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天一柱”四个字是天柱峰气节与品质的概括。仰望是一种姿势,一种姿势是否决定或者体现一种心态?崇拜直接源于仰望吗?李白、苏轼、王安石、黄庭坚等拜谒或远远望见天柱山,一定会想到许多东西,想得很远很远。“默然遥相许,欲往心莫遂。”(李白)“相看发秃无归计,一梦东南即自羞。”(王安石)“真人秘语世不传,但见绝顶蒙云烟。”(徐俯)……他们看中的正是天柱山的寂寞,寂寞而非孤独,隐居而非自弃。天柱山演绎了一种人文理念。有着“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之无私高洁志向的苏东坡钟情天柱山,更不难理解了。寂寞是一种境界,一种必须仰望的境界。
清晨,天柱峰巅突然跃出一轮朝日,曙光中渐渐清晰的山群随之色彩绚丽多姿起来,天柱峰如重生般通体透红,更加峭拔刚健,蓝天与飘逸的红霞也变得更高远、柔曼、旖旎、绰约,世界充满了张力,好像天柱山在长高,在追赶太阳。我顿时参悟了天柱山构建人文精神的奥秘,理解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深刻内涵。具象的山,我们或许不一定非得登上顶峰,而精神上的天柱山,却不能不去攀登,不能不朝心仪的高度冲刺。
山也在仰望,仰望比它更高的高度。“立极方知天地大,凌空不见古今愁。飘然遗世烟尘外,一啸鸾飞下九州。”(乌以风诗)
皖水流过废城
站在不同的河岸,看到的是不同的河流。这是皖河,我在家乡的坝头凝望,在古皖口所在地遥视,感受都不一样。这回,我站到老石牌上街沉积许多民间传说的鲶鱼头的礁石上,看裹着泥沙的混浊的皖河水,心情就像回流漩涡处堆积的泡沬,滥觞而沉郁。
一开始,我不清楚自己为何心情非常沉重,河水并没有打湿我的衣服。突然,一股逼人的阴气,从礁石的缝隙中升起,寒风呼啸,整个世界仿佛都是灵魂的哭喊。近处没有山,河床竟有如此多的礁石,这地貌是很奇特的,现在是枯水期,河水痩痩地流淌,而礁石完全暴露出来,这些礁石撞翻过多少船只?多少人在此葬身?是谁率先端详地形,发现是一头鲶鱼精在作祟?什么东西克鱼?猫!于是在河对岸垒土筑岗,形若一只巨猫,名曰猫山。有了猫山之后,鲶鱼头水域还翻不翻船,死不死人呢?仍然翻船死人,因为大水恣肆,礁石随波沉浮,且形成漩涡群,船行于此极难脱身,前些年还常有游泳者陷入漩涡,溺水而亡……
这里曾是一条黄金水道,现在这条河中上游已失去航运功能,水上有横跨几百米的大桥,来往车辆川流不息,但水面却没有船舟的影子,岸上倒有一只腐烂的小划子,给人一种码头荒废野渡无人的感觉。高大的堤坝把现代石牌的繁华遮掩了,坝外河滩非常幽静,大风吹颤了河水,吹得大家的话音难以捕捉。听不清别人说的就算了,我了解石牌的历史,它旧名宜塘,又名石牌口,文字记载已有1000多年的历史,“粟布云集,货贿泉流,为怀宁诸镇之首”。而当今的沉寂处,正是过去的繁盛地老石牌。我们身后的老街,只剩下几户人家没有拆迁,到处是砖石瓦砾,以及人们无意带走的破旧的生活用具(品)。一根生锈的铁丝上,悬着一个树杈做的木钩,我注视它时,想象用它挂菜篮、饭筐、水桶的情景,可主人迁到哪里去了呢?有几面墙上,残存着早年的标语、店牌等字迹,引人辨认揣摩。城择水而筑,得水运之利,却同时被水患困扰,人与水斗,人又开始谦让着水,新世纪开始移民建镇,不久石牌街将彻底归于荒滩——这个过程却用了一千多年。行走废墟之上,游览者查访寻找的似乎是古镇内部的秘密,再不来就会失去机会,瓦砾上萦绕不去的是对历史的想象和思索。
皖水流过废城,这是我突然冒出的一句话,这句话却牢牢地抓住了我。时间的河流流淌不息,而世上人事皆非。宋时王安石过皖口,说“陈迹今埋杳霭间”,他不会想到多少新城是在旧城的废墟之上或旁边建造起来的,他到舒州如果走的是水道,显然是逆水而上,当时的石牌,可以说“正在建设中”。千年风雨老镇街,今天我等闲人专意踏访古镇,房子拆了,但陈迹尚未埋掉,我们亲见了一场时代的变迁。
河对岸的猫山,曾经也有一座城,称作新城,是太平天国时英王陈玉成部筑建的,它既是战争的攻防体系,也是一种精神的堡垒,你有石牌老城,我有猫山新城。只是新城存在的时间太短暂了。这说明猫不一定总能克鱼。太平军战败,新城陷落,埋下一副副战士的身躯……皖河水多次暴怒,狂涨,意在冲去人间的血腥。当年的壮怀激烈或者悲壮惨烈,均在城的作页倒中成了文字或传说的记忆,最初的真实不复存在。
今天,与太平军对峙的老城,也变成了废城。不同的是,它是自觉地搬迁,把荒滩还给河水。对岸的兵戈之声和此岸的市井之声,已被风声和流水声替代,还有坚韧的草,严寒中枯黄而不倒,草根于冻土下做好了覆盖废城的准备……
桐怀路上的黎明
突然发现最美最让人震撼的黎明不在老家洪家铺水边以及河岸树林中以及与水连接的朦脒的对岸;也不在现在居住的月形山下渐渐醒来的小镇以及明亮的山顶以及与山对望的另一座山以及它们之间幽暗的凹陷之处;更不在我旅居的城市一个名叫石佛营的幢幢高楼之间精雕细琢的绿化带以及垂柳螺旋树等观赏树以及与之交相辉映的花草之上。
最美最让人震撼的黎明出现在桐城与怀宁的路上。这里的黎明不同于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的黎明。第一次去北京的时候火车在黎明时分驰入平原,我感到眼界一下子被打开了,心中漫溢着新鲜感。可再次在平原与黎明相遇,我的目光散漫而难以集中,懒懒的,没有兴奋,不是由于火车开得快,而是空旷开阔的平原上的景物极其相似,要么是望不到尽头的庄稼,要么是大片荒漠敞露的土地;地理形势与大地颜色都难以表现出脉络分明的层次,我的视觉没能跳跃,激荡不起心中的快感。而每次回程,列车到了桐城与怀宁之间的丘陵地区,目光像是自动调整了镜头和焦距,每一处都是不同的景致,山水形胜不断变化,有丰富的线条与层次,构成远近虚实的空灵意境,让人舍不得收回目光,心中氤氲禅意与诗意,渐渐洇濡开来,于是就有几分欲泪的感动。偶有大山遮挡眼帘,但山一过即是惊喜。山冈,田野,村庄。圆润,柔和,恬静。山冈上的树多为低矮的灌木与果树,一丛丛连成一片,像一朵朵大蘑菇,紧挨着,随地形起伏,形成丰腴的曲线,灵动而富于情愫。一夜间,树的枝丫仿佛在月光和露水的亲吻中收拢了,抑或在阳光出现之前,还要缱绻温存一会儿。
山冈之间是稻田,稻苗的浅绿与树的淡褐,搭配在一起很协调,但它们的颜色绝不混同,包括所有植物全都保持本色,清晰呈现。它们在黎明开始塑造自己,进行各自的生长,整个四野“五颜六色”,清爽干净,看上去舒服,温暖。它们被雾霭轻轻悠悠地笼罩,而不是严严实实地覆盖,宛如巧妙润饰的一种特别的颜色。倘没有这薄薄的灰淡的雾霭,那么黎明定会是另一种样子,另一种风格。有了这雾霭,黎明像一幅长轴水墨画,而实际上它毕竟不是画而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它静中有动,收放自如,表现着大自然的至诚与大美,而其中似乎又有人文底蕴的东西在萌动,在闪现,在着力地渲染。
到了秋天,桐怀路上的黎明就成了逼真的油画。再次比作画是我实在找不到什么“超以象外”的经验表达,实际上山水乃自然之性,易画其形貌而难传其内涵之神。幸而我把它比作画没有当作画来欣赏。油画是局部的“真”,由写实而传情;这眼前是整体的“善”由自然而达意。那大团大团的纯熟的黄色之上有种刚毅的气韵铺展,山野缤纷,娇艳的红叶若惊鸿一瞥,不那么丰富尤显得珍奇;绿依然挺立树梢,或盘绕在篱笆上,把“无边落木萧萧下”排挤在季节之外。北方已苍凉这里却是色彩的盛装舞会。鸟儿在大沙河旁喊醒了晚稻,你也别睡了,尽快汲天地灵气日月精华接受镰刀的爱情,像那中季稻已在你身旁完成了善良的拥抱,你也得承诺丰收了。晚稻在河水的流淌声中练达平静,矜持沉默,它们似乎全神贯注地吮吸着从村子里飘过来的炊烟的香气,或许炊烟告诉它们由种子到健壮的生命的过程的幸福以及灵魂不朽的奥秘,让它们听着迷了。庄稼拒绝深刻,一如人们不喜欢老气横秋,但幽幽中饱含深情,其内涵也就只有“善”这一字可透露了,盎然地抒发大爱。我被善所包围,所灌输,这使我明晰地感受到什么叫“大地的热忱”!以致所有的审美内容都落到这个基点上,于是我在善的热忱中获得了欣赏黎明的快感。
“黄(山)舒(州)之间,多奇山秀水,人才备出……”谁说的?是这么说的吗?一时记不得了。
“黄舒之间”,有两大文化圈,徽州地域的新安文化圓及以安庆为中心的皖江文化圈,它们彼此交融又各具特色风貌,相互整合又独立于世,如这柔和的黎明,渐渐开放清亮,景物一一呈现。“黄舒之间”诞生了戴震、陶行知、黄宾虹、方苞、姚鼐、邓石如、胡适、陈独秀、朱光潜、海子……
邓石如说,“伦次分明,以白当黑。”黄宾虹说,“妙合自然趣,人工费剪裁。”朱光潜说,“景物变动不居,情趣亦生生不息。”都是感发或者取譬于这黎明吗?
忽然,眼前有亮光一闪,我的思绪回到了黎明,层层相叠的薄雾一如结伴的巡游者,他们俯视着田畴中露出的那一方水塘,我立即去聆听水面被风荡起的波澜,是黎明的秘语?一闪念目光被引到了池塘边的村庄。静谧的村庄,第一个醒来的人是谁?勤奋读书的学生,如桐城派众多的子孙?还是准备下田耕作的老农?他的儿女会不会坐在这趟回家的列车上?村庄不远处是一条小河,好像是从一个村庄走向另一个村庄的清丽羞涩的姑娘,因两岸杂树丛生,枝叶伸向河面,她的身影娉娉婷婷,欲掩又露,闪闪现现,惹得我的目光追寻而去,她却一转身消失在淡褐色的树影之中。
这之前,我叫苦火车开得太慢;这时我却希望火车开得慢一点,再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