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唐山大地震亲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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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寻找的天堂

天终于亮了,骚动了一夜的人群终于归于平静,不知是活着的人已经麻木,还是谣言已被制止,人们终未逃生,我们仨度过了一个惊恐之夜。

好心的大舅帮我们把母亲埋葬。

永远也不会忘记震后的第二个夜晚,不!是属于我们和母亲在一起最后的一夜。我们仨就这样围坐在母亲的身旁,一点睡意都没有。

真希望时间就此停顿……

“姐!”“嗯?”随着小弟地招呼我扭过头来,他正用那双明亮的眸子望着我:“明天,大舅会把妈妈送到什么地方去?”“我也不知道。”随着我的摇头,我们姐弟重又归于沉默。小弟虽说15岁了,但却还未完全脱掉稚气,明天母亲说走就走了……想到这里,我非常认真地对他说:“明天妈妈走的时候,你一定要嚎两声儿,哎!你怎么就不会哭呢?”我有些嗔怪地说。这两天来,大弟和我也不知淌过多少眼泪,可小弟却似乎不会哭,一滴眼泪也没有,只是一步不离地跟在我身后。此时他眨巴着两只大眼睛,没吱声。

真舍不得让母亲走,明天母亲就要去一个新的地方了,不去不行吗?对,不去不行了,这是大舅说的,母亲的肚子已经开始发胀了。唉,是得埋了,是得埋了。我一会儿摸摸母亲的手,一会儿摸摸母亲的头,我把脸贴向母亲的脸,她的脸好凉好凉……两个弟弟怕妈妈冷,不停地抻一抻盖着母亲的小布单。

夜正深,整个文化宫广场显得比昨夜安静了许多,人们经受了两天的折腾,都哭累了,痛乏了,他们暂时进入了梦乡……今晚真是一个寂静的夜。

我抬头仰望天空,天空也显得比昨夜纯净,一弯上弦月清清淡淡地挂在天际,与满天繁星一起将冷冷的清辉洒落在母亲熟睡的地方。“小弟,你还记得小时候邻居于妈妈讲过的那神话吗?她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一个丁是什么?”弟弟问我。“一个丁就是地上一个人。你瞧那天上有这么多星星,其中一定会有一颗是属于妈妈的,明天妈妈就会随着这颗星一同走了,这颗星会把妈妈带到一个美丽的地方。”我用手指着天上的星斗,两个弟弟同时仰起头来,向着夜幕里的天空张望……我真希望这夜再长一些,让母亲和我们多待一会儿。清晰地记得,那夜好安静:有星、有月、无雨、也无风……可是,天还是亮了。埋葬母亲是地震发生后的第三天下午,大舅找来了三舅和喜子哥,还有我们的邻居。

一床花棉被终于裹住了母亲已冷却的生命。好心的人们抬起母亲,她就真的起程了。“妈!妈!妈……啊…啊…啊……,”我被这绝望的恸哭惊呆了!回头望去,只见坐在地上的小弟满脸泪雨,那哭声悲切凄凉,声音撕裂。我突然明白了,这是15岁的小弟发自心灵绝望的呐喊,三天来,他一直压抑着的大痛,顷刻间彻底地宣泄了。

谁能不垂泪,谁能不动容啊!我带着两个弟弟护送母亲上路了。

母亲葬在了大城山的山坳里,我看着母亲的墓穴被红褐色的泥土堆成了坟丘,在这里埋葬了一个年仅48岁的生命。我的母亲:一个出生在冀中狼牙山穷乡僻壤的女性,9岁当上儿童团长,13岁参加革命,战火的硝烟曾洗礼过她,在她的右臂上一直残留着敌人的弹片。如今,那块长在肉里的弹片再也无法折磨她了,它将随着母亲一同离去。埋葬完母亲,大舅和三舅就要走了,面对护送母亲安息的两位长辈,大恩不言谢,我扶着两个弟弟向着他们跪了下去……

震后第四天,也就是埋葬完母亲后的次日,父亲从迁西赶回来了。他终于未能与母亲见上最后一面,平生我第一次见到父亲流泪,他的泪水和汗水一起从脸上淌下来,擦也擦不净……

再后来,就在那一年的冬天,母亲的尸体被挖走了。据说是防化兵用探测仪进行的清理,当我和弟弟发现后,呆若木鸡。大弟终于打听到唐山市西郊有一个填尸的大坑,于是我与他商定,次日瞒着父亲,去那里寻找母亲。

第二天的清晨,我们姐弟骑车向着西郊飞快地驶去,冬夜的寒气还未散尽,郊外一片荒凉,我和弟弟都将车速提到了最快。“听说那填尸坑很大,已经填埋了很多尸体,填埋的方法是一层尸体一层灰,一层一层地填,我们怎么找呢?”弟弟一边骑一边问我。“不怕,只要妈妈在那里我们就能找得到,她是一定会听到我们的呼唤的。我读过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她哭倒了一块城墙,于是露出了她的亲人。我们也一定能找到!”我语气坚定地鼓励着弟弟。

我和弟弟终于看到了那个还在不断地填埋尸骨的大坑,那是一个很大的长方形的坑,我们看到时,它还只有一人多深,可底下已经不知填埋了几层尸骨。里边的确是一层尸骨一层白灰,在坑的边沿上有民兵把守着。他们见我们姐弟一直往下望,就走过来,我们向他们讲明了来意,他们不住地摇头,“这么大的万人坑,而且尸体又都裹了袋,哪能认得出来?”“让我们下去找一找,或许找得到呢!如若找不到,我们也就死心了!”说时,我和弟弟都哭了,几个民兵终于不再阻拦我们,我和弟弟相扶着走下了万人坑。

我们每踩着一具尸体,就感到一种揪心的痛,天寒地冻,脚下发出空洞的咯吱吱声响,“原谅我们好吗?我们太想找回母亲了!”我在用心灵和他们说话,不知他们的姓名,不知他们是否也还有亲人,我和弟弟真的不忍再踩着找下去:“妈妈,妈妈!”我哭喊着:“你听到我和弟弟的呼喊了吗?你告诉我你在哪儿啊?”我和弟弟在这阴森森的万人坑里哭喊着,可是苍天无言,诸鬼无声!上边的民兵在坑沿上一直注视着我们,他们几次想催我们上去,但都忍住了。西北风仍在无情地呼啸,好似那些不愿离去的鬼魂在哭泣,更似从万人坑那层层尸骨里发出的悲鸣……无论我如何执拗,我所想像的奇迹终未出现。几位值勤民兵开始劝说我们上去,弟弟也说:“姐,我们不能再找下去了,中午如果不回家,爸爸会找我们的。”弟弟的提醒,使我恢复了理智,我们走出了万人坑。

没有找到母亲。

埋葬母亲眼里流出的是泪,寻找母亲心里淌出的是血。

30年过去了,活过来的人们不再谈起那个话题,他们早已将那大痛融进了生命的灵与肉,有一种情感叫沉浸。

30个春秋,30个“7?28”的凌晨3时42分,每年的这个时刻,唐山地震纪念碑前总有攒动着的人群,他们踏着这个时间在晨曦中寻找自家的亲人。一束束鲜花,一个个花篮,一盘盘祭品……这一切一切都在这一时刻被活着的人躬身放在纪念碑前。清明时节,唐山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烧纸的人们,那一沓沓粗糙的黄纸,被人们约定俗成地作为阴间冥币。阴历十月初一的晚上,唐山人总会在这一刻带着对故人的牵挂来到十字路口,他们用七色的纸剪裁成衣裤、纸钱,会在家人絮絮叨叨的话语中燃烧,盘旋着,变轻,一边点亮着黑暗,一边随着家人的泪滴幻化成一只只黑色的蝴蝶,随风飘去……

一年又一年,春夏秋冬,周而复始。不要说是迷信吧!更毋庸去劝阻或安慰。这种祭奠早已经成为30年里活着的唐山人与故去亲人的无言契约,谁又能抹去唐山的这一道风景?

每当我走过地震纪念碑,我都要踏上台阶去环顾那浮雕上的人们,我不会忘记死难的24万生灵,还有我的母亲。虽然他们的肉体已经回归于土地,然而他们的灵魂会寻找到天堂。

唐山大地震发生时,河北省地震局派往唐山、滦县一带进行地震地质考察的贾云年等六位同志不幸全部以身殉职。30年后,贾云年同志的妻子怀着无尽的思念记述了悲情岁月中她的心路历程。

午夜,新年的钟声敲响,日历翻开新的一页——2006!哦,云年,你真的离开我们整整30个年头了吗?

轻轻打开那尘封已久的一方小盒,我又看见了那块手表——那块30年前从唐山地震的废墟下挖出的手表,或许,是从你那冰冷、僵硬的手腕上取下的手表……

饱蘸着逝者的沧桑,凝聚着亡者的血泪,它的指针安静、肃穆地静止在那个悲怆的时刻,昭示着曾经的那场震惊世界的巨大灾难的降临:

03时42分20秒!

凝望着这块沉睡了30年的手表,这块曾吸吮着你的体温伴随你踏遍祖国山河的表,这块曾日夜催促你争分夺秒勇战地震之敌的表,我突然顿悟:云年,这就是你离开这个世界前要传达给我的最后一个信息吗?你要告诫我永远铭记这个时刻,是吗?

是的,我怎么能忘记,怎么会忘记啊!

随着这一时刻的到来,一座工业重镇毁灭了,24万生命葬送了,中国地震工作者十几年来的奋斗、求索与希冀,以及曾经似乎显赫一时的“辉煌”,也一下子彻底粉碎了、泯灭了……

凝视着那静静地躺在表盘上的指针,我的思绪又飞回到遥远的1976,飞回唐山地震爆发后那永生难忘的日日夜夜!7月28日

石家庄。一个燥热难耐的夏夜……

突然,我被一阵嘈杂的人声和疾步下楼的脚步声惊醒,然后就感到床板在剧烈地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