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刀尖上的道德:透过文本看中国侠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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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复仇的女人们(3)

刚说过,王十八早已失去了人性,但男人的脸面他还是要的。在新妇面前,他要表现得比市井小人有钱,有修养。庚娘不是他的强奸对象,而是要做他妻子的,既是做妻子,那就要有对待妻子的礼数,新婚合卺使是夫妻第一大礼。这不仅与她有关,更要紧的是与他自己有关,新婚第一夜,是婚姻是否幸福的预兆。这一轮较量,庚娘又赢了,赢的波澜不惊,赢得合情合理,赢得王十八把一步步送他走向地狱的阴谋,当成了通往天堂的红地毯。王十八愉快地拿来了酒,虽还得等待一会儿,可酒乃催情之物,迟来的快乐可以让快乐无极限。一杯一杯复一杯,庚娘少喝或不喝,天经地义,因为她是女人,而酒是男人的专利,庚娘要做的只是,殷勤些,再殷勤些,温柔些,再温柔些,笑得灿烂一些,再灿烂些。王十八快醉了,还不够醉,他不喝了。庚娘又使出了女人的特权,倒满一大杯硬灌。让心仪的女人揪着耳朵灌酒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况且,床就在眼前,把女人先哄高兴了,男人的高兴说话就到。

王十八终于喝得酩酊大醉。此际,他仍没忘心中之事,先把自己脱光了,催促庚娘上床。庚娘是女人,摆了一屋的酒具不收拾就上床,不合妇道。她慢腾腾整理完家什,吹灭蜡烛,又要撒尿。她出门去找了一把利刃进屋来了,用手摸索王十八的脖颈。王十八还以为好事终于来了呢,一手抓住庚娘嫩笋一般的手臂,还呢呢喃喃说着情话。庚娘挥刀用力砍下,却没砍死,王十八一惊一痛,酒醒了,他大号而起,庚娘再补一刀,王十八堕入十八层地狱了。王母听见儿子房中响声特别,庚娘索性将老太太也杀了。王十八还有个弟弟王十九也有察觉,庚娘自知身不能免,忙拔刀自杀,但刀已卷刃,自杀不了,便打开房门就逃,王十九随后急赶,庚娘投入水池。王十九急呼邻居帮忙,捞上来,庚娘已死,而脸色如生。一经查看,发现窗台上有一书函,启视,内中详述了王十八的作恶情由。众人已不管王家血案了,倒觉得庚娘乃刚烈女子,便集资为其营葬。天明,消息传开,王家一下涌来数千名看热闹的,看见庚娘虽死犹生,就像敬神一般倾身拜揖,继之,又纷纷解囊,一天竟集资百金,珠冠袍服,陪葬丰厚。墓地选在南郊。

故事本已完成,庚娘形象丰满生动,复仇行动圆满结束5作为一篇小说已臻于完美无缺。但,这只是小说的开头,因为作者是蒲松龄。蒲老先生一生坎坷,文采高超绝代,功名路上却一无所获,他便将人生理想寄托于小说。写士人,虽历经磨难,功名路上必可月宫摘桂。情感事上,无论遭遇鬼妖狐怪,必是姿容曼妙艳绝当代,而且遇士人多在淹蹇中,一见钟情,不用三言两语即宽衣解带,多为女方主动投怀送抱,女方不仅献了身,还带来吃喝用度,解了当下危困,还赋予其特别的灵感才学,还为其生子留后,完成终极关怀。而这类异物所生孩子,个个才华非凡,连战连捷,顶不济也能乡试第一,混个头名举人,在地方上已是上流社会中人了。其写良善之人,无论千难万险,总是善有善报,当世不报,来世必报;而恶人刚相反,你污了人家妻女,你的妻女必被人污,你涉嫌淫荡,必有妖狐鬼怪让女性丢人现眼,让男人死于床头;你杀人越货,不是遭人力惩罚,也必遭天遣,为使你活着亲眼看见果报链,便让你死几天,魂魄遍历地狱种种后,又活转过来,感叹善恶所获结果之分明无欺。

在《庚娘》中,蒲老先生不惜以损伤艺术为代价,也没忘记自己的劝世责任。庚娘的丈夫并没有死,王十八的老婆也没死,庚娘当然也死不了。金大用被打下水后,遇到一块木板,飘飘荡荡,天明时分到了淮上,被一小舟救起。这一叶扁舟乃是富人尹翁专门为搭救落水者而往来水道的。金大用被救醒后,尹翁打听到他是读书人,便留在家中当私塾先生。这时,他还不知家人下落,又无处打探,便暂且在此落脚。不一会儿,听人传言水中捞起两个老年男女,他怀疑是父母,奔去一看,果然,尹翁出资备好棺木,又听人说捞起一女子,自称是金生之妻。他忙跑去一看,不是庚娘,而是王十八的老婆。王妻见金后边号哭,边要求嫁给金大用。金大用没有拒绝,也没明确接纳,蒲老先生不亏咬文圣手他是这样写金大用此时的表现的:“我方寸已乱,何暇谋人?”庚娘为给他复仇,不辞狼窝虎穴,而他只是语爲不详,至少没有以还不知庚娘死活为辞。王妻听其口风似有松动,便“益悲”。尹翁问明情由,认为这是天在报应恶人,以其妻妻之,太妙了。这时,金大用仍以居丧为由推辞,并打算复仇,怕有家室拖累。倒是王妻明白事理,想起了庚娘,她说,如你所说,假如庚娘还在,你难道要因为居丧和报仇把她赶走吗?金大用哑口无言,在尹翁的劝说下,半推卞就,答应暂代收养。也就是打算未婚同居了。王妻有了这粧口头答应的事实婚姻作后盾,便披麻戴孝,备极哀荣,以媳妇之礼安葬了金大用的父母。

金大用真的要复仇了,他身怀利刃要去广陵寻找王十八。王妻说,你别去,我与王十八其实都是金陵人,那家伙是江洋大盗,同伙遍及远近,你这样报仇,无异自寻死路。金大用被吓住了,一时彷徨无计。忽然,人都在风传有一女子复仇,名姓甚详,金大用闻之,初觉快意,继之以悲。他这才明确拒绝王妻说,多亏跟你没有发生性关系,家有烈妇如此,我哪能忍心移情别娶?王妻不干啦,她已经有了充分理由,她说,你是答应咱俩做夫妻的,我不会离开你的,要是庚娘还活着,我宁愿作妾。这当儿,副将军袁公西去路过这里,他是尹翁的朋友,见了金大用,—见如故,任其为记室。适逢流寇来犯,袁将军作战立了大功,金大用因为参赞军务,也被授予游击荣归。于是,便与王妻正式结婚。他携新妇去金陵,要给庚娘上坟。过镇江时,上金山游玩,在江中,看见一艘船中有一妇人很像庚娘,两船相会时,那妇人也自窗中偷看金大用,他也看她,越看越像庚娘,但又不敢唐突动问,忽地心生一计,忙大呼曰:“看群鸭儿飞上天耶!”那妇人闻之,也喊道:“馋小狗欲吃猫子腥耶!”暗号对上了,那妇人就是庚娘无疑。这句闺阁私语只有两人懂得。金大用大惊失色,忙拨转船头,近前一看,果然庚娘。两人生死契约,相抱痛哭。而此时,金大用已有妻子了,但王妻仍以嫡礼拜见庚娘。庚娘这一惊非同小可,为何吃惊,只有庚娘心中明白了。说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庚娘说:“同舟一话,心常不忘,不图吴越一家矣。蒙代葬翁姑,所当首谢,何以此礼相向?”听听庚娘话中的机锋:“蒙代葬翁姑,所当首谢”一个“代”字,主次分明矣。幸好,庚娘长王妻一岁,理当居尊,金大用也不用为难了。

那么,明明死了的庚娘又是如何活过来的呢?蒲老先生有的是办法。庚娘下葬后,过了不知多久,忽听一人喊道:“庚娘,汝夫不死,尚当重圆。”庚娘好似梦醒,抬手一摸四处都是墙壁,才明白自己已是死人了。她只感到闷得慌,却不觉得有什么痛苦。此时,有几个恶少知道墓中陪葬丰厚,前来掘墓了。一透气,庚娘活了,恶少吓坏了。庚娘知道这些盗墓贼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也很害怕。但她有主意,她说,多亏你们来,使我重见天日,我这里的东西都给你们,若嫌不够,把我卖为尼姑,也多少能得几个钱,我绝不会把这事说出去。盗墓贼忙爬下磕头说:“娘子贞烈,神人共钦。

小人辈不过贫乏无计,作此不仁。但无漏言,幸矣,何敢鬻作尼!”庚娘说,不关你们的事,我乐意当尼姑。一个贼说,镇江有个寡居的耿夫人,没有子女,娘子若去,肯定喜欢。

庚娘是何等机警聪明的女人,并未因此放松警惕,当即拔下头饰,全部赠盗作为谢礼。贼众其实是真心的,不敢受礼,庚娘坚持要给,他们才拜受了。盗贼负责将庚娘送到耿夫人家,庚娘撒谎说是乘船遇风迷路。耿夫人是个单身富婆,见了庚娘大喜过望,待她就像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刚才是她们母女俩去金山游玩回返。此时,庚娘才说出丫事情貞:相,金大用也会来事儿,当即登舟拜母,把个耿夫人喜得,平白女儿女婿都有了,一母一婿两媳妇,可尽享天伦之乐了。

蒲老先生为何要如此处理人物命运呢?异史氏曰:

“大变当前,淫者生之,贞者死焉。生者裂人眦,死者雪人涕耳。至如谈笑不惊,手刃仇雠,千古烈丈夫中,岂多匹俦哉!谁谓女子,遂不可比踪彦云也?”

彦云,是三国时曹魏太尉王凌的字,他曾与令狐愚通谋,准备废懦弱的齐王曹芳,迎立刚健的曹彪,以此对抗专权的司马氏集团,谋泄被杀。蒲氏今以古名臣喻之庚娘,其用心都在一个字上:侠。且是:女侠。

尼采的查拉斯图拉手提鞭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过来了,蒲松龄捋捋胡须,对她的庚娘说,这小子惯于欺负女人,庚娘嫣然一笑,什么话也没说,摸摸插在腰间的利刃,袅袅婷婷地迎了上去。查拉斯图拉扬起了手中的鞭子说,你知道不,我这鞭子是专门为女人准备的?庚娘微微一笑,脸颊上的小酒窝春情荡漾,轻声说,小女子知道。查拉斯图拉突然感到天旋地转,眼前的那两个小酒窝好似两孔深不可测的古井,往外喷吐冷入脊髓的幽香气,他舍不下这股幽香,又禁不住其凛冽,他鼓起勇气说,难道你不害怕吗?庚娘又一笑,说,谁要是感到害怕,现在离开还来得及。查拉斯图拉想了想,扔下鞭子,垂手低头转身走了。

六、非常侠女之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