桃花树,树杆之上扬扬洒洒得写了数行字,字迹娟秀又不失洒脱大气,竟是一幅药方。顿时嘘吁不已!
“可是他……来过?……”她知道,他一直都在?只是不肯见她,为什么?为什么不容她真真切切地见他一面,方才他明明还在!
“没有。他从来都没有来过!”他言辞肯定的回答。连他都觉得他们长得像,那她呢?他不希望她刚刚从一个茧里挣出来,又落入另一个茧里。
“不!他来过!……他明明来过!……我看到了!……”她急切的叫起来!她来过,她甚至触捉过他的脸,那样的真实,她甚至闻到他衣襟上桃花的芬芳,甚至感受到他脸上的温热,甚至看到他眼里隐隐约约的泪光。他怎么说他没有来过!
夏棋一刹愣住了,她一向温婉,连重话都不曾说一句,何曾如此大叫过!
“你骗我!他来过对不对!他来过!”她泫然欲泣的脸庞他终于忍不住悲悯的叹道,“画眉,你怎么还不明白,他已经走了,他彻底的抛弃你,为什么你还不肯相信?”
三年了,她一直活在梦里,不歌不舞,每日呆立在桃花树下,若痴若傻,原以为她肯出去走走会是好事,却没想到……老天啊,你为何要如此的捉弄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非要她精神崩溃才好吗?
“不!他不会离开我的,他一定有什么苦衷,他说过他永远不会离开我!”她声音越来越大,似乎只要别人相信,她吼破喉咙也再所不惜!
夏棋揉了揉眉头,似乎忍无可忍,彻底的将她叫醒吧!不破如何立?打破她所有的梦幻才能让她回到现实中来!他突然拉起她的手腕,“你看看这是什么?”画眉看了一眼手腕身子一哆嗦,刺痛似地避开眼。夏棋却固执得将手腕再次拿到她眼前,“看看这个伤口!看看这个伤口!连你自杀他都不肯回眸看你一眼,什么海誓山盟,什么白头偕老,他若真爱你会走得那么决绝?他若真爱你会任你死去头也不回?画眉,你醒醒吧!……”
她像驼鸟一般捂起耳朵,歇斯底里地叫起来,“不会的!不会的!你别说了!你别说了!他没有走!……”似有一把钝刀慢慢得拖过她支离破碎的心头,那种折磨如抽丝,缓慢而揪心!
那个晚上,也是如此月色,也是如此桃花,也是如此地方,她在桃花林中缓缓而歌,他却没有和琴也没有和萧,桃花眼里也是万倾桃花,只是每一片都是殷红的绝决!
一歌罢,她柔情万千地问他好不好听,他说好听,但今后你不必再为我唱了。——画眉,我们到此结束吧!
一句到此结束,将她十里桃花般的妩媚柔情打入十八层地狱!她愣愣地立在那儿不知该有何反应,他却转身,扬长而去!
慢着!她不知那时自己的声音为何那般镇定,就如这月下的青石,皎洁清凌,稳立不动,可心却如这零落的桃花,离了枝头,从此再无依靠。
她没有问他原因,也没有叫他留下,覆水难收,心变难留。依然用那皎洁清凌的声音说:那么,我再为你跳最后一支舞吧!
他脚步停下了,她便在他身侧款款起舞,缓缓而歌。
芳雪落天际,伶人歌楚凄,自古红颜多哭泣,泪落洗菩堤。……谁知明日是分离,台上望珍惜。唱一曲别离,谁在君怀里……
那一首歌,后来被叫做《伶人歌》,人们在欣赏美丽的乐曲时,却有谁想到做这首曲子时的惨烈心情。
他终于没有听完她的歌便再次踏步,她脸上犹带着唱戏时必挂的笑脸,眼里却满是泪珠儿涟涟。他的背影在月光下越走越远。
一地桃红,每一瓣,都似她凋零的心!
她悲苦一笑,忽而华丽得一个转身,三千青丝如月光倾泻而下,垂落之时,她已右手执簪,银白的簪身反着月光,簪尖锋锐之处凝一滴雾,被桃色染成一片殷红!
不!不是雾!是血!从簪尖滑落,而左腕,一滴又一滴,染得她半边衣袖触目惊心!
而他的脚步一怔,便只一瞬又继续向前走去,头也不回!
“画眉,醒醒吧,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把他当成一个过往吧!”当年,他凭用内力吊住她血脉,我好在银簪并不是很锋利,她从黄泉走一遭后回来,却从此沉溺在梦里再也不愿醒来。三年的静休她身体终于好了些,他以为她终于走出了梦魇,却不想……
她没再出声,只是如兔子般卷缩在桃树之下,身子瑟瑟发抖!
他心没来由得一痛,再也下不了狠心迫使她忘记,轻轻蹲下身子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她的身子却越抖越厉害,他伸手抬起她的头,却惊见长长的水袖一片殷红!
他一碰之下她已中风中之絮倾落于地。
“画眉!画眉!”他惊愕的封住她血脉!怎么会?怎么会成这样?
七弦一路狂歌而去,且走且饮,心从未像此刻这般,似被人掏空了,他终于相信那个算命先生说的话了,他的劫到了。那日百书先生说他命犯桃花,劫难已至。他冷笑嗤之,这世上还没有我七弦公子度不过后劫!
百书先生一笑,元夕之夜,青衣画眉,采茶灯会,便是他劫开始之时,他微微惊愕后便决心要见识一下这传说中的青衣画眉,却不想那一眼如胶一般粘在他眼中,无论他怎么躲,那殷切的,如冰如火的眼却怎么也不能从心头挥去!
可她却将他当成别人的替身!她那样看他只因为他长得像别人!岂有此理!心纠结,猛饮了一口酒,他再次狂声高舞,“辗转经年岁已过,忆当年,皆是醉风客。……红尘咫尺尘埃落,那堪记,几蹉跎。……三千弱水一箪过,怎么奈何?……痴多少?”
任它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她是那样的吧,三年不歌,三年不舞,只为那人!可是他呢?怎么可以把他当成别人!
夜深深,远远的更漏声传来,他怅然坐于地上,“……须臾须臾沙漏少,……衣胜雪,……鬓落寞……”
七弦公子,何等名震江湖的名字?琴棋书画四公子中,他最小,却排名最前,那是何等的荣耀,如此骄傲的他,今夜,却为一个女子愁颜如许?
“遥忆当年心事少,不信道,遂成知已。一曲阳关眉间卧,独罢萧条。那记得,剑走英雄道。”遥想刚出江湖之时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独扫江湖南北,凭一琴一剑打挑便天下英豪!而今却一个人在冷月下独酌!“故国不堪风萧索,怎过?……奈何奈何奈若何?冷月夜,对君酌……”
而今夜,所幸还有明月清风为伴。他举杯一笑,“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它,黄粱梦断,潦倒成悲。功名利禄何足记,粪土而已!”纵生于名门,纵名满江湖又如何,在她眼中,自己只不过是别人的影子,何其可悲?他七弦一生没有看重过什么人,惟一看重的,却是心系他人!
“寻思起,汗慢回首,倥偬隙,青丝斑古迹,何以?道也道也道不尽,尽须饮,把酒呤。”突然想回家了,这个江湖……算了,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七弦公子!七弦公子!”半梦半醒之间有人猛得扯着他的衣袖,他不耐烦得一挥衣袖,翻身再睡去。“七弦公子!救命啊!快救救我家小姐!无衣求您了!……”
“我不是什么七弦……”他挥开那人手,她却马上又扑过来,嘤嘤哭泣,“公子,您救救我家小姐吧!她又割腕了!……”他再次挥开她的手,他再也不是什么杏雨抚琴,再也不会救人,谁死都与他无关,他现在只想睡觉,最后睡死过去!
“七弦公子,无衣求您了,请您看在你们同为琴棋书画四公子的份上救救她吧!我家小姐命怎么这么苦啊!七弦公子,求您救救她,救救青衣画眉吧!”小丫头已慌得语无伦次,七弦正被她吵得恼火,青衣画眉四个字却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来!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他霍地起身,剑气震得远处桃花四散飞扬!
“我家小姐……又割腕了!”他这才认出来人正是青衣画眉身侧的小丫头无衣!他急切的抓住摇着哽咽的无衣,恨不得将话从她嘴里掏出!“在哪里?”
“桃花坞……”她还没说完身边人已没影了!
一路急奔至桃花坞,却在到达时脚步嘎然而止!竹舍内灯光似乎也透着一抹血红,他不是没有见过死人,甚至杀过人,可是这一刻却突然害怕,害怕一开门,见到的是她的尸体!
为何会如此,明明今晚才见到她数面,为何却这般心心念念着她?七弦,你……你真的无可救药了!
“七弦公子快请进。”房内传出夏棋的声音,很是虚弱,显然耗费了不少真气才吊住她一命。夏棋还可以说话,那她还……有气息!只要她还有气息,无论如何,他都要救她!
他破门而入,几针随之刺入穴位,快而准!夏棋看了看那针所刺之处,顿时惊愕地说不出话来!这穴位分明是金针渡厄!他要用金针渡厄来救画眉!
他虽不懂医术但也明白金针渡厄是医学上禁忌之术,莫说成功率极小,既使施救成功也要耗费一个医者极大的心血。甚至会因此而毁掉一个大夫!
“你确定要用金针渡厄?”虽见他神色如此坚定夏棋还是忍不住问,刚才他那一掌伤他不轻,现在再用金针渡厄,怕是他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吧!
“她失血过多,危在旦夕,非此法不能!”说了再也不见她,却没想到如此快便又再次相见,而却是在她生命垂危之时,如何不救她!便是要赌上性命也要救她!谁让他对这样的女子一见钟情?
夏棋愣愣的看着一边施针一边气息不宁,嘴角含血的少年,心底突然升起失败这个词!
他失败的,不是功夫,不是棋技,也不是锐气,是一种付出!肯为所爱的人,付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