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是F工作最为繁忙的一个季节,超过一半以上的夜晚,他在门口出现时显得精疲力尽,他老样子抱起她,她品尝到他苦味的舌头,——男人的汗水会给女人带来好心情,来自美国生物学家的报告,她抚摸他黏黏的皮肤,他向她微笑但是手机猛烈地震动了,微笑想跑,但是来不及了,讲电话的大声吓住了它,因此隐约可见,但她不那么热烈地想说话了,总被打断,这会让他看起来心不在焉,她认为他不想这样被认为,那么何不索性不说话。她坐在饭桌边一声不吭,桌上的饭菜没有一样冒着热气,已经通知阿姨,晚饭七点半时做好送来,她懒得打开微波炉了。幸好这是夏季。
不过他们仍然爱着。——多么幸福,他说。简直有些奢侈。几乎天天吃住家饭,以前从未有过。啊,我简直想死在你怀里算了。她没接下去说些什么,他继续吃饭,她为他剥虾。
饭后他们坐在日光灯下聊天,在不变的偏蓝白光下,两个人的眼白都有些泛青了。F没有自己的桌子,因此他需要用电脑时她就让给他,自己躺在床上看书,将两只枕头垫在脑后,两条腿高高举起,支在51dazhe网站的广告牌上。F的两条腿太长了,应该不会坐得很舒服。
将近三分之一的夜晚,他们将上床前的那段时间用来散步,从家里出来,走上小区主干道,走向那扇绿色铁门,从那儿向左转,陕西南路一侧的人行道上搭起了一列脚手架,外型窄长有如隧道,在此穿行并不会撞到什么,但是不能并排,于是走下马路,一起向前。露天下的热风无形地限制住身体,十指相握的感觉就像握住一小块融化得滴滴嗒嗒的冰淇淋,它们不得不客气地保持距离。
陕西南路相当长,它像串羊肉般串起许多平行的横马路,每条横马路的气质都迥然不同,既有高楼大大小小排列的整齐羊肉块、也有小店铺挨挨挤挤的筋筋拉拉、拆除了一半的棚户区就像块羊肝,弃之实可惜,嚼着又味苦。玻璃虽然脏,倒是都完整,因为封闭得不露丝毫破绽,看起来就像一小片一小片的死水,没有任何涟漪在其上荡漾。猫自由地窜出,不同的狗跟着不同的链子走动,前者因为自己负责交通安全而显得眼神格外谨慎,后者则随意踩着小碎步,只需一只爪子跟着另一只爪子向前就行了。没有一条马路上干干净净没有积水。
他们经常在遇见第一条横马路时就往左拐,那里有F总是光顾的衣服铺子,这个季节的T恤,号称出口订单多余,几乎都在三十五元以下一件,他们喜好类似,谁也不会为此改变。在黑暗与明亮并不均匀的分布中他们缓缓前行,两旁都是招牌,黑底白字或者白底黑字,这只是夜晚最为粗犷的分类,字体也从楷体到宋体再到隶书,总之各有不同。麻将牌响亮地配合着上海女人又尖又长的拖音。垃圾出乎意外的刺鼻气味添加在兰州拉面咖喱牛肉汤开胃的浓烈香气之上,井水不犯河水。开在角落里的狭小的成人用品保健商店亮着昏暗的粉红色灯光,外观丑陋,看起来像是随时可以拆去。一个年青女人和一个小女孩坐在门口阴影下的躺椅上。在经过一系列一字排开的灰色楼房之后,植物首次出现在了围墙之上,花园小楼被夜色与茂盛的爬山虎完全遮蔽。
如果笔直向前,穿过两条横马路后仍不停下,那他们准是走向陕西南路上的一家小书店,那里能找到一站路之外“季风书园”最新上柜的图书,并能拿到优惠折扣。他们在空调环境下花很长时间浏览,翻阅,有一次她看到一本论述娼妓历史的书摘,图文并茂。看店的年轻小姑娘坐在他们背后,从来不问什么,但他们还是会回家。打开门,在黑暗里顺着过道往前走,他们的四周,大大小小数只蟑螂飞快往来,需要碰运气,鞋子底不恰好踩上一条鼻涕虫。
3
恰好一个月后的那天夜里,因为是大月,三十一天,不多一天也不少一天,她裹着F带来的白底蓝条浴巾,它勉强够得着她的胸部和小腹以下,头发梢上挂着水珠,它们一丝不苟地做着跳伞的准备,走进屋子,F没有等她洗完澡回来就睡着了。她的双手依次经过九个大大小小的瓶子,在自己的脸上打着圈转悠了半个多小时,浴巾滑到了腰部,她赤裸着身子站起来,在房间里转了转,翻了翻“雅芳”最新寄到的产品目录,关上音响,就着一口F喝剩下的盐汽水服下一粒复方醋酸环丙孕酮片,鉴于产品说明书上特别注明,患慢性头痛特别是偏头痛和血管性头痛的妇女不宜使用(否则会加重症状),她又喝下一口盐汽水,借此送下两粒“尼莫地平”。当她在F身边躺下时,她对自己的脑血管相当放心,她看了一眼F,F的脸向上,稍偏向床的另一边,双手交叉平放在胸前,一副贞洁处女守身如玉然而却,随时打算奉献的安详样子。这份安详没能感染到近在咫尺的她。
在关灯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在床上翻来翻去,于是开灯,起床拿起没看完的一本小说后再次躺下,试着默念了几页之后她开始不断地转头看F。F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看看她,她什么也不说她只是看着天花板流下泪来,从那里什么也没落进她的眼睛。你怎么了?F说,睡不着还是头又疼了?
——睡不着。她轻声说。
——来,让我抱一会儿。F的左胳膊伸过来搂住她,右手把毛巾毯拉上来盖住他们俩,拿着书的两只手于是迅速卧倒。
——我好多了。她重复说,一丝不带感情的微笑。你睡吧。
——那就好,你这样……F没有说完他的句子就闭上了眼睛。她轻轻抬起他的胳膊放到一边,再次拿起书。
她在床上,在F有规律的呼吸声里,在翻动书页的声音中,第一次注意到了两幅米白色落地窗帘后的天色变化,第一次听到了反复在天花板上的脚步声,某些地方突然响起了嗓音,大街上汽车慢吞吞碾过地面时发出了隆隆声,她从未在这个小区内亲眼目睹过的鸟,两声高一声低地叫唤了起来。F在离她手肘不远的地方,睡相平淡。此时此刻的她,孤身一人。
整个七月,已经分居但在法律上仍是她丈夫的Z没能得到她的任何消息。她尽量避免和F共同的熟人有所接触因此,她和F只在一次朋友聚会上相遇,他们仍像一个月前一样坐在一起,她尽量紧靠身边的女友,恰好正是那位女密友,她和F之间的距离不可能撑得更大了。午夜时分,女密友很快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向另一场聚会进发,其他两对男女也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一条马路,然后迅速靠到一起,打车回了家。
现在,当有人试探地问起,你和F的关系不错吧,她就回答,就那样呗,谁让他能跟我聊聊我感兴趣的话题呢。每天下午,分开的那几个小时,她还是能在MSN上见着F,连微笑的表情符号也省了。不需要爵士乐和文字,只要两个人共同睡着的那张床还在就行了。这样的生活既简单,又让人满足,但有理由猜测,一切不会这么顺利,就像F常常说起的,黄金时代还没到呢或者,时间尚早,真的,人生还长着呢,就像在一个漫长的清醒的夜晚之后,还有一个更为漫长的白天一样。
她的眼睛大睁着,她能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无力地在席梦思床垫里下陷,既然如此,任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变成和床垫一样的材料也未尝不可,她放松下来,她将自己稳妥地藏进了床垫,倦意在她身体最上层的皮肤表面探照灯般来回逡巡,没有发现她,它慢慢地,在越来越明亮的日光里向上升起,安静地,从她身体里消失了。
现在,她的目光透露着活力,类似回光返照的那种异常兴奋,这种目光在下一个夜晚沉下之前就会疲软,然后跟着被带走的太阳一起失去光泽,但此刻,她转向他。他仍旧舒舒服服地睡在那里,不需要上班的周末,他可以一直睡到下午四点,双眼才会自然睁开,让她有时怀疑,他睡在那儿的唯一目的就是增加她的睡意。她用我们可以想象到的一些甜蜜方式建议他起床,但她只得到了一些模糊的嗯嗯啊啊的回答。她放弃了,坐起来,穿上拖鞋,从房里走出去,走进浴室。在水流下,她漫不经心地想了想这样一个问题:她和F的关系,将持续多久。答案很简单,直到他们自己厌烦了为止。
所以还是,走着瞧吧。
此刻,他们走到了离公共汽车站不远的马路边,钻进同一辆出租车,将分别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地方。生活还在继续但,未尝不可,就这么结束。就像“砰”的一声,车门关上,她没有穿裙子,尤其没有穿那件有大幅裙摆的所以,不需要再关一次了。
4
——你从浙江回来了,她说。
——是的,Z说,你怎么知道。声音有些无精打采。
——从一个朋友那里。
——但我现在在吊盐水。
——你怎么了?她叹了口气。
——没什么,发烧。昨天晚上挂号时,自己写什么字也看不清了。
——需要我来看你吗?
——你真的不打算回来了?他突然改变了口气,声音跟着体温一起,升到了一个烫手的高度。
盐水瓶悬在Z胳膊的上方,健康正以微弱的方式输入,她想说什么可Z已经从听筒里消失了,她仍沉浸在他踟躇前行的声音里,这种渐行渐远的运动使Z鹅蛋型的脸庞变成了倒三角,它慢慢地变得更尖,最终成为肉眼不可见的,长长的尖硬的一根,将她自上而下贯穿。时间涣涣,直到天黑她才离开办公室。她又开始行走在大街上,只是脚步有些不利索了,她想着Z。这已经成为她记忆中的一个形象,一段不断跳读的、恒温因而无法顾及到空气流动的记忆。
一个小时后,她终于坐到了F的办公桌上,他的左胳膊肘和右手指尖旁,结实的小腿晃来晃去,两只手放在膝盖上。F坐在看起来轻盈的银色转椅上,下巴点着交叉的双臂。F说了自己的事,两个月的相爱,三个月的婚姻,两年的分居。婚姻就是婚姻。F用平淡的声音说。她叹了口气,排泄出一些疲倦。
——我从来没有梦见过Z,真的。但我总是梦见你,即使你就躺在我的身旁,醒来我仍然记得很清楚,那张脸是你的,还有像你那样高的个子。和你在梦里做些什么?我想不起来了。也许我应该去看看Z,他一个人,生着病。
——是的,如果你有时间。
——就是这样吗?会接吻吗?会拥抱吗?也许就是这样。
——我希望人人都能相亲相爱。可另一方面我也坚信,他人即地狱。F表达了意见。
——Z还爱着我,这样我会狠不下心来离开的。
——是很难,但一切都会过去的。
——算了,她总结道,我不能去。
——这是你自己的事。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她机械地皱了一下眉头,表达了一次技术性的反感。在短暂的沉默后她承认,我同意,是会过去的。这时,F桌上的电话响起来了。要一些彩色羽毛,沙滩排球,对,就是那种充气的,至少要四个,不要任何LOGO。Z一个人躺在床上,眼睛原本近视,现在更是无光,空气沉重而寂静,黑色的夜或许会让他感到悲伤,她重新开始想象Z正在经历的一些,心不在焉地听着F交代公事,F挂上了电话。
——你看起来有气无力的,我们去吃饭吧。
——F。
——我在,我在这儿呢。她的双手被握住了。
——这真的无法避免吗?为什么我那么幸福他却在受苦?如果是我在受苦,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是否可能,但我宁愿那样,那样更好。你说呢?
——那是四个人在痛苦。
——现在呢?
——至少我能保证我自己高兴。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5
似乎是下午,阳光白热,她和Z站在路边,四周分散了一些人。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位中年妇女,又矮又胖,和他们一样,正等着一辆亮起红色“空车”的出租汽车。能掉头就好了,他们听见了中年妇女的嘟嘟囔馕,Z猛地举起了手,一辆空车在马路上擦出刺耳的摩擦,停到了他们面前。中年妇女,因为胖所以脚步缓慢,跑了几步后停下,骂骂咧咧,退回原先的位置,她大笑了起来。她和Z相视,再次哈哈大笑。
去哪里?S路。怎么不是西秀路?Z沉着地指出,你现在已经习惯去S路了吗?她的笑容立即僵硬了。麻烦去西秀路。去西秀路,就是去Z家。跟Z一起回去,会发生什么吗?她想拒绝,但只是顺从地一声不吭。必须马上作出反应了,否则,否则会怎样?
F搂过来的手臂惊醒了她。
——已经下午两点了,啊,我们可真能睡。
——是的,我睡得真香,一觉到现在。她轻声说。她将自己身子整个贴向一边墙壁,就是贴着51dazhe网站广告牌的那一面,以便避开F模模糊糊毫无防备的亲热,然后一动不动地,一个人呆了一会儿。
Z的家在整个小区的尽头,需要走上一段长长的、笔直的路,一些老年人在这条路上缓慢地走来走去,他们或单或双,有时突然驻足,好像生命就此走到了尽头。也有一个牵着另一个的,比如Z和她。楼前有小条的草地,人们把狗赶到那里,把垃圾袋环绕着放上一圈,草丛自暴自弃,索性让自己灰色地腐烂,真的,不如死掉算了。
不过她还是让自己利落地爬了起来,刷了牙洗了脸,从“正广和”里放出一杯水来,站在落地大窗的奶黄色方框前喝着。既不惊讶,也不高兴,更不沮丧,终于梦到Z只是让她感觉自在了一些。
她没有把梦见Z的事告诉F,她想她其实什么都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