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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9·11这一晚(1)

电脑故障

她躺在床上看书,偶尔听见键盘声,那时就会抬起眼睛,她只能看见F注视着电脑屏幕的侧脸,表情严肃而漠然。她自己已经感到厌倦,不是累,这台笔记本电脑出现太多故障了。事实上,她并不情愿F动她的电脑。他下载了一些花哨的小玩意,将原本由她默认的“Google”网络首页设置成空白,为她安装了新的防火墙(这是好事),但频繁跳出的警告页面让她失去了耐心,与此同时网速减缓,老牛原本拉了辆破车,现在破车上又堆了不轻的货物,于是不得不经常粗暴地拔掉电源重启。

要不就别管它了,拿出去修吧?她提议,并且在声音里掺进足够分量的亲密和温情,这很容易做到,和一个人不分昼夜地呆上一个月后,注视本身就会带上习惯性的温情脉脉,而她和F,从七月到九月,往事已经不少。他曾经那样殷切地阅读她的文字,那样热心地提出意见,但现在,就像人们从来无法重视自己亲人的成就一样,他说他看不下去,不,那样太过苛求,现在他同样是在为她,她应该找些话感谢他。亲爱的,你不想睡觉吗?明天再弄吧。为什么我带来的盘都用不上呢?只能装上Windows2000,太没成就感了。她只好再翻过一页书。

这时已经凌晨两点了,她不喜欢她眼睛下面的黑圈,那会让她看起来很憔悴,但自从她认识了F,她就越睡越晚。在这个时刻,整条弄堂里都听不见人的动静,但他们都还活着。他们同样听不见她在这里,在橘黄色的灯光照射下,在偶尔的“嗒嗒”声音中,和F,单独待在一起。

以一个小说家的眼光来看,发生在她和F身上的故事可以用轰轰烈烈,不顾一切等词语来形容,然而她同样必须体验孤寂,他睡着的时候她醒着,她并不想和他说话时仍被惯性驱动着开口,很容易设想他也曾体验到这些,就像很容易设想关于一些讨论他所给出的答案一样。这个折中主义者,想从他嘴里掏出一种肯定的意见是困难的,他不喜欢必须做出选择,在她告诉他,她办好了租片卡,可以将《同志亦凡人》一张一张借回家看后,他的反应是,难道以后只能在固定的一家店里进行选择?他在那家租片店前一百米处迟疑着转身,要不我们等会再来?从此溜掉。

她索性把架在胸前的书放下了,她在厌倦什么?

这个二十来平方的房间,书(就那么几本,翻来覆去地阅读与没完没了的讨论),碟(消磨掉临睡前的几个小时),她的工作(每天在基本固定的时候开始,即使并没有向下写的欲望),阿姨做好送来的一日两餐(总是会出现豆腐衣包肉),偶尔应朋友之邀赴些饭局(那些朋友她并不特别想见)。如此规律的生活,不管她身边的伴侣是谁,即使只有她自己,它仍然方向不变地延伸。令人激动的瞬间是短暂的。

在这两个多月里,有过一位异性对她产生了朦朦胧胧的好感,她记得自己在餐厅里瞥了一眼那双大大的眼睛和亲切的笑容,如果她想,就会有一个新的故事,她喜欢一开始的新鲜劲。但是又能期望什么?

周六在T酒吧有演出,纪念9?11,你想去吗?去,为什么不去?F知道她的前男友G在那里,他是驻场乐手。至少有半年我没有去过T酒吧了。F没有回答她的话。他仍在继续为她摆弄电脑。

9·11,T酒吧

她在准备。洗澡,主要为了洗一下头发。它们才到脖子,不长,干得快。湿透的卷发容易做出她想要的形状。走到后间,打开衣柜门,她很想穿裙子,但是,那会让她变成另一个女人,一个精心打扮,讲究的女人,她将不再是G熟悉的那个形象,最终她老老实实地穿上了卡其布裤子,一个吊儿郎当晃晃悠悠的外表。在出门前她最后照了照镜子,每一个她擅长的细节都完成得很好。她细心地拔去了杂乱的眉毛,刷过睫毛膏后的双眼闪闪发光。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她一向擅长画眼睛。至少有几个小时,她的外表是她能够做到的最好。

但愿。但愿什么,G应该就在那里。他会和她说话吗?她希望。如果他主动开口,是不是表明他已经不再在乎?算了,还是。

出门时已经九点,通知上这样说,九点半正式开始,既然是为了纪念9?11,难道不会在九点十一分就开始?我们快走吧。她拉住F的手大步向前。她不想迟到,她不想错过什么?可他们还没有吃过晚饭。半路上她拐进一家食品店,隔着一片玻璃她看中了一块美丽的白色三角小蛋糕,它被放在褐色的托盘上,上面点缀着绿色薄荷叶和白巧克力,很快它连同外面的盒子一起被塞进一只塑料袋里。此后她一直固执地坚持拎着它,每走一步都会跟着一蹦一跳,它被放在出租车后座的白色布罩上,吧台上,迪厅的音箱上,她始终没能忘记它。

到达T酒吧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一群人挤在柜台前,黄种脸,白种脸,幸运的是,在一个女熟人身旁,她找到了一个高脚凳,它离舞台的直线距离最近。依照习惯做法而不是口味,她要了一瓶啤酒,她从来没有喜欢过它的苦涩。浓重的烟味,摇滚乐和昏黄的灯光,似乎可以从这些东西里找出一点记忆,比如三年前,几乎每天晚上她都呆在这样的环境里,但是不那么拥挤,而这拥挤,并不让她感到充实,她可以把这些称之为触景生情,一种假装的感情,但事实上,眼下只是一个类型化的场面。没有一件东西是值得一看再看的,除了舞台上美丽的乐器,它们在红色射灯下闪闪发光。

在她左侧的沙发桌上坐着一群人,一些似曾相识,有明显褶皱的男人的脸,和另一些年轻动人的脸庞亲热地偎依在一起。在舞台的右边,懒洋洋的乐手嚼着口香糖。不时从她的身边经过略显过时的尖头皮鞋和高傲的粉底。因为嘈杂而高声大气的对话,内容听不出半点热情。而她,她在矜持地观察他们,她不再有自己全神贯注的小天地,这没什么可遗憾的,G这个名字不再会激起她的痛苦,她更自由了,就在这时,她看见了身穿蓝色T恤的G。

G看着她,他看到的是一个卷发被精心弄蓬松过,淡妆的女人。他能看到的,只是她经过美化妆饰的脸,他看不到她因为F而发生了变化的身体。在G面前,她总是被动,她将被动与纯洁挂上了钩,现在她开始逐渐掌握自己的身体。而G,他的外表没怎么变。她可以避而不看,但他仍然存在。三年前的一个晚上,她因为他变得欢快,他那时在唱《两天》,一首悲伤的歌,一个活人纪念一个死人,她立刻倾心于他,女友形容她的眼睛,如此熠熠有光。现在她认为那只是因为她需要听起来伟大的爱情,当然为了伟大必须独自经受折磨,而那让她一度无能为力。有一段时期,一旦有人向她表示好感,她就很快同意和对方上床,她以激发男人们的爱情为乐,理智上她很清楚,那些甜言蜜语只是性欲的幌子。然而实际上,三年来她只钟情于G。她将视线从G转到了F,犹豫不定地看着自己的手落到F赤裸的小臂上,但很快她又将它缩回了,她不清楚,这个用来表示亲热的小动作是不是只是一种试图表示亲热的意图?爱,说到底,不是个实实在在的玩意,不过F对此一无所察,他继续用脑袋打着节拍,一种一目了然的平静与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