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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等待睡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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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山路一拐接着一拐,她将脑袋搁在扶手上,虚弱或是慵懒,邻座的男孩,声音始终进行着。在来到这个山区之前,她对自己的生活充满言语上的抱怨,它们总是一个样子(连着去菜场三天,就会为换不出花样而发愁),需要完成的稿子将她牢牢圈在电脑前。但其实并不那么糟糕。她的工作就像她的一日三餐,日复一日。此外她还有一些网络上的朋友,每天深夜他们近在咫尺,但不会靠近一寸。有一次她和其中的一位异性网友单独见了面,她先到了餐厅,一个十分嘈杂的环境,选择稍稍离群的靠窗座位坐下,将包打开,拿出一本书。她的手握住书的两边,手臂自然弯曲,略微侧着身子,冲着门的方向,但是视线前方是一根粗大的石柱。他走来时她看见了他的半边脸颊,趁他四下寻找的时候她飞快地低下头,直到他的脚步声以及一只簌簌作响的塑料袋在她的面前停下,她才像突然注意到一般抬起头来。他们面对面坐着,相距一张饭桌的距离。网上的行云流水变成了默不作声,地板被油烟浸润,没有地毯。

为了打破沉默,他们拿出了安全的话题,谈起自己曾经看过的书和碟,一个名字接着一个名字,但是,她不记得他们在一起都说了些什么。

网友的女友在一个小时后匆匆赶来。她感觉着自己发烫的耳朵,为此忽视了已经发红的脸。又过了一个小时,他们分别从两个方向离去(不同的,但并不是相反的,更接近于一个直角),她继续默不作声,直到对方的脚步声渐渐消失。

她坐进出租车不久,汪峰的新歌响起,高架上因车速而来的夜风将完整的音符打散,支离破碎,不算浪漫,更像一些若有若无的心事。二十九岁的最后一个晚上,她可以要求他吻她,一个仍旧年轻的女人,他们的指头,难道它们的存在只是为了打字吗?互相碰一碰……一首歌的长度有限。她不得不将眼睛从窗外挪开,落到计价器上,将指头伸进钱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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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她的床尾,稍作停留,继续向她走来……她的脸微微侧向一旁,眼睛合拢,因为毛毯的缘故,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她靠在床头,因为见到他,表情从呆板变成生动,眼睛专注地凝视;她背对着他,因为瘦而凸显出的骨骼看起来冷漠而僵硬,在他轻轻将她的身体拨转过来时她没作任何反抗,她向着他的嘴唇伸过手去,但是她的眼睛,它们在别处,不,她的手臂会推开他,就像推开一扇门一样;她慢慢地将手环放在他的腰里——她究竟要用怎样的方式?

微微一笑,也许这就够了,她保持平躺的姿势,眼睛对着天花板。等待依然进行,他也许仍在什么地方犹豫不前,也许他正站在这有着不同楼层,路线却几乎完全相似的迷宫入口,无目的地挑选着他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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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三五成群站着说话,头部微微向着某一个地方倾斜,没有人落单,她也在其中,抱着胳膊,表现积极,这可以通过她左右晃动的脑袋得到判断,这些人,几天前她不认识任何一个。她能感觉到,自己是刻意这么做的,这样的行为,在她整个青春期,一再重复。仔细观察她的眼角余光,将能跟踪出一个对象,一切的努力,一颦一笑,高谈阔论,都只是为了迫使对方最终看见她。偶尔她的眼睛也会正式经过对方,但却在一定秩序之内,一个挨着一个的。这可以通过一个简单的实验来证明,五分钟前她都具体说了些什么,她是否能回答?

但是这一次是个例外,她只是不想在大太阳底下,看起来那么孤单。如果孤单不能给她带来夜晚拒绝室友打牌的邀请,一个人呆在房间床上,一个字一个字阅读的宁静,她为什么不去和大家一起呢?

谈笑风生,但其实没人知道她究竟是谁,除去身份、名字,她自己知道自己么?提出问题,或者回答,加以点头应和,如果从一个稍远的角度旁观,会因为总体的喧哗而感觉相当热烈。偶尔有些对话清晰可辨地跳出这片混沌:

翠有活翠死翠……长在椴木上的木耳……实际上这件事本身没什么,但是他做得太没技巧了……您跳现代舞?……三万块钱就能买六分地?

笑声与感叹声,啊——是嘛——怎么这样——真有意思——也有她自己的笑声,不高不低,盖不住任何声音。

睡眠有浅层睡眠和深层睡眠两种,浅层睡眠属于身体睡眠,肌肉能得以松弛,但是大脑的活动仍旧很活跃。回忆白天发生过的事情、或者该忘的忘,进行的是一种情报处理的工作……她突然想起她曾经看过的一篇科普文章。断断续续的、令人似懂非懂的对话,她真的只听到了这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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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定要等下去。现在是凌晨三点。我用不着着急。时间对她而言,应该是宽裕的,谁说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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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点起床,更换衣服,护肤程序与化妆程序,共需一个小时。六点钻入车厢后座,十一点五十分,在摇晃与颠簸中,从山区进入市区。走进电梯,从阳光进入昏暗,她的身子突然晃了晃。轮到她跨出时,电梯门开始合拢,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手上的拎包落地。有人从她的背后走前一步,替她按住了保持打开状态的按纽。她拎起包,跨出时被地毯绊了一下,没有摔倒,所以没有手臂准备托住她。她继续跟着人们往前走,等待午餐的另一群人在大厅里,他们向她微笑致意,高声招呼,她一个劲地笑,说话。这天下午,她不得不放弃了去名陵的计划,小心看着脚下的路,一直走回宾馆,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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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灯下的电梯。铺着红色地毯的楼梯。走廊。紧锁的房门。扔着衣服却无人落座的椅子。外层为透明白纱里层为古铜绣花的窗帘。完整无缺的两只玻璃杯,一只空的,一只装有半杯水。床头柜。电话。对不起,您所呼叫的用户已关机。标着房门号码的房卡:408。床头灯。镜子。没有任何声响的走廊……

她一个人坐在床上,这张床的表面眼下已被身体的翻来覆去弄皱。另一张床,相隔不远,仍旧保持上午整理好时的状态。她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脑袋,眼睛看着驼色的毛毯。他今晚不会来了,你难道还不知道吗?几秒钟的寂静无声之后,从她的嘴里吐出三个字:

他妈的。

是的,他去任何一个房间都很容易,每个人都会欢迎他的到来,一间接着一间地进入,再一间接着一间地退出。但是他忘记了她。

接下来的动作在这个夜晚(准确来说,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不再陌生。平躺后向右侧转身体,狂躁地拉扯自己头发,数一二三四五……跳起来,镜子中出现她的身影,朝浴室走去,打开灯,关上。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水杯。将白色被单一直拉过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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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算结婚的时候,会回来找你。

你是想离开我吗?

不,……是的……我有些……

(打断)我知道,你只是想考验我,对不对?除了你之外,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不会。时间,算得了什么?

手指抚摸脸庞,细长的,弹琴的手指,经过她的嘴唇。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片刻后闭上。嘴唇微启。头发散乱。双手抓住他的胳膊,无力地松开,又抓紧。后来她将手指伸进了自己的嘴里(好让自己不喊出声来?但是,这是很难做到的)。

两年后,她和别人结了婚。谁会长久地需要分离,需要孤独,需要没完没了的等待呢。

时间,算不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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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我再等待一会儿,几分钟,几页书,甚至只是几秒钟,他就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出现。他在和别人告别,握手,为了离开,他知道他将去一个地方,不需要任何犹豫……她突然感觉到了自己强烈的心情。在不同的地方,他向她走来,跟她见面,那些夜晚,她从来没有设想过他。有一晚,他没有如常出现,她才在害怕中确定了他的存在(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她害怕会失去这个原本以为与生俱来的联系。当然,在另一些阶段,她将害怕他把她永远带走)。这一类的心情就和恋爱的目标一样,一旦产生就成了束缚。

因为摘下了隐型眼镜,她无法看清自己的面容,憔悴的脸色,黑眼圈微微外凸,嘴唇有些地方开裂,一个苍老的,等待睡觉的女人。

她等待过他,她和他的距离,从来不曾如这一晚般如此遥远。他会再来,但是这一晚,他不会出现了,不可能出现了。从帷幔般深重的左右两幅窗帘缝隙间,突然跃出了一团亮色。天亮使他们的这一晚永远分离。整个等待的过程现在已经过去了,她平摊在床上的四肢,因为一整夜的挣扎,酸涨无力,像一只蝴蝶,美丽的羽翼被钉住,微微隆起的小腹起伏着。

醒着的。

B

——昨天晚上我看完了,很难受。

——你难受什么?

——莫名其妙的。甚至做了不愉快的梦。

——什么样子的,能说说吗?

——故事与意象,当然,梦境都很意象。你说你在铁轨上和别人做爱,梦里。

——那么妖娆而生机勃勃的意象?

——在一个码头,我们一起去的,你却在我未上船的时候划船而去(可能和我白天看电视“西游记”有同样镜头有关),回来后你就说上面那故事。梦中的你,身份不模糊,形象稍微。难受。

——一直延续到醒来?

——是啊。

——没有其他的吗?

——而且在梦里你很有快感——船离去,以及说故事。是故意的。在梦里你肯定是有伤害欲望的。

——梦里的我,是微笑着的吗?

——快感的笑。

——快感?

——很邪的骄傲。

——这是你担心的?

——嗯……想你。很想很想。快流泪了我。我想走了,这样面对面地想你,我很难受。

——你真的看明白了吗?你知道“他”是指什么?那个高个年轻男人的意象是指什么?

——是个男性的第三人称。模糊的代词。

——他是指,睡意本身。

——……我只是猜测,他是否真的存在?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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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你,就像是个主题。这样想。真想把这个主题藏起来,用各种各样的技巧化解这个主题。用各种各样的叙事,无限靠近主题,但又不触动它,就好了。

2

又听到鸟叫了才睡。应该又是宁静安详的一天了。遥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