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里
这一路上,我坐在轿子中始终思绪起伏。这天的天气非常好,但是我却一直为太后而忧虑,因为她这一整天都沉默寡言。通常她总是非常高兴的,并能让身边的每一个人也都陪着她快快乐乐的。我还在琢磨那些柳枝的事情,它们究竟代表了什么含义,我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
太后和皇上开始用膳后,我从大殿中走了出来,看到皇后和几个女官正坐在庭院左侧的一间小屋子里面喝茶。看到我的时候,她们便打手势让我也过去。皇后说:我想你肯定也是又累又饿,过来挨着我坐,一起喝杯茶吧。”我谢过她后,坐在她身边,开始谈起路上的见闻以及感受。她说:我们还得一个钟头才能到紫禁城。”谈到早上的祈雨仪式时,她说祈雨时我们所有人都必须诚心诚意地祈祷才行。我于是迫不及待地向她问起那些柳枝的意义。她笑着说,在佛教里面,柳枝是能够带来甘露的吉祥物,所以祈雨时要头戴柳枝,这是宫里的老规矩了。她还说,以后我们每天早上都要进行同样的仪式,一直到下雨为止。
我们听到庭院中传来了太后的讲话声,知道她已经吃完了午饭,所以便跟在皇后后面进了大殿,如往常一般,开始吃太后吃剩的东西。我发现,尽管都是素食,但也非常可口,味道似乎并不比肉食差多少。
吃完后,我们来到庭院中,看到太后正在来回散步。她对我们说:在轿子中待了那么久,我的腿都僵了,我得活动活动才能启程。你们也都累了吧?”我们告诉她,我们不累。她让我们陪着她走一会儿。于是太后走在前面,我们跟在后面,一起走来走去,说实话那场面很有点滑稽。太后转头笑着对我们说:“我们这样,是不是很像转圈拉磨的骡子?”太后的话让我想到了马戏团。
这时,李莲英走过来跪在地上请太后启程,说这样才能保证在太后选定的吉时到达紫禁城。于是我们离开了万寿寺。所有轿子的速度都非常快,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们就来到了宫门前。这一次,我们依然跟随着皇上的轿子抄近路进宫。我注意到,所有的宫门都已经打开。皇上和皇后乘轿直接进了宫门,而我们必须下轿步行进去。宫门里面已经有几乘小轿在等着我们,挎着轿绳充当轿夫的一些太监正候在轿边。
我们来到大殿的院子里,皇上和皇后已经等在那里了。如同往常一样,皇上跪在前面,皇后跪在皇上身后,我们排成一排跪在皇后后面,把太后迎进了宫里。太后来到了自己的寝宫,太监早就把一切都布置妥当了。当天下午和傍晚,我们又举行了两次祈雨仪式。太后休息后,我们来到自己的房间里,发现一切都井然有序,我们的太监已经把床铺铺好了。有这些太监的服侍真的非常不错,因为我们自己根本就没有办法亲自处理那些杂事。我四肢僵硬,疲惫不堪,上床后立刻陷入了梦乡。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有人敲我的窗户时我才醒来。我起身拉开床帘,发现天空灰暗,开始还以为是乌云密布,天就快要下雨了,于是心里非常高兴,心想这下太后肯定能够放宽心了。我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后才失望地发现,我对面的窗户上反射着阳光。紫禁城的宫殿年代久远,建筑方式非常奇特——庭院很小,走廊却很宽,所有的房间都很昏暗,加上这里还没有安装电灯,必须使用蜡烛照明,所以不走到庭院当中抬头向上,是根本看不到天空的。当时我起床的时候,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依然睡意蒙,所以才会认为天上乌云密布。
我匆匆赶到太后的寝宫,发现皇后已经等在那里了。每天她总是第一个到,而且仪容又收拾得那么整齐,我一直非常好奇她每天到底要起多早。她对我说,我来得并不晚,太后虽然已经醒了,但是还没有起身。我走进太后卧室,向她请了早安。太后问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天气。我不得不告诉她事实——丝毫没有下雨的迹象。太后起身穿好衣服,如同往常一样开始吃早饭,然后告诉我们今天不上早朝,因为皇上到天坛祭天祈雨去了,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重要事情值得上朝了。就这样,我们连续祈祷了三天,但是始终没有下雨。我察觉到太后非常失望,她命令我们每天都要祈祷20次。每次祈祷,我们都用朱砂混合少许的水,在大黄裱纸上点一个点。四月初六的早晨,天空布满了乌云。我连忙跑到太后的寝宫通报这个喜讯,却发现有人已经告诉过她了。她笑着对我说:“你不是第一个跑来给我报信儿的。我知道,你们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够第一个来向我报喜。我今天觉得有点累,想要多躺一阵子。你退下吧,等我打算起床的时候会叫人去传你过来的。”我退出后便去找皇后,结果发现所有的女官也都在皇后这儿。她们问我是否感觉到落雨了。我们走出候命室,发现庭院里已经淋湿了,又过了一会儿,雨点变得更加急促起来。太后起床后,我们又例行祷告了一次。幸运的是,雨一直都没停,而且变成了瓢泼大雨,下了整整一天。
下雨时,太后独自在玩着纸牌,我站在她后面伺候着。我看到皇后和其他的女孩们都站在走廊里候着,太后也看到了,就对我说:告诉她们去候命室候着吧。她们没看到走廊都湿了吗?”
我走过去,但是还没等我开口,皇后就对我说,候命室已经进水了。我前面提到过,这里的建筑非常古老,根本没有排水沟。太后的寝宫地基比较高,有12级台阶,而在她寝宫左侧的我们的候命室,却根本没有高出的地基,而是直接建在地面上的。我在走廊里和皇后她们说了几分钟的话,整个人就湿透了。太后敲了敲她的玻璃窗,让我们都进她的屋里去。我必须提一句,我们任何人,包括皇后,未经太后的许可都不能擅自进入她的寝宫,除非是当值做事者。
那天太后非常高兴,她大笑着说,我们的样子都像是刚从湖里面捞出来似的。皇后穿着一件淡蓝色的旗袍,头饰上的红穗子已经滴着红色的水珠子,落在了旗袍上面。太后笑着对我们说:瞧你们这些丫头,袍子全都湿透了。”说着,便吩咐我们都回去换衣服。
她们离开之后,我走回到太后的身后。她看着我说:你身上也湿了,只是这衣服不显。”我那天穿着一件开司米的裙子,编织得非常朴素。太后摸了摸我的胳膊,说:你都湿透了呢!你最好也去换下衣服,挑件厚实点的。我想这洋装肯定不舒服,腰扎得那么紧,看上去和其他部位都不成比例。我觉得你穿咱们的旗装肯定更好看。你回去把衣服换一下吧,巴黎的衣服就放起来当个纪念好了。我原先只是想知道外国女人是怎样的穿着,现在已经看够了。还有一个月就到端午节了,到时我给你做些漂亮衣服。”我磕头谢恩,说能够换上旗装,我不胜欣喜,但是在国外住了那么多年,总是穿着西方服饰,所以从来都没有穿过旗装。进宫前,我们本来想要穿上旗装的,可是却得知老祖宗想要看我们穿的洋装。
得到太后让我改装的吩咐,我非常高兴,这其中的原因有这么几条。第一,女官们因为我们的穿着一直对我们另眼看待,总是把我们当成外人。第二,我知道太后其实并不喜欢洋装。第三,生活在北京的皇宫之中,穿着这些洋装非常的不舒服,这也让我们想要穿上旗装,那样才和这个地方是搭配的。我们常常要一天忙到晚,几乎大部分时间都需要站着,穿着宽松的衣服十分有必要。
太后吩咐一个太监拿来她的一件衣服给我,让我去试一下。所以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脱下湿漉漉的衣服,换上了太后给我的衣服。这件旗袍对我来说有点肥,不过长度和袖子都刚刚好。太后让一个太监记下我的尺码,以便给我制作新衣。她说做出来后保准会非常合身。她替我母亲和妹妹也定做了一份儿,并吩咐立刻缝制。
我知道太后那天非常高兴。她还告诉我我应该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会最好看,说我应该只穿粉色和浅蓝色的衣服,这两种颜色最衬我,而且也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她还谈论了我们的头饰,并吩咐替我定制一副和其他女官一样的头饰。太后还对我说:我知道你能穿我的鞋子。你进宫的第一天,我试过你的鞋子,你还记得吗?我要择个吉日让你们重新做旗人,以后再不要穿那些洋装啦。”她拿出了她的黄历,研究了一阵子,然后说这个月十八就是最好的日子。李莲英知道应该如何取悦太后,立刻说,他会在那个日子替我们打点好一切。太后还告诉我说,应该把头梳成什么样子,应该佩戴什么样的花,等等。实际上,对能安排我们做回旗人,太后是非常高兴的。谈了一会儿,太后就命我们各自退下了。
雨一直下了三天,始终都没有停。最后一天,皇上回宫了,所有的祈雨仪式也都停了下来。太后一向都不喜欢待在紫禁城里,这我一点都不奇怪,因为我也不喜欢这个地方。早上,我们得点上蜡烛才能穿衣,即使到了正午,屋里还都一片黑暗。雨依然下个不停。有一天太后终于说,不管第二天是晴还是雨,她都要回颐和园了。听到要离开紫禁城的消息,我们全都非常高兴。
我们返回了颐和园,那天天阴沉沉的,但是没有下雨。我们像来时一样打点好每样东西,途中依旧在万寿寺歇脚用膳。那天的午膳里重新有了荤食。我注意到,太后吃得很高兴。她问我是否喜欢素食,我说那些素食做得非常精致,虽然没有肉荤我也非常喜欢。她告诉我说她没有办法吃那种东西,如果不是祭天祈雨的需要,她绝对不会吃素。
游园会
四月中旬,宫里举办了这年里的第一场游园会,这是太后为招待各国公使夫人而举办的。太后打算要把这年的游园会办得有特色一些,于是命人在园内各处摆放上了各式货摊,上面陈列着古玩、刺绣、花卉,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就如同一个集市一般。这些东西都是要送给客人的礼品。这些客人当中有美国大使夫人康格夫人,美国使馆中文秘书的妻子威廉夫人,西班牙公使的妻女卡瑟夫人和卡瑟小姐,日本公使的妻子内田夫人和日本使馆的几位女士,葡萄牙公使夫人阿美达夫人,法国公使馆秘书的妻子加纳夫人及其他几位法国官员的夫人,英国公使馆首席秘书的妻子苏珊·唐利夫人,德国公使馆的两位夫人以及其他一些德国官员的妻子,还有海关官员的夫人们。为了这个场合,太后特地选择了一件孔雀蓝的漂亮袍子,上面绣满了凤凰,刺绣都如同浮雕一般凸起,每只凤凰的嘴中都衔着一串2英寸长的珠串。太后一动,这些珠串便随着前后晃动,璀璨缤纷。当然,她的头上戴着玉制的凤冠,鞋子和手绢上也都有相同的图案。
我母亲穿了一件镶着银色花边的淡蓝色丝绸礼服,深色的帽子上插着与此相配的羽翎。我和妹妹都穿着浅蓝色丝质礼服,上面镶着爱尔兰花边和很细的天鹅绒带子,同时戴着插了大朵的粉红色玫瑰的蓝帽子。御前女官们也都穿上了她们最别致的旗袍。看着这样一队人马款款走向大殿,真是一幅特别的美景。那天早上,是太后兴致最高的时候,她对我们说:我很想知道自己穿上洋装会是什么样子。我的腰很细,穿这种宽松的袍子都显不出来。不过,我也不觉得有必要把腰束得太紧。我依然觉得最好看的衣服就是我们的旗装。”
太后和皇上先在大殿迎接宾客们。宾客们在奥地利公使齐肯男爵和一个各使馆的翻译的陪同下步入大殿,排成了一排,然后由齐肯男爵发表了一段简短的致辞,并经翻译将其译成汉语说给庆亲王,然后再由庆亲王转达给皇上。皇上用汉语做了得当的回应,由翻译将其译成外语,转达给众人。然后齐肯男爵走上台阶,与太后和皇上握手,余下的宾客一一上前。我站在太后的右边,每个宾客走上前来时,就将其姓名和所属国籍、使馆报出来。太后和每个人都寒暄了几句,看到不认识的人,她就会多说几句,询问对方来中国多久了,是否喜欢这里等问题。太后的对话都由我来负责翻译。来宾见过礼后便站到大厅一旁,直到所有人都引见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