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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七月碎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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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建国西路上有一个出入口,一扇镂空铁门装饰着它,一根接着一根的尖刺向上举起,让人联想到荆棘丛,真正的荆棘丛并不会长成那样,敏感的人甚至会因此在脸上显出轻微的收缩来,而耸立着的它们,小心一点就能轻易翻过,因为铁门上对称地,从下往上有一些让人看得明白的轮廓,轮廓可以称之为花。铁门旁有一个绿色的垃圾箱,有时能看见一只猫,也许并不总是同一只,看不清肥瘦,因为逃逸得太快,夜里有时会听见一些类似婴儿哭泣的叫声,因为没有其他的人声予以补充,因此可以经由常识判断,猫,肯定不止一只,正在兴奋地发情。这扇铁门的工作时间为,早上六点到晚上十点。

在陕西南路路上也有一个出入口,这里的铁门简朴许多,竖向铁条构成一个封闭型的装饰,有个正午她路过那里,惊讶地发现它的鲜绿尤其耀眼。从这里,只需一小步就能见到,左面是一间发廊,男孩顶着一头的黄褐色,女孩黑色或红色的脚趾甲从泡沫塑料做的高跟拖鞋里伸出来,贴着玻璃门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镀铬钢管蒙上黑布做成的扶手椅一排三把,一些杂志,过期的,又破又脏,每个页码都成了被太阳晒焦的叶子,被放在门边简陋的黑色搁架上,没准还少了一些内页。

右面是一间微型水果铺子,斜前方是一个公共汽车站,站牌上的汽车号码不少于六个,因此总是有许多人站在它下面,大部分缺少表情。一个黄昏她从这扇铁门里走出来买葡萄,被等车的几个人一起,默默无言地看了很长时间,讨价还价的过程确实长了些,葡萄装进透明的红色塑料袋后被她拎在了左手上,右手是一串房门钥匙,她向他们转过身来,他们立刻没有任何技巧地转过身去,背影看起来个个孤孤单单。人们不会无缘无故地拥抱。这扇铁门从不曾关上因此她总是从这里进出。

建国西路和陕西南路十字交叉,两旁都种着许多法国梧桐,长势相当旺盛,分别位于这两条马路上的两个出入口只为一个小区服务。小区中段设有一间玻璃亭子,夜晚会亮起日光灯,两个有着明显外乡人长相的年轻男性值夜人围着一架彩色电视机,深夜一两点时她出门买水,他们已经趴到了桌上打瞌睡,他们没法看见她艳丽的连衣裙划开夜色。

在陕西南路的另一边,同样离铁门不远处,是一间名为“丰裕”的生煎店,一进门就是柜台,菜单悬挂在柜台背后的墙上,能看出是白墙,但是显然粉抹得不够,夏日的街头有许多这样的脸,出油出得厉害。转过身是沿着店堂一溜展开的敞开式厨房间,抬起头来能看到一些照片,生煎、油豆腐线粉汤、炒面,形象生动但总是让她迟疑,究竟是相信形象还是相信名称?一般而言,她对由文字组成的名称更敏感些,那么何不一进门就直接站在柜台前面,可以将手放在台面上,舒舒服服地架着并仰起头?菜单上的选择看似琳琅满目实际却并不多,没了,卖完了,没有蔬菜行吗,得更改两三次选择却连一句祝您胃口好这样的敷衍词儿都没有,这种词儿只能在中央六套的一些陈旧译制片中听到,因此她只在搬来后第一天晚上光顾过。第二天中午她就通过稍远些的徐虎劳务介绍所找到了一位愿意负责她一日两餐的阿姨,代价是每月九百元。在中午十二点之前她一般不会醒来。

这套一室半的新式里弄洋房位于底楼,不需要爬楼梯但需要频繁地杀死鼻涕虫。这种雌雄同体的动物大概在这里生活过很长时间了,因为第一晚,两家合用的厨房过道被她手里的白盐这里那里修正了许多个地方,固定在厨房墙面高处的一根黄色电线联结着一只灯泡,明亮的光线洒下来,她蹲着,有条不紊地重复抖动手腕的动作,不厌其烦地重复观看它们的两根触角扭曲消融成一坨。一个暴力的场景。

她自己住的那间屋子在二十五平方米左右,很高,功率为一匹的韩国“现代”勉强罩住这里的冷热,之前她打算只靠一架电扇度夏,在35度的日子里她为了让热气尽量缓慢流动,决定躺在床上捧本书一动不动,几分钟后她就睡着,然后再浑身潮湿地醒来。完全无法坐在电脑椅上工作,合成纤维做成的椅垫刺得她的臀部火辣辣的,她又坚持了两天,在37度高温警报发出的那天晚上,她迅速出动,请回了两个工人在墙上钻下一个洞,此后房门很少再被打开。

起初这里只有家具,一张床,三张各有用途的桌子以及与之相配套的三把椅子,一个电视机柜。她带来一些唱片,DVD光碟和一年四季的衣服。没有一件电器,不过这种情况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房间朝南,四扇落地大窗面向还算宽敞,需要走下两级台阶的天井,一个因为违章搭建所以被勒令敲去一半的建筑将其马马虎虎地一分为二,在此基础之上,她因势利导,为自己花三百五十元买来的半自动洗衣机搭了个遮阳效果不错,挡雨效果一般的棚子,仿佛是对房东未遂心愿的补偿,但是不会允诺更多了。天井一侧开了一扇黑色铁门,冲着小区小路的那一面上贴了张白纸,手写着门牌号码。

一般而言她很少坐在窗前,即使是站着,也不可能越过那扇铁门看到些什么,那就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了,当然她也并不打算向对面楼上的其他住户提供风景,虽然换个角度,他们同样只能看到一些打开或关闭的窗户、光秃秃或者顶上绑着一块绿色塑料板的空调机身、分别发出黄光与白光的灯泡和灯管。只要电视屏幕还热烈,就有理由相信,眼前的生活仍然多姿多彩。她习惯坐在电脑桌前。

在这张电脑桌的抽屉里有报纸、信函、照片、各种用费单据,桌面上有一台手提电脑、剪刀、烟灰缸、清凉薄荷精,还有圆珠笔、烟盒,偶尔出现一次性打火机,电话不是搁在桌面上,就是被拖到离床更近的地板上,这取决于她的状态。床和电脑桌之间勉强站下一盏落地台灯但她只在看碟时打开。始终拉上窗帘因而房间从不明亮。天花板上还嵌了一枚无法再用的圆形灯具,乳白色,看起来挺干净但是不用亲自爬到桌子上伸出手指就知道,那里肯定落满灰尘。

有一堵墙上出现了严重的石灰皮剥蚀现象,轮廓扭曲怪异,好像有个什么怪物正打算从里面硬顶出来。她用一张书桌和堆成一排的书对付它,但显然,尾巴部分翘得过于高了,小说书32开本的高度对此力不从心。正对天井的另一面上则用透明胶带纸固定住一块白色的泡沫板广告牌,蓝色,更大些的51,黄色,稍小些的dazhe,一同向上扬起,一副拣到便宜货后兴高采烈的表情,确实,底下一行黑色的工整小字表明了这一点,www.51dazhe.com,她对曾占据此间的网络公司没有任何好奇,以至连拆除都懒得。后面的小半间留给了衣橱。没有钟。想知道时间需要看手机或者看电脑,电脑上此时显示为14:58,手机上的则是14:53,于是她的时间处在五分钟的误差之间。如果问她今天,已经开始过半的这个日子是几号,她一定说不出来,她只知道月。手表,高考结束后她就把它扔进了抽屉里。也没有笔。因此在她新买来的“步步高”电话机上的空白标签处,新居的电话号码被眉笔粗粗地记下。

夏日的夜晚,太阳与路灯此消彼长,男人与男人捉对在棋盘上厮杀,她从他们跟前走过,这是她一天里最为清醒的时段,就跟那些棋子一样,她和他们的生活作息时间相互交错、碰撞或混合,那块刻在木板上的棋盘对此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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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在黑色的铁门后拍打,用偷袭行人的小石块一般短促而尖利的双音节唤她,她开门,一前一后进屋,她转身,等着F滑下背上黑色的大包后张开手臂,F是一个比平均水平更高一些的男人,而她恰恰相反,身高悬殊以至F一搂住她就下意识往上拥起,借着这个力,脚尖点地,双腿盘到对方腰间,因此能清楚地看见F略为歪斜的鼻子,眼睛在玻璃之后撑起饱满的轮廓,以及,和声音一样稍显神经质的,从脖子与锁骨之间位置上一粒黑痣里升起的一小根细细的、因为颜色特别浓黑感觉尤为韧劲的毛发。这个姿势于她单方面而言相当舒服,但F无法持续更久了。

F是许多人的朋友,从她第一次见到他的脸算起,快两年了,三两次的朋友聚会与饭局使他们成了所谓的朋友,谁也不会找谁的麻烦。冬天的一个晚上,她的一位女性密友坐在她左手旁,她们共同坐在一间有酒红色光线的爵士酒吧里,此外还有密友的其他朋友在,他们一起坐在响亮的声音里,她对他们的努力提高声音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她对他们说着的内容完全不关心,她凝视着台上的黑人歌手,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想着别的事情,在她打算站起来离开,借口是买包烟的时候,密友拿出了手机。

——叫F来坐会儿,怎么样?

——行啊,她回答。她微微地耸了耸肩。

因此F坐在了她的右手旁。他们一块儿,应着景聊了聊爵士乐。几天以后,他们在另一间名叫“时光漫步”的酒吧重逢,还是因为他们共同的那位女密友。此后,人们经常看到她跟F在这间酒吧里聊天,他们的身边总是围着一群朋友,她几乎不跟其他人说话,她只和他们一起离开。还有几次,她和Z一起约见朋友,她温柔地建议Z,何不去“时光漫步”?当Z和朋友们开始说话了,她给F发短消息,于是饮料端上后不久,F就进了酒吧,他走过来,和他们打招呼,Z和她一起冲他点头,点完头后Z回到了朋友们的话题里,留下她,继续冲他微笑,于是F坐在她的对面。

——你也听过这张碟吗?我有三年多没听它了。

——我也是,她说。大学毕业后就,

——还有一些记忆。

——说到记忆,她说,那几年,也只有记忆了,还好还有记忆。

在他们桌旁,一级木头阶梯以下,两个肥硕的男孩,穿着灰扑扑的T恤牛仔,坐在一圈黄光下的高脚凳上高声弹唱,需要付出相当努力,才能盖过音箱里的声音。

Z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反对。这期间一定发生过什么,模棱两可的表白,无心的身体接触,但这都不算什么,既然没能想起就表明它们只是一些应该忘记的小事,同样,她有丈夫他有女友也不算什么,这些不算什么的什么使他们自觉将自己分成两半,他们各自都有了无法向身边伴侣打开的秘密。夏天快开始的时候,不在MSN上见到F,睡眠就会无法忍受。

F和朋友合租了一套房子,朋友从外地出差回来后,她就跟着F在马路上走,累积计算,应该走了很长时间,阳光灿烂,皮肤开始黝黑。她住得接近郊区,因此总是她来市区等F,那幢老式洋房的二楼有一块向外凸出的小平台,但她选择坐在洋房对面的马路沿子上给他打手机——喂——嗯,没有其他的话。

2004年6月21日02:01:40,储存在她的手机里,来自F的短消息是这样描述这一细节的,

——接下来,应该是我亲爱的你从电话里伸过来的清脆的声音了。嗯,我的你,是这样的。背对着大门,转过身,就是我的你,戴着墨镜,遮住了好看的眼睛。

所以,那也是她的常用姿势,转过身来,微笑。因为不能肯定自己是否有必要强调外表,她总是牺牲睡眠时间化妆,不过夏天还没结束的时候这个习惯就被自然废弃了,在非常干净的屋子里,她穿着像波光一样轻柔的淡紫色短睡裙,他穿着四角内裤,毫无新意,与他的上衣一样暗沉色调,而后者则使他显得更高。他们长时间地一起缩在床上,一个人对着另一个人讲述之前自己的经历(历历可数的异性,相当琐碎的细节),然后彼此靠近。

只需脱去上衣就可发现,F并不像他和衣服一起所显现出的那般瘦弱,宽肩,肌肉结实,搬进这间屋子住的第一晚,他们彻夜拥抱。第一周,F大多在自己家过夜,第二周,几乎每个晚上她都能见到他,他的衣物开始增加但他坚持不拥有自己独用的牙刷,因此他睡到了她家但仍然有理由认为他们不在同居。下午一点到晚上七点,F在距离她家十二元出租车程的一间办公室内工作,将近八点他们重逢,直到第二天中午饭后。

因此整个下午她都一个人。DVD,小说阅读,MSN聊天,接待寥寥女友,突如其来的瞌睡,写作,偶尔外出逛街。那是一次短暂的逛街,两个小时,她老想着要替他买些内裤,简单的松紧带,开口宽松,类似平角裤的内裤,她不敢肯定它们就是他要的式样,她并不那么了解他的喜好,这是不得不承认的,此外,对于他这样一个大学时就迷恋上萨特的存在主义者来说,她越俎代庖的行为未必会得到发自内心的赞许,最终她只为自己买了一些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