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随万物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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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通灵的水(4)

早上,我独自上路了。古岭离安庆不远,如果从城西出发,只有20多公里路程。我下车后走了一段大路,然后折身于缓缓上升的小道,这时立马像走迸一部很少有人打开的线装书,心里笼罩着一份神秘的感觉。难以想象,历经千年风雨的古道最初是什么形状,然而至少半个多世纪以来被军旅、商队和行人的脚步冷漠了,石板却仍那么光滑,分明表达着曾经的辉煌与热闹,我看见石板上深深的辙印,就好像听到了喧嚣的车声,在山间飘荡、回响。

古道修在山腰上,我试图仰望山顶,松树挡住了视线;我又俯视山下,目测古道的高度,可目光同样被大树挡住了。我把目光投到脚下,边走边观赏古道的风貌。石头是随意摆放的,牢固地嵌在土中,只露出石面,那随意而无规则的石头,似乎告知我当年某种急促和紧迫的情状,因为那些石头并没有留下开凿后铺筑的痕迹,而是一块块或大或小,或方或圆,形状各异,然而经过滚滚人流的冲洗,俨然磨成了平平的石板。从古道到古岭,有段长长的距离,或者差不多古道本身就是古岭的一部分,否则它怎么被笼统地称为“长安岭”呢?

想攀登这座古岭,有好多年了,一直没有付诸行动。这期间,我记住了王安石《渡长安岭至皖口诗》:“晨霜践河梁,落日憩亭皋。念彼千里行,恻恻我心劳。揽辔上层冈,下临万仞濠。寒流咽欲竭,鱼鳖久矣逃。

暮行苦澶回,细路隐蓬蒿。惊麇出马首,兽骇亡其曹。投僧避夜雨,古檠昏无膏。山风鸣四壁,疑身在波涛。”(《怀宁县志》)。可见长安岭的曲折惊险!皖口(今山口镇),长江重镇,曾为府治。王安石任舒州通判的三年,足迹踏遍皖山皖水,每往返潜山、皖口一趟均十分艰辛,但他体察民瘼民生,不被险途所惧,萌生社会改革的愿望。改革,比起“千里行”、“上层冈”还要付出更多的艰辛和代价,但他在跋山涉水的体验中磨炼了意志,树立了信心,以致后来改革遇到许多挫折,也没有摧垮他的意志和信念……

一抬头,到了岭上,只见一户人家,石院石屋,低矮古旧,无声地坐卧于岭头一隅,一下子仿佛把我带入了遥远的意境,让我心里有了某种感叹。一看表快上午10点了,这户人家还在烧早饭,煮山芋的香气在岭上弥漫。四野有些冬季的萧瑟,而这自然的萧瑟也透出一种美,真美。寒风很快吹散了我攀岭时身上的燥热之气。我欣赏了一会儿风景,然后去叩访古岭人家。屋里只有一个中年妇女,她并不惊恐,问我干什么?我把自己游览者身份告诉她后,接着向她讨教古岭兴盛荒废的历史,她只讲了一句,岭上过去有五户人家,搬走了。这时,我忽然闻见远处树林中隐隐约约有说话声。妇女也听到了,她说,你到岭下去问吧。

沿东坡古道下岭的时候,我遇到了一对挑柴下山的夫妇,男人把我当成了“考古专家”,积极而兴奋地介绍起来:这岭叫长安岭,太平天国部队在岭上安营扎寨封岭多年,清兵又叫它长毛岭。过去岭上有客栈、茶棚、凉亭……我问老人这条官道是什么年代修的。他却回答不上来。而我曾在有关文字记载上略知一二,三国时魏吴皖口之役,由魏兵挖筑了这条古道,后经时代变迁,渐渐成为连接潜山、安庆的一条重要官道的一部分。

历经历史的变迁,古岭已经荒寂,然而那一道道深深的辙印,像符号,穿越茫茫时空,让我感到在现代四通八达的没有车辙的水泥公路之外,古老的文明之车向前滚动的力量,咣当,咣当,推车碾过长岭,祖先沉重的喘息与粗旷的吆喝,缭绕山梁不绝于耳……当我掉转身再次向岭头攀登时,我也喘息起来,并流下了汗水,然而,我却是一个悠然快乐的游览者,在悬空的长岭上,亲密接触寒冬,品味悠悠的古道神韵。

磐石和蒲苇的信诺

孔雀坟前不远处有个低洼的池塘,呈弧形,名叫半月塘,水面被树木掩映,透出一片幽静和清凉。有鸟鸣,在塘的那头。此时是下午,骄阳锐利的光芒渐渐钝了不少。我想,月夜徘徊的孔雀,能否将被黑暗遮蔽的另一半月在此复归圆满?当然,这是穿越时空的想象,现今是看不到孔雀了。谁说看不到孔雀了?我分明看到孔雀在半月塘上轻轻掠过。

孔雀坟里真的是焦仲卿、刘兰芝吗?朋友问。我认为,即便天上的月消失了,孔雀还能映照地上的半月,找到磐石和蒲苇的影姿。爱情的信诺垒起一座坟,里面是不是焦仲卿、刘兰芝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信诺的价值,在男女情感中占多大的位置和份量。

刘兰芝对焦仲卿说:“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平日里,相爱的人相互传达的是恩是情,是谊是意,而当爱情遇到外力的阻碍与打击时,就习惯以誓言的方式表白心迹,鼓励对方,坚信自己。这差不多成了一种心理的程式,也往往通过这程式,彼此的心合在一起,未来的路怎么走是两个人共同关注的了。

誓言指向的是信诺,但结果并非必然是信诺,其间的过程有人多干扰因素。古今爱情的誓言不同,但都是以信诺为基石,为方向。

磐石与蒲苇,包含和喻示的品质,感召着相爱的人,在两颗心中坚挺起一股力量,缠绵成一种宿命。它被符号化,爱情躲进词语里,并旦两个词语缺一不可。可是,爱怡却不能仅靠这两个词语就得以保护。生活中近多的词语,例如“此妇无礼节”之“礼节”,“东家有贤女”之“贤女”,“进退无颜仪”之“无颜仪”,“渠会永无缘”之“无缘”,等等词语,将爱情誓言中凸显出来的两个词给包围了,如翻滚的乌云摧压、吞噬、驱逐誓言带给他们的希望与寄托,以致刘兰芝将“结誓不别离”化成了无奈忧郁的叹息:虽然与焦仲卿已经发誓约定,但她以为与他再没有机会见面了,他会不会真的如磐石一样坚固不变呢?他“誓不相隔卿”、“誓天不相负"可怎么过去了这些时日,还不见他来接她呢?相离的日子,有多少“理实如兄言”的人,通过无数词语包裹的冠冕堂皇的道理进行左右夹击,瓦解焦仲卿的信诺,粉碎其磐石之品性?

刘兰芝等来的是焦仲卿对誓言的拷问:“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意思是说,我这块磐石端正又坚实,可以千年不动摇;可是,你这蒲苇,虽坚韧于一时,只能保持很短的时间。就是这句话,使他们之间的誓言突然回到了爱情的中心,人性至善的位置,磐石、蒲苇随即上升为一种崇高的“信物”且向他们发出危险的信号——“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两颗心痛苦地呼应之后,注定他们完全活在誓言之中了!在巨大的礼教文化背景下,坚守爱情的信诺是多么的沉重,多么的可怕,尽管社会倡导信诺,可它落实到男女爱情上,却是要求女人无条件地接受冰冷的贞节,却是对夫权尊严无限地放大、宽容与包庇。自然会有人背叛与颠覆,而选择的却是私奔,或者殉情,这两条“自绝于”社会与人群的路。歧视、偏见、误解、嫉妒、势利,还有泛化的道德与变态扭曲的人性,让爱情在理解稀薄的空气中变得非常脆弱,相爱的人发誓不变心并敬畏神力来约束对方和自己,埋下的却是悲剧的种子——神力作用下种子变异发芽,开出死亡之花,使追求爱情的自由与自由的爱情的人们最后只得发出生命的绝唱。

我在半月塘旁停留了很长时间。岸边植物茂盛,那些坚韧的水草,将身子伸入水中,它们的影子之上是一朵白云,我恍惚看到了一块磐石,屹立水中,高出水面。这时,长诗《孔雀东南飞》随着水面的波纹,出现了,完整无损,句句齐全,还有夹杂其间的注释。这当然是一种想象,而我需要现场的这种虚拟的阅读。来了一对恋人,他俩也仿佛默诵起半月塘水面上的长诗。我对他俩说,长诗刻在那扇墙上。他俩随着我的手指引的方向,扫了一眼“诗墙”然后继续凝视水面。我就更确信他俩像我一样愿意在半月形的水面上读长诗故事了。

什么时候,他俩开始合影。我猜想,这一对恋人之间是否有过誓言?无疑,誓言可惧的时代已渐渐远去,取代它的是环境宽松、文化多元的时代。这个时代,誓言依然历经考验,见证人们彼此是否信诺,但不需要为誓言付出什么,例如生命,例如自由;忠诚度降低,誓言常常苍白无力,自我溃散。多少人的爱情出现了危险的信号?至纯至真的爱情显得弥足珍贵。但愿立于半月塘旁合影的男女青年,爱如磐石,情若蒲苇。

仰望天柱山

巨石,大山,直插云霄;

大山,巨石,巍巍耸立。

是谁赋予你擎天的圣职?亿万年不塌的山魂。仰望天柱山,生命在观照中引发形而上的思考。天柱山,具象的山,然而人们早已视它为一种精神的高度。

沿一级级上升的台阶,我们攀向天柱山,主峰越来越近,仰望天柱峰的人,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说话,屏声静息,但思想与情感在无声地交流,每个人神采飞扬,精神焕发。我感觉周身弥漫着草木的香气。葱茏的树木,长在石头上的生命,还有我们,拱卫景仰着同一片蓝天下的崇高与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