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柯岩文集第四卷(中短篇小说)
11516600000022

第22章 高压氧舱(6)

终于,医生护士从她怀里抱走了那个小身体。那个曾是那样大声欢笑着在她怀里蠕动,那样甜甜地响亮地亲吻着她的小人儿,那个又曾那样认真地凝望着她,用黑黑的大眼睛探索她的眼睛,用他的小手摸着她的脸颊,揩去她的眼泪,帮她占卜,为她分忧,和她一起痛哭的儿子,她至亲至爱的骨肉啊!

他那不知世事的甜甜的小嗓音还震响在她的耳边:“爸爸,妈妈!爸爸噢——”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睁得圆圆的,那样苦苦探索她的心意又始终不明就里的双眸还在她脸前闪动,可是,她的怀抱里已经没有他了。这个世界上也再没有他了。再也没有他了。没有了。

这是可能的么?这是允许的么?

小艾一声声干号着,一滴泪也掉不下来。

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思维和生活的惯性都是他。于是,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愿望:找到他。找到他!扑到他的怀抱里,让他再用他那斩钉截铁的口吻否定这个事实。否定这一切,就像以往否定她的一切疑惑、一切苦恼、一切问题一样。

然后,再在他的怀抱里慢慢暖和过来。

是的,他,他。只有他!这不仅仅因为小艾的世界里除他之外没有别人。还因为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否定一切小艾不愿接受的事实。而目前,小艾是那样的痛苦和疑惑,那样不愿意承认失去爱子这个事实。

小艾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医院。跑得那样快,那样不管不顾,差一点撞上迎面开来的一辆大卡车。

小艾向着他工作单位的方向跑,跑得完全超过她的体力。奇怪,心脏怎么竟然没有破裂?直到跑得嘴里发苦,眼睛发胀,直到她眼角的余光瞥着一辆天青色的嘉陵从她身边擦过,飞也似的消逝在前方。

那辆天青色的嘉陵,此刻又从小艾眼前飞起。小艾的心狂跳了起来,好像自己又在疯狂地奔跑,像那天一样地感到全身热血沸腾。嘴里发苦,眼睛发胀。但小艾此时明明置身在这静静的高压氧舱里,奔跑的只是她的思绪。

天青色的嘉陵也不像那天那样突突地擦身而过,却只在舱里这一片迷蒙的浅黄色里无声无息地飘浮,就像电影里的慢动作那样优雅,也像彩色影片里那样,协调又美丽……

“不要走!伙计,不要走嘛!”一个热情的男高音突然在舱内响起:“你听我把方案谈完……”小艾不用回头,就知道这是坐在氧舱角落深处的那位厂长。是什么厂长她不知道,只知道每次吸氧治疗中,他都要断断续续地苦苦哀求什么人。什么人呢?显然只对他重要。

“……这样设计,省工省料,投产快!你不相信?哎,老兄,坐下坐下,我这里有数据嘛!你怎么能不看数据就轻易否定呢?伙计,四个现代化要靠科学吃饭,不能意气用事嘛……”几天来,他老是重复这同一内容的话语。那个女作家早就对小艾说过:他是东北某一个大厂的厂长。在讨论扩厂方案的会议上,突发大面积脑溢血。抢救手术愈后很好。可他不听劝告,不肯休息。继续偷偷忙于设计方案,再度大面积出血,留下了严重后遗症。但不知怎么,那时女作家的话丝毫没有引起小艾的注意。直到今天,当整个世界重新回到小艾心中的今天,从小艾意识深处突然一下子全部再现了女作家的话语。不但是话语,甚至连同女作家说这些话时的眼色和面容都一起浮现了出来。

此刻,小艾不禁满怀敬意地回眸细细打量这位厂长,只见他是一个花白头发的高个儿,仍在热情充沛地叙述。小艾的心不禁一颤。不知是他那满头华发,还是他那执著的热情竟那样深深地打动了她。哦,一个人怎么能这样念念不忘工作呢?啊,因为那是他情之所钟,他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于是,最后那次设计方案的争论就成为了他最后的记忆。如果他不能痊愈,这个记忆将永远伴随他,直到他生命的终结……

哦,多么惨!但又多么美,多么壮丽!而小艾自己呢?惭愧啊!因为她清楚地记得她最后的记忆却是那在街道拐角、那疾驰而去的天青色嘉陵。然后,两眼一黑,就完全没有了知觉。两相对照,自己是多么低下,多么卑劣,又多么渺小。

小艾情不自禁地又垂下了头,用手蒙住自己涨红的脸,同时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

是的,他。如果他处在这位厂长目前的状态,他的话语会是什么呢?个人的得失,个人的算计,各种各样骗人的方法和向上爬的手段。那些招式,在个人内心的深处,在两个人的小房子里,也可能还被认为也是一种生存方式。可如果像这样在失去控制,反复在大庭广众之中宣讲,那该是多么可怕,多么令人难堪啊!现在小艾终于懂得了妈妈说的:“看一个人,不能光看他对你怎么样”,爸爸说的“要看他在社会生活中是什么样,对党和人民什么样”的真正含义了。可她当时怎么就一点也听不进去呢?!

天青色的嘉陵又一次无声地从小艾眼前慢慢飘过。慢得仍像电影里的慢动作。而那天,它却是那样轰鸣着疾驰而去,一如疯狂地呼啸着从她流血的心上碾过……

那天,小艾疯狂地奔跑着。跑得嘴里发苦,眼前金星乱迸,心脏跳得好像要立即破膛而出。快到吧,快到吧,怎么这么远?怎么还不到?哦,还要跑过一条街,再转过一条街角……

倏地,一阵摩托车的轰鸣从她身后由远而近。还没等她躲闪,车就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她陡地停住了脚步。不是因为被擦着了衣衫,也不是因为害怕,而只是因为正是她那样稔熟、那样亲切的天青色。

不,这不是他,不能是他,不该是他。他不该从她背后来,他只能从她迎面来。他的单位在正前方,而他当时说的明明是:“你先去,快上医院,我请了假就来。”不,这不是他,不能是他。不该是他!因为在这车的后座上,还有一个身着火红色衣衫的姑娘。

可怎么,竟真的是他那辆嘉陵呢?就是就是,绝错不了。小艾怎么会认错呢。要知道那是一个油花、一个油花,一颗米粒、一颗米粒地从自己和儿子的嘴里给他抠出来,才换来的呀!

啊,儿子,我的儿子!好儿子,亲儿子啊!

何况,驾车的明明是他。烧成灰她也能一眼就认出的他。他是赶到医院……又出来追她的么?也许,后座上是个他请来的护士,为了怕她受不了,怕她经受不住……不,当然不是。后座上那个姑娘双臂紧紧搂着他的腰,整个身子那样亲热地贴着他的背,一头长长的披肩发随风向后飞舞,脸蛋儿就偎在他的颈窝处……

她该明白了,可她还不明白。她还要追到他的单位,仰望着他告诉她他日日夜夜在里面做实验的那间楼房。那扇他曾指给她看过一次的窗户。呆呆地盯着那扇窗户里明明映着他和那姑娘紧紧依偎的身影,看着那亮着的灯光怎样熄灭,黑暗怎样从那间房里弥漫出来,直到整个淹没了她的心。

她该死心了,可她还是不死心。她还在想着该怎么告诉他有关儿子的一切,还在想着该怎样让他给她解释那不该发生的一切,还在等着他给她否定那不能接受也不愿接受的事实呢。

她呻吟了吗?想必没有。因为她就那样蜷缩着在那窗下墙角处倚靠着,竟没有惊动那缕缕行行进出大楼的人。她哭泣了吗?想必也没有。因为她走进传达室去问那慈祥的老大爷他怎么会那么长时间没接到儿子生病的电话时,老大爷分明没发现她有什么失态,而只是那样鄙夷地说:

“他现在还有心管儿子?”小艾问:“是因为教授的女儿?”老人说:“教授现在又不值钱了。人家现在搞的是个倒奶奶,大财主。”

“就没人能管管他?”

“管,谁管?现在不是兴自由,兴性解放么!他老婆都不管,谁管?”老大爷愤愤地说。

老大爷不认识她就是他老婆。因为小艾从他调进实验室就没被允许来过。虽然这调动也是她连央告带命令妈妈通过一切关系帮他办的。他说那会打扰他。而小艾从来就不肯让他分心。

她也没告诉老大爷,说他老婆不是不想管,而是根本不知道,不相信。可她真不知道,不相信么?是,她是不知道他这么快又赶潮流赶上一个倒奶奶,可当初那教授女儿,她不明明哭过吵过么?

哭过、吵过。可最后,还不是被他骗过了么?

想必她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出来。可不,还有什么说的?她的青春、她的理想、她的工作、她的父母、甚至儿子。她全部的感情和生活都真诚地奉献了出去,可她得到了什么?除了悲伤、痛苦、羞惭、屈辱,还有一次次被骗的记录。开头,是因为愚昧和狂热;后来呢,后来是因为没看透那赌徒的冷漠。

接下来的事就十分简单了。回到她的窝。是的,窝。为了他的营养、他的衣着、甚至他的香水、他的摩托,她把一切可节省的都节省了,一切可变卖的都变卖了。与其说这里是一间家徒四壁的陋室,毋宁说这只是一个动物栖身的窝。这窝里甚至连一根长一点的绳子都找不到。她只好把一骨节一骨节捆白菜帮子的短尼龙绳用心地结在一起,一边坠上一个大糠枕头,她静静地躺在了床上,用力一蹬……

“原谅女儿吧,妈妈!”这是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而现在,妈妈竟又坐到了她的床头。

小艾两眼一秒钟也舍不得离开妈妈。妈妈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小艾。

母女俩都不说话,又一同想起她们都不愿再想,却又无法忘记的他。

“虽然老头子早就断言过:悲剧是必然的结局,”妈妈想的是,“似乎影影绰绰也风闻出现了第三者,但何至于,何至于就悲惨到这个地步……这孩子可怎么再打起精神活下去啊!”看着妈妈的泪眼,小艾想的是:“妈妈昨天没来,前天没来,显然是经过邻居,特别是司令员、女作家去做了工作才来的。可他,他怎么就敢不来?退一步说,他就没有一点点丧子之痛,一点也不怕舆论的谴责,他就不怕我去告他么?”一股怒火腾地升起,烧去了最后一丝疑惑,小艾恍然大悟了。

啊——哦,是了。他不来,恰恰是不愿我被救活!是啊是啊,垫脚石已托着他迈上了新的台阶,筹码早已帮助赌徒赢得了新的一局。我活着不但已对他全无用处,相反的,倒成了累赘,障碍甚至威胁……正因为他知道我失去了他就等于失去了整个世界,所以他就是不来,以此使我失望,彻底断了我生的念头……

哦!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真是只有善良的人们想不到的,没有歹毒的人们做不出来的啊!难怪爸爸老说他的内心世界不干净,岂止是不干净啊!哦,爸爸,爸爸!我终于也看清楚了。看得清楚极了。在他那镇定大度、从容自若的男子汉气概背后,他的灵魂这样卑劣,这样肮脏,这样残忍!

他至今不来,是又在以他赌徒的冷酷,进行另一局赌博:目标,催我速死。筹码,就是我的生命!

小艾突然大口大口地,甚至是拼命地吸起了纯氧。哦,你这次可算计失误了。你在等我死吗?对不起,我不死了!我不死,我要活!活着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去,回到这个世界里去,和整个世界一起看你的表演,揭露你的表演……

一股仇恨的旋风席卷了艾艾的全身,报复的意念汩汩地淹没她整个心脏,脑子里疯狂地转动着复仇的计划,鼻子里却丝丝啦啦地使劲儿吸氧。

妈妈不知所措地看着小艾,怕她还太虚弱,使过了劲儿伤身体。她抬起惶惑的眼睛向全舱求援,大家也都看见了小艾此刻明显的变化。病人求生的欲望往往是痊愈的最好的转机,大家虽然不知道小艾为什么突然出现了这个转机,但却高兴地对妈妈点头,让她放心。于是妈妈就那样涨红着脸对大家充满感激地笑了。

小艾也脸红了。因为只有她自己明白她的转机从何而来。而对着舱里这些重病号,想着自己求生的欲望只是为了对他的报复,小艾忽然觉得自己的浅薄和渺小几乎不下于他。小艾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啊!从前谁不夸奖小艾是个纯洁、上进、有理想的孩子。可现在小艾竟变成一个不能单独存在的他的附庸,一个坏人的丑陋的影子。活着,回到这个世界里去,又有什么价值,什么意义呢?

于是,小艾这一回,真正惊慌失措地痛哭起来了。她哭得这样悲哀,这样痛切,不但吓着了妈妈,甚至惊动了舱外的医生。扩音器呼叫起来:“号,号,黄小艾!黄小艾!怎么了?你不舒服么?要休息一下,还是要出舱?回答,请回答。如果需要出舱,我们将立即减压,立即减压……”小艾没想到,她竟又惹出了麻烦。她想说她不是故意的,她没有不舒服。她没事儿。她不要出舱。不要!可她哭得抽抽噎噎,什么也说不清,隔着氧气面罩,更是一片呜咽。急得她只能双手乱摇,吓得妈妈以为她憋了气,直要给她摘面罩,小艾现在哪里肯摘,急得又用双手死死护着。

还是女作家善解人意,她匆匆取下自己的氧气罩,过来把住小艾的脉,然后报告说:“心率、脉搏都正常,我想不需要出舱。”小艾感激地连连点头,又反手一把握住她的手,不安地指着面罩,意思是不愿耽搁她吸氧。女作家却不急,对她粲然一笑,俯身对她说:“会过去的,小艾,一切都会过去的。你看,全舱都是重病号,就数你年轻。这么多老头儿、老太太,还在为战胜疾病拼搏呢,你年轻,又健康,这是多么宝贵的财富啊,你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天下竟有这样聪明的人儿,她好像每眼都能看到人心里去。小艾的呜咽随着她的话语平伏了下来。是啊,她年轻,她原来没病。她今后可做的事,能做的事还多着呢。只要小艾愿意,她就可以不断地接近她,请教她。小艾不是已经认识了她,而她已教会小艾许多许多了么?嗯,仅仅为了认识这位女作家,小艾这趟高压氧舱就算没白来,何况,这舱里还有那么多好人、聪明人、优秀的人呢。

唉,唉!以前小艾怎么就没看见呢?是这样的人都集中到高压氧舱里来了?就像纯氧都被装了进来一样,还是小艾过去有眼无珠,缺心少肺呢?

两次吸氧中间休息十分钟。

一个今天新进舱的小老头忽然过来给小艾邻座的司令员敬了个礼。

“这是怎么回事?”老军人说。

“司令员,不认识我了?”司令员打量着他,迟迟疑疑地说:“看我这记性!真对不起,脑栓塞……

不要报名,不要报,让我想,让我想……”小老头只眯眯笑着,一点没报名的意思。忽然司令员眼睛一亮,一拳重重捶在那小老头胸前,高兴地叫起来:

“唉!黑牛嘛!叫我怎么认得出来,你都成了小老头了……”老老头和小老头儿两人都往前扑,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从他们断断续续你争我抢的话茬儿里小艾看到了炮火和硝烟,流血和牺牲,知道了这个叫黑牛的小老头儿原来是司令员几十年前的小勤务员。

“你从哪儿钻出来的?这么多年也不来看看我?”老老头儿问。

“唉!发配边疆了,”小老头儿说,“砸烂公、检、法那会儿,我顶住了几个冤案。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啦,发配边疆不算,还非说我这条负伤的腿是自伤……”

“啥?自伤!你怎么会自伤!明明是打济南时负的伤嘛。好像那回还给你评了个三等功?”

“二等,司令员。”

“现在呢?”司令员弯下腰去摸他的腿。黑牛不敢让他弯腰,立即把腿抬到了椅子上,撩起裤腿叫他看。“还痛吗?”司令员轻轻抚着他的伤疤,关切地问。“旧伤早好了,问题是那帮造反派生生给我打折了,还不给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