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气的山水环绕着村庄。似乎山水就是神灵,注视着村庄和村庄里的每个人。他们和神灵最近,如同和神灵生活在一起。这里的一切都有意义,都有用途,都被符号化。这差不多成为一种“生活禅”,一代代人在此觉悟,在此修炼道德内功,然后走出村庄,走出大山;然后又转身走回来,走向神灵冲他们微笑与点头的地方。古徽州的文明就是由无数通灵的人们创造的。
现在,我们寻访的只是一种记忆吗?至少我在此停留的那几十个小时,感觉眼前处处有“灵”——山水的灵气,建筑的灵光,神灵在其间灵动。
褶山·层水
那鬼斧神工的大自然的奇状异貌已让我的视觉疲劳。耳畔是同伴们的啧啧叹赏声,我的思绪被阻隔,想象力虽好,但在共同的思想呼吸中萎缩了自由飞翔的空间,感觉沉溺于仙境反而钝化了灵性。直到我掉队后看见那些褶山、层水,不再有喧阗声,一人一世界,心境与物境交合,我才有了我自己的心语,与天籁合奏成一阕美妙的歌曲。
婺源的古村落有许多可期待、可发现与可寻访的东西,但给我的惊喜少于村外的山山水水,尤其是那被我称之为“褶山”的山,第一次与之相遇而感到无比新鲜。它不同于我在家乡或别处看惯了的或平整或饱满的山体,它的山体凸凸凹凹,形成一道道褶皱,松影参差,树木斜披,宛如一群美女着一袭袭百褶长裙,轻歌曼舞,细雨霏霏中,不失端庄与热情。还有一些小山,很袖珍,也依然如着百褶裙,就像快乐的舞童夹在大人中间蹦蹦跳跳。
由于山体多褶皱,淡淡的雨雾中呈现出欲掩还露,或现或隐的自然景观,不惊不险,不奇不怪,但看上去非常雅致。那一条条凹处有的雨润红叶,有的氤氲瀑布,有的修竹争锋,有的烟岚弥漫;那一道道凸处有的苍莽葱郁,有的翠绿欲滴,有的古木参天,有的灌丛杂染。视觉上的凹凸感,引起的是内心的鲜活情趣。人完全可以与这些山彼此交心,我以为。而我确实身入其中将心扉打开,同时接纳她的心声。我们一起走进了卧龙谷,走进了李坑。实际上走到哪里成天都在山的褶皱处转悠,尽管它已被一些人文的符号所命名。再怎么人多势众,我们仍然隐没于山的褶皱处,忘怀于它的迷人气韵里。山崖下,陡坡上,树林中的欢声笑语,一一被一层层的山水漂洗得干干净净了。
是的,层水!层水是我收获的第二个赏心悦目的景观。层水又一次让我不得不驻足而与其对视交心。就像那褶山告诉我——行走在褶皱处是人生的一种常境,而不仅仅“无限风光在险峰”,沟沟洼洼中收藏的更多风光在我们的亲密接触中给了我们生态意义上的人生参照。而这层水也告诉我很多……
层水是平缓的,看不到它流淌的汹涌气势,它出自窈窕幽深的大山峡谷,它将行程变成了一个个台阶,每个平台水平如镜,映鉴天空,空中有物,还有它自己,如它上面的那个平台。它与园亭池榭保持了一段地理上的距离,也是性格上的距离5它没有那绕户流水、挂檐飞泉的讨好媚俗,也没有曲池止水、石潭静波的故作矜持,它每下一个台阶才突然磅礴轰鸣,水响飞音.给人一种震撼力,冲击力,这是勇士的刚猛雄劲,无任何力量可以阻挡。转而它又平缓了,安然了,在又一个天然平台上似流非流,闲如智者,雍容大方,气宇轩昂。
我不知道山水一共需要下多少台阶,才能到达山下那条被称为月亮湾的大河里。这时,我做出了这样的肯定:水向下每走一个台阶都是一种情感的上升,一层层的水,将两岸的土地滋养,如此低姿态,难道不是体现了一种高境界?那些古屋旧楼、幽堂深厅中摩肩接踵的游客,或许思想在时光的长河里做着溯流而上的努力,可有多少生命的追问?而于林壑探密、洞窟觅胜、野径赶路的人们,或许正在与大自然的灵魂做着某些记忆上的沟通,又带着多少对自然的敬畏?我伫立层水旁,观看,思考,一会儿像水一样快速走下一个台阶,一会儿又像水一样放慢脚步缓缓而行。我被洗心涤虑,感觉通身透明而无一丝利益上的牵挂和精神的羁缚。
铁砚山房的屋顶
邓家大屋的村庄和邓稼先祖居的屋子有什么特别之处?看屋顶……哦,一只鸟落在了上面,虽是阴天,鸟翼上的光芒四散开来,照亮了铁砚山房。一闪,鸟又飞走了,而屋顶上的光线引着我的目光向远处看。一抹山脊,像是在天空镌刻了一道曲线,灰暗的山体蕴含的意味浓郁起来。
我曾以为铁砚山房坐落于紧贴大龙山的山冈上,现在发现它离大龙山还有一段距离,而这地方叫白麟畈,地势很平坦。大龙山将邓家大屋还有其他村庄置于她的屏护之中,鸟雀往来于屋顶,或栖或飞,带来艺术的灵感。“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常计白以当黑,奇趣乃出。”这句经典论说,是受这山、这畈的启示?大山不透风,平畈可以走马呀!我这样说,不会超出屋主人——清代著名书法家、篆刻艺术大师邓石如最初的思想。邓石如自号完白山人、铁砚山人、龙山樵人——都离不开一个“山”字。其归隐情结,又如何在他的后人邓稼先身上化为一种为了祖国国防事业而“隐姓埋名”几十年的动力呢?我差不多在铁砚山房的屋里屋外找到了邓家数代人传承的内在精神。
邓石如有一副以隶书书写的“龙门”长联,即:“沧海日、赤城霞、蛾眉雪、巫峡云、洞庭月、彭蠡烟、潇湘雨、武夷峰、庐山瀑布,合宇宙奇观,绘吾斋壁;少陵诗、摩诘M、左传文、马迁史、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收古今绝艺,置我山窗。”他家的屋后,实为大龙山,又非大龙山,而是汇集了祖国的名山大川;他以铁砚传家,写的是邓体皖派,又绝不拒绝异彩纷呈的各家书画诗文!隐与放,回归与走出去,在邓家数代人身上都不成其为冲突,而是整合为智慧与思想。
1795年(乾隆六十年),邓石如兴建住宅时,以两湖总督毕沅所赠铁砚命名,叫“铁砚山房”。像这种砖木结构的三进宅院建筑,并不十分气派,过去很多村落都有这样的房子,而在邓石如眼里,整个家园都是他的“铁砚”,于是他的笔墨人生开启了家学渊源,影响了子子孙孙。当我的目光从大山返回屋顶的时候,心里不由得诵起几个光辉的名字:
邓石如——清代书法家、篆刻家,邓派的创始人。当时人评他的四体书法为“清代第一人”。
邓传密——邓石如之子,毕生极力搜集邓石如遗墨、金石,并以唐人双钩之法摹之。晚年主讲于石鼓书院。
邓绳侯——邓石如重孙,书画家,诗文书画皆清丽绝俗。1912年,曾任安徽都督府教育司司长。著有《毛诗讲义》、《离骚解诗》等。
邓以蛰——邓石如的五世孙,邓稼先之父,现代美学家、美术史家、教育家。
邓季宣——邓稼先四叔,著名教育家。
邓稼先——中国核武器理论研究奠基人之一,被誉为“两弹元勋”。为中国原子弹、氢弹原理的突破和试验成功及其武器化,以及新的核武器的重大原理突破和研制试验,均做出了卓越贡献。
一个家族出现如此多的有作为的人物,必然有其重要的文化血脉发挥了作用。邓家先祖定居于白麟畈后,“遂世为怀(宁)之耕读民”,邓石如说,“我少时未尝读书,艰危困苦,无所不尝,年十三四,心窃喜书,年二十,祖父携至寿州,便已能训蒙。”读书,让铁砚山房的屋顶与其他人家的屋顶区别了开来——由学识修养贯注的书生意气与浩然正气超越于炊烟之上。可以想象,邓石如,还有他的儿孙,多少回伫立屋前眺望屋后的大龙山,目光从屋顶升起,带着思绪一道飞翔。
而我,欣赏了铁砚山房内陈列的众多墨宝,瞻仰了照片上的邓稼先先生,然后再次站到屋外凝视屋顶。这时有人说,邓稼先于1924年诞生在铁砚山房,出生不久就离开了祖居。我想,他像他的父亲、祖父、曾祖父一样,铁砚山房已然成为生命的胎记,精神的墨迹,无论走到哪里,离开家乡多远,心里都会有一种来自大龙山的力量在激荡、回响。
“守艺堂”、“燕誉居”,我是默记着铁砚山房中的这两个厅名离开邓家大屋的。走不多远,回头发现铁砚山房的屋顶被其他房子遮挡住了;但大龙山还在,它就是铁砚山房的屋顶。
洪家铺的霭
霭,似云似雾,而霭不是雾,霭也不是云,它有独立的形态,它喜欢缠绕山峰,缥缥渺渺,山为之灵动神秘;它升到山顶,悬浮着,俯视宽阔的湖面,鉴照,欣赏,一种悠然清雅的神态,一种纤尘不染的气质。
霭生于湖上,寻找曾经的梦,在湖面,青气悠悠地笼罩鱼的身影,仿佛在做蜕变为霭的最后的告别仪式,缱绻,痴情,快乐,疼痛。山上的霭攀到山顶,好像秘密地交代什么,山顶被遮住了,一会儿,霭缓缓下山,去迎接新生的霭。湖面升起的霭与山腰呈现弧形身姿的霭交融到一起,露出山顶,像在笑,英雄被美女青睐般的得意;露出的还有阳光,似桂冠的光芒,熠熠生辉。
那山是冶山,还有雪山、还有东山,山峰连绵;那湖叫冶塘湖,还有东湖和西湖,它们连在一起,或被圩堤隔开。这些山与湖都是洪家铺的“山水形胜”。有A问我,你家乡有什么好看的?我说我家乡是来感受的,需要一颗清静的心,在感受中获得乡野自然的意趣。还需要时间,匆匆的步履,只会让自己的衣服上多一层尘土。霭,养在深闺,被湖底收藏,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见的。“冶峰青霭”,曾是怀宁十二景之一。我在老县志上看到一幅画,背景透露的信息好像是冬天,或者早春,看不出霭的美与动人之处,但画面语言却让人耽于遐想,采撷此景的人一定是个心灵的守望者,有一双钟情于大自然的眼睛,不是刻意从荒凉中捕捉舂意,而是从任何季节进入,去等待,邂逅。霭选择的不是季节,选择的是灵犀和沉静的目光。魯迅曾批评中国人有“十景病”,我不敢苟同,处处有景,不怕多、不嫌滥,说明人们爱自然、爱家乡、爱风景。人人爱风景,自然环境就会少受一些破坏。
打电话给石化厂的郑平,约他到洪家铺去玩,他答应了。洪家铺的霭,一直飘在我们记忆的天空,他不会忘记我们曾在湖中捕鱼扳虾,间隙,坐在沙滩看霭在山体间挪动,变幻。有时云掉下来了,它似霭而不是霭,云朵成块成堆,总是弄出声响,不像霭那么温柔灵巧,云重重地压着山,霭谦让着它,移至山脚,扭动着身子,把薄纱一样的衣裙,轻巧地拖动,无声地抚摸着湖岸。我们似乎闻到了霭的气息,常常忘情地高呼,冲动地跳跃。后来,我猜想,人类歌舞是源于人受大自然的触动,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声声唱响。霭消逝了,而乌云把整个山占据了,黑沉沉地,向我们头顶漫过来,紧随着是雨点,砸得水面啪啪作响,我们赶紧收网回家。
这次回乡,我不是特意要把郑平带回过去,而是来看看现在还有没有霭。当我提出到湖里走一走,他显得兴味盎然,目光投向山峰,寻找着什么。霭吗?我没问。这季节湖水缩到山脚下,靠近皖河,湖床变成庄稼地,或者湿地,一排排水杉,把地平线遮挡住,让我们必须站到堤坝上才能看得更远,更远处是一片苍茫,—抹灰雾。是的,雾不是霭。湖中不少棉地,棉花已被采摘。冷不丁从地中露出一个人来,他不知在播种什么。我从漏下的棉桃上轻轻地扯下白白的棉花,放在手上揉搓着,细软,温暖。我问一个拔棉花秆的汉子,说以前湖中多半是麦地,现在怎么都种棉花了?他直了直腰,一只脚踩到横放在草绳子上的棉花秆,然后说,种棉花比种别的划得来,可大家都种,棉价上不去。我便接着问他今年种棉收入怎么样。他说七千块钱,说罢又拔起棉花秆。
向东、再向东,走了一会儿,湖中央突然出现一条没有修筑完工的公路,这是记忆里没有的,我心中像横亘了一块硬物,怎么也拿不掉。还记得我们当年登山吗?郑平问我。怎么不记得,是霭把山上的树、山上的石,弄得虚虚实实,仿佛有许多奇迹和故事在上面,于是山不断在我们眼前放大,乃至我们在霭的怀抱中把山踩到了脚下。这一次,我们不作登山之游,但却希望能站在水岸,看见久违的霭。朋友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我说,那仙不是别的,就是霭。山高自有云雾缭绕,但不是任何山上都有霭,霭生于水,育于山,是山与水用生命激情创造的灵物。
那不是霭吗?是霭,它从雾中独立出来,拋开了云雾,山体很清晰,空气很纯净,霭喜欢这样的背景,这样的氛围,如此才能达到曼舞的效果。因为出门的时候,天气不是十分的好,所以看霭,我没有抱很大的希望,但它却出现了,水面青气氤氲,上升,把湖岸的树围住,树也在产生一种气体,源源不断,气与气混合,向山上移动,与山腰的霭汇合,然后在山腰停住,似动非动,分而不散,聚而不凝,一切都好像有意识似的,有着一份情感在里面活动。“登山则情满于山”,不登山,而望山,因为有霭,我的情怀,仍浓浓地渲染于这湖山之间。
月形山
山上生出一轮明月,明月舒缓悠然的身影,像一个风流倜傥的少年。“秋风渡江来,吹落江上月。”“月随碧水转,水合青山流。”读着这些诗句,我感到了秋夜些许凉意。忽然想,月或盈或亏,有满月、半月、月牙之称,可月形山——到底是哪一座山,像哪一轮月?我于是发现我还不算一个地道的月山人,尽管我赴月下“盛会”,在这里已生活了十多年。
在我居住的这栋房子前后,是大片的田畴,一条河,两条公路与一条铁路在田间穿行,稍远处是几座山,北面那座,有人说是毕家山,而更多的人称它为笔架山,我不止一回仔细端详,那山的形状的确像一块巨砚上的笔架,而笔呢?笔在月山人手中不停地写着画着,诗与画。这似乎足以看出月山人浓郁的文人气质,有一颗爱好风雅的诗心。笔架山西侧的一座小山,有人说它就是月形山,有人说不是,而是某一处某一座山才是月形山。但不论哪一轮月,哪一座山,都不会影响我沉湎于“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意境氛围,每到此时,我似乎就听到了一个又一个挥笔泼墨对月闲吟的潇洒浪漫的诗人与我应和对唱的声音。月华浸润的山水,呼吸吐纳其间,我,一个与文学结下不解之缘的人,是不是得益于月山自然与人文环境的熏陶?在日益扩大规模的城市的投影下,我感到与城市近在咫尺的月山,仍保留了那份远离喧嚣的恬静与孤洁。
这些年来,当我的思想日复一日不知疲倦地在小镇山水漫游的时候,我其实已与许许多多投向月山的目光发生过交流和相知,且不知不觉地关注起这块土地的变化。初秋的一天,几位住在城里的朋友打来电话,告诉我,要来看看月山。他们果然乘兴而来,徒步行走在山野中。我不知他们感受到了什么,留下什么印象,这让我想起前些年曾在报刊上读到过的罗巴等诗人拜访月山所写的诗。现在,月山走出了一位自己的诗人歌兰,她当然会为培育她灵感与才情的土地歌唱。她的《月山》却分明隐含一种期待的哀愁:“一盘碎银/一只独自离岸的船/一个缝着破旧的日月的弃婴/一条繁华的商业街/月山,给沙哑的哭声都打上补丁/给逃避的生活/让出一条无名的流水/我,和我的苦难,一个想法/在镇上生存了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