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贺生日
我父亲四个月的假期已经结束,六月初一那天他接受了太后的召见。那时他的身体已康复了很多,但是依然深受风湿病的困扰,这在他登上大殿台阶时的不便就可明显看得出来,为此,太后特别吩咐两个太监过去扶着他。
父亲首先向太后叩谢了她对我们姐妹的特别恩宠,照例,他脱下顶戴跪倒在地,磕头时额头都触到了地面上。所有官员受到太后或是皇上的恩典时都要进行这套谢恩仪式。之后他重新戴好顶戴,依然跪在御座前。太后问起父亲在巴黎的生活,时不时地夸赞几句父亲的工作。看到父亲跪在地上似乎很吃力,太后吩咐一个太监给父亲拿来了一个垫子,即便如此,也算是一项极大的恩典了,因为这种垫子只有军机大臣才有资格使用。
太后对父亲说,父亲现在年事已高,她不想再派他出国了,而且她想把我们姐妹留在宫中,如果再派父亲出国,他肯定会带着我们,这样她就没有办法实现自己的愿望了。太后说她非常高兴,尽管我们在国外待了那么长时间,但是我们依然熟悉满族的传统。父亲回答说他一直都很注意按照我们自己的风俗来教育我们。
这时,太后问皇上是否有什么话要说,皇上便问我父亲是否会讲法语,当得知不会的时候他觉得非常奇怪。父亲解释说自己始终都没有时间学习,另外,他也太老了,恐怕不是学外语的年纪了。
接着,皇上又问法国对中国的感情如何。父亲说,法国对中国一向很友好,不过自从拳乱之后,使臣的位置越来越尴尬了。太后说,那的确是一桩不幸的事件,不过幸好现在一切都妥善解决了。她嘱咐父亲要好好调养身体,尽快康复。朝见便就此结束了。
过后,太后对我说,父亲从巴黎回来后看起来老了很多,他必须小心身体,不要有烦心事才好。她对父亲十分感激她对我们姐妹的照顾这件事,表现得很开心。
这段时间,宫里正在忙着筹备皇上的生日庆典,时间就在这个月的二十八那天。实际上,皇上的生日是六月二十六,不过那一天同时也是一位先帝的忌日,不宜举办庆典,于是便把皇上的生日庆典改在了六月二十八。官方的庆典会持续七天,从生日前三天开始,一直到生日后三天结束。在这段时间内,整个宫里都要穿着朝服,停止一切政务。今年是皇上32岁的生日,所以庆祝活动实际上并不十分隆重,因为只有在皇上逢10的生日时才举行大典。不过,这桩事情也足以影响所有事情了。在那七天当中,惯例的早朝也全部取消。在这几天当中,太后是唯一不用穿着特别礼服的人,也不会在任何庆祝活动中扮演重要角色。这次的庆典之所以不太隆重,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她,因为太后依然活着,是皇上的长辈,按照我们的传统,她的地位高于皇上,实际上她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统治者,皇上的地位反倒次之。皇上自己也非常清楚这一点。当太后吩咐要开始准备庆典事宜的时候,皇上总是说今年生日又不是整寿,没有必要庆祝,最后才勉强同意简单庆贺一下。虽然皇上自己同意庆贺更多是出于对礼仪的尊重和认同,不过全国都根据习俗把这个生日当做一个重大的节日来庆祝。于是,在这期间,画像工作也暂停了。
六月二十五那天早晨,皇上穿着他明黄色的龙袍和绛色的马褂,当然,作为皇帝,他的顶戴上是一颗大大的珍珠。我应该在这说一句,皇上是唯一可以在顶戴上戴珍珠的人。他如同往常一样来祝愿太后吉祥,然后前往宗庙,在祖先牌位前祷告,接着再回到太后这里,向太后叩头。所有的中国人都必须在自己的生日时向父母磕头,以示尊重和感激。然后,皇上去大殿接受百官的朝贺。这个仪式往往很有趣,看到几百个人跪在那里磕头,特别是当他们动作不齐、此起彼伏的时候,真是妙趣横生,场面极为滑稽,即便是皇上有时都会忍俊不禁,哑然失笑。这种仪式上使用的乐器也很值得一提。最主要的一种,是由硬木制成,有一个圆形的平底,直径大约3英尺,有一个穹形圆顶,高约3英尺,中间是空的。一根由同样材料制成的长棒,作为鼓槌,有人专门负责全力锤击鼓面,发出的声音,只能意会,不可言传。这种鼓经常在皇帝升座的时候擂响,以昭告群臣。此外,庭院中还会放有一个同样由硬木制成的老虎,大小和真的老虎差不多,背上刻有24个鳞片。这个乐器并不是敲击的,而是刮擦背上的鳞片,它发出的声音如同无数鞭炮齐鸣。这个乐器的声音贯穿整个仪式的始终,配上那种大鼓的声音,真可谓振聋发聩。仪式当中,一个司仪会喊出不同的指示,比如跪倒、鞠躬、平身、磕头等。但是在这种乐器的伴奏下,几乎根本听不到他的喊声。另外还有一种乐器,是由一个木制框架组合而成,高约8英尺,宽约3英尺,三根木栅横跨木架,木栅上悬挂着12个纯金的钟。当用木棒敲击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和扬琴很像,只是调子高很多。这个架子被安放在大殿的右侧。大殿左侧也有一套类似的乐器,只不过上面的钟由白玉雕成,发出的声音也要柔美许多。
接受群臣朝贺的仪式结束后,皇上便回到自己的寝宫,接受皇后、妃嫔们的磕头拜寿。之后,皇后又领着我们跪献给皇上一柄如意,这是一种节杖,有的是用整玉雕成的,有的则是木制的,只是中间镶嵌着一块玉佩。如意象征着好运,人们认为它能给接受的人带来幸福和昌盛。这个仪式也是在非常动听的弦乐伴奏下完成的。
接着,皇上还得接受太监们的拜寿。太监们的拜寿方式也大同小异,不过没有音乐伴奏。太监之后是宫女,之后整个仪式才得以结束。接着,皇上得前往太后的寝宫,跪在太后面前,感谢太后的恩典,为他费心安排这些庆贺。然后,太后便在全体宫人的簇拥下前往戏园看戏。到了戏园后,我们全都会得到太后赏赐的果脯,这当然是这种场合的习俗。再过一会儿,太后便会午休,庆典才算全部结束。
悲伤的七月
皇上的生日庆典后两天便是七月了,七月初七也是一个重要的节日。
据传说,天上有牛郎和织女两颗星星,分别是农耕和纺织的守护神。他们本来是一对夫妻,但由于一次争执,导致二人分离,被分隔在了银河的两边。但每年的七月初七,他们被允许见一次面,传说喜鹊在这一天会飞上天去,在银河上搭起一座鹊桥,以使他们得以相会。
这个节日的庆祝方式非常特别。首先,要把几满盆水放在太阳底下,之后,太后会拿过一些松针撒在盆里,漂浮在水面上的松针这时就会在盆底投下一些影子。松针的位置不同,影子的形状也就各异,据说如果能够形成某种特定的形状,便预示着扔松针的人聪明而幸运,而如果是其他的形状,则扔松针的人就没那么好运了。另外,太后还要焚香祭拜上面提到的两位神仙。对于太后来说,这个月也是一个悲伤的月份。她的丈夫咸丰皇帝死于七月十七,而每年的七月十五恰好又是一个祭奠亡灵的节日。
七月十五那天一早,宫里的人都要移师西苑去举行祭祀。中国的风俗认为,一个人死后灵魂会依然留在人间,因此在特定的纪念日,人们就会焚烧纸钱,并相信这样做那些亡灵便能够得到相应的好处。在这一天,太后召集来数百个和尚,为那些没人祭祀的可怜的孤魂野鬼超度。晚上,太后又领着我们所有女官泛舟湖上放漂荷花灯,据说荷花灯的光明能够指引亡灵来接受生者为他们准备的祝福。太后吩咐我们点亮荷花中间的蜡烛,然后放到河面上,她说亡灵会因此而感激我们。有些太监对太后说,他们真的看到了鬼魂,对此太后深信不疑,不过她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她说是自己地位太尊贵了,鬼魂都害怕她。她让我们所有人都睁大眼睛仔细留心,如果看到就报告给她。当然,我们什么都没有看到,很多女官都吓得闭紧了眼睛,害怕真的会看到什么鬼魂。
太后所有的心思都在想着已故的咸丰皇帝,她变得非常悲伤,满腹愁思。我们全都不得不加倍小心,以防惹她不高兴。她变得更加挑剔苛刻,几乎不和我们任何一个人讲话,而是默默地一个人哭泣。我无法理解如此悲伤所为哪般,毕竟咸丰皇帝已经过世那么多年了。整个七月,所有的女官都不得穿亮色的袍子,而必须穿深青色或是淡蓝色的衣服。而太后自己则一直穿着黑色的衣服,没有一天例外。甚至她的手绢也都是黑的。戏园通常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都会开放,但是在七月却关闭了。没有任何音乐,一切都以最肃穆的形式进行,实际上,整个宫廷都沉浸在沉重的悲痛气氛之中。
七月十七早晨,太后来到先帝的灵位前,跪在那里悲哭不已。为了表示对先帝的敬意,宫内戒斋三日。我是第一年来宫里,对我来说这一切都非常奇怪,尤其刚刚经历过一场喧嚣的庆典,再经历这种感伤,实在让人有点不适应。当然,我很为太后难过,我能看得出来,她的悲痛完全是由衷的,并非做作表演。由于太后十分宠爱我,所以这段悲伤的时期,她始终让我陪伴在她左右。有一天皇后对我说:太后非常喜欢你,我觉得这段日子你最好一直陪着她。”我听从了皇后的建议,每次太后哭,我就也很难过,便跟着哭起来。每当太后看到我哭,就会停下哭泣,告诉我不要哭了,她对我说我还太年轻了,不应该哭,因为我这个年纪还丝毫不懂得真正的悲伤。
在这段日子里,她总是对我讲她自己的故事。有一次,她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从小就生活凄苦。小时候,我一点都不快乐,我不受父母的宠爱。妹妹们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而我在大部分时候都被忽略了。刚进宫的时候,好多人都嫉妒我,我知道那是因为大家都觉得我漂亮。但是我更愿意说我是一个聪明人,我一个人与她们所有人抗争,赢了她们。我进宫没多久,先帝就非常迷恋我,几乎从来不看其他的嫔妃一眼。老天眷顾,我又生了一个儿子,这更让我成为先帝心中不可动摇的宠妃。但是之后我的倒霉日子就来了。先帝突然抱恙,洋人又烧了我们的圆明园,我们只好逃到热河去了。当然,大家都知道在那儿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时候我还年轻,丈夫奄奄一息,儿子又年幼无知。东宫太后的侄子人很坏,他一直觊觎龙位,可是他不是皇室直系,根本没有这个资格。我真不想让任何人再去经历我那段日子的苦难。先帝弥留之际,几乎不省人事,我带着儿子守护在他的身边,问他该由谁来继位,但他什么都没有回答。因为他当时已经病危,我便急中生智,对他说:你的儿子在这里啊!’听到这个,他立刻张开了双眼说:当然应该由他继承帝位。’这桩事情尘埃落定,我自然如释重负。这些话就是先帝的临终遗言,之后没多久他就驾崩了。虽然这些都过去很多年了,不过直到现在,他弥留时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就好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我原本以为我的儿子做了皇帝,我就能够过上开心的日子了,谁知道他不到20岁就死了。从那以后,我整个人都变了,同治皇帝死的时候,我的所有欢乐就也随着结束了。我当时和东太后之间有很多矛盾,很难和她融洽相处,不过,我儿子死了5年之后她也死了。当时光绪皇帝刚被带到我这儿来的时候只有3岁,是个病怏怏的娃娃,几乎还不会走路,非常瘦弱。他的父母似乎从来不敢给他吃任何东西。你应该知道的,他的父亲是醇亲王,母亲是我的妹妹,对我来说,他就和我自己的儿子一模一样,实际上就算是我把他收养了。到了现在,我所有的烦心事还都是因为他,他一直体弱多病。你也知道,我还有好多数不清的烦心事儿,但不提了,提了也没有什么用。我对所有事情都很失望,似乎一切都事与愿违。”
说到这里,太后又哭了起来。哭了一阵之后,她接着说:人们都觉得,我是太后,就肯定整天开开心心的,但我告诉你吧,完全不是这样。我受了太多的苦了。只要出了什么问题,人们又总是归罪于我。有些时候,连御史们甚至都敢指责我。不过,我还算是个看得开的人,知道什么事情值得操心,什么不值得,否则我老早之前就入土为安了。你就想想这些人都有多么小心眼儿吧。他们什么都管,连我夏天要搬到颐和园去,他们都要反对,我住到那儿又不会有什么坏处。你在宫里的日子虽然不长,但是你肯定也看得出来,我什么事情都不能自己作主,都是他们商量好了,给我一道奏折了事。而我呢,除非是非常重大的事件,基本上都不会拒绝他们。”
哀悼亡灵的日子结束后,我们又全都返回了颐和园,由卡尔小姐继续给太后画像。太后显然对此有些厌倦了,因为有一天她问我这事儿还有多久才会完成。她很担心这事儿要拖到天冷之后,因为那时候我们就全都要搬回紫禁城去,而在那里画像则会有很多麻烦和不便。我告诉她应该很快就能完成了,叫她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