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有20年历史的酒吧
在上海,要想找到一间有20年历史的酒吧,决非易事,因为上海实在是一个热衷建设的城市。这其中,能执着保持自己文化的酒吧更是少见,“昨天今天明天”当属这凤毛麟角之一。
它开在华山路一条名叫曹家堰路的幽深巷子里,森森高树,隔几步就是一棵。正对巷子的对面马路上,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超市,明亮的灯光从门里一直泻到了门外。常常出租车快拐进巷子了,同去的朋友会突然想起,该买包烟应应景儿,于是一起下车。留我一个人,有时顾自往前走,步子稍微放慢些,眼睛似看非看地浮在空气里。有一次往前晃悠着的时候竟然撞上了一个戴着黄色眼镜的男人。显见着是从酒吧里出来的,外套也没穿,从我身边匆匆走过。他的头发炸开着,像一把刚打开的降落伞。后来在酒吧,果真再次见着了那张脸。没有在微微有些燥热的空气里彼此交换一个眼神,故事于是没了下文。还有几次,索性站在黑忽忽的巷子口等。一个人,这般短的时间也会七想八想。有一次甚至想到帕斯卡尔的一句话,“几乎所有的灾难都是由于我们不懂得呆在房间里引起的”。想归想,这吧,却还是要泡的。
泡这酒吧,一定要拣周五周六,到了晚上十点,会有两节摇滚演出。歌手唱的,不外是八十年代的崔健、九十年代的黑豹、唐朝,偶尔会有吉姆·莫里森的翻版,“快,亲爱的,点燃我的热情”。老歌,念书时听到出耳油,在一元一角一包的“绿高乐”缭绕烟雾里。男生教我们,把淡绿色的风油精涂在烟上,那样抽起来,薄荷味道很强烈。劣质的烟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几元钱、却有着五十几度的“尖庄”……在Tequila带来的晕眩里,我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喜欢穿格子衬衫、头发乱成蓬草的女生。
在“昨天今天明天”,歌手的声音是有明显感情的。在上海,能允许撕心裂肺唱真正摇滚的酒吧本来就少;别家酒吧开价六十元一个钟头时,这里的老板已经开出了一百的价格。摇滚或许可以拒绝现实,但生活不能。
这样的歌声本身,肯定比不上塞壬三姐妹的歌喉。之所以被诱惑,是因为酒精燃烧的火照亮了通往青春往昔的旧路。
所有的位置里,最不喜欢门口的白色塑料椅子,因为夜越深,越是挤挤挨挨。其次是靠近洗手间的,气味其实几近于无,但看着门开开合合,人进进出出,很容易分神。最后是吧台,我不喜欢吧台的高脚凳,脚悬得不着边际,晃不起来又踮不着地,人就像在半空里,不知身在何方,情归何处。宁愿只袖手站着。想坐为数不多的几张沙发椅,尤其是靠门边的、背对一堵人工砌成砖墙的(那是最适合看演出的位置),便得赶早,晚上八九点钟过去,守着盹着。
一次,听到一把女声悲切切,“我拿这烟去烫,去烫,满以为会烫个洞出来,哪想到,只有些许焦痕,一吹就散了,还是我这烟的灰烬。他怎么就不痛呢?!你说,你说!”满以为会有桌椅摇撼的声音,却仍是一屋子的嘈杂。转头去看,角落的阴影里,靠着一个女生,长发披面,烟在指尖里盘萦。对面男生只抱着手,陷在沙发里,看来十分惬意。
在“昨天今天明天”,如今我只喝百丽甜酒了,并且每次都要冲服务生笑笑,关照他多加点牛奶。因为看了太多文章,说酒精对皮肤不好。一过二十五,似乎大势已去,忙不迭地悬崖勒马。但在酒吧,不喝酒,总感觉有些煞风景似的。到底还是把自己当作了别人眼前的风景。
酒精燃烧的火照亮了通往青春往昔的旧路
日不可叹、今日之日多迷糊、明日之日不用想”,去得多了,益发肯定,这“昨天今天明天”,原是没有明天的。且不说一直播放着的背景音乐,总有怀旧味道;也不看那故意做成烟熏样的墙壁;更忽视吧台里的古旧装饰,单看那周末PARTY,就觉得,连今天,也已经底子上泛起了黄。
记忆中,最为震撼的一次,是陪一个失婚男人深夜专程前去饮酒。
昏暗的光里,他的外表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入座不一会,穿着白色短袖衬衫的男服务生走过来,弯下腰,在我们两人中间的台面上,铺上一本酒水单。他的手立刻从脑袋滑到了桌上,伸出手指一拨拉,酒水单就到了自己面前。他低下头,指关节屈起来,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眼睛紧紧盯着单子上的字,一行一行往下移。
我等了一会儿,发现服务生已经不易察觉地直起腰了,他仍在往下翻。那时心里立时转过的一个念头,呵,平时不太来这种地方的吧。后来朋友要了一整瓶伏特加。
酒装在一个透明的扁玻璃瓶里被送了上来,看起来就跟普通白酒似的。从瓶盖到瓶颈,贴着一张印有条码和编号的小封条,瓶贴上除了商标之外,还印了两枚金牌。朋友拿过酒瓶,拧开瓶盖,放在鼻子前闻了闻,自个给自己满上一杯喝下一大口。
两个人谁也没说什么。一个受了伤的男人,到这里,似乎只是为了喝酒来了。我一个人坐着,有些无趣。想开口,又不知该说什么。人家家务事,又与己何干?幸好还有音乐。
夜已经很深了,酒吧的背景音乐换成了崔健的老歌。两个女人站了起来,走到当中的空地上,她们先是手拉着手,面对面地摇摆,后来又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抱在了一起。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们看起来都不小了,三十多了吧,腰上已经堆起了一嘟噜一嘟噜的肉,可还不顾一切地穿着紧身吊带衫,露出肥厚的肚脐。个子稍高的那个精心的化了妆,可是颧骨下扫出的那一抹红有些红过了头,更显出了其他地方皮肉的暗淡。矮的那个梳了两条麻花辫,顶上还用帕子包了一把。我看着,先是惊讶地想,女人年纪一大,任什么都遮不住呢。化妆品尤其势利,从来只做锦上添花的事。又想,再丑怪也是她们自己找的,真是老来爱俏,或许自我感觉还很好?转过头去,打算和朋友聊聊我的感受。
但是朋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眼并站了起来,他抱着胳膊站在角落里,同样看着那两个女人。突然他走了上去,女人们立即欢快地放开怀抱,三个人纠结在那里,笨拙地一起移动着。这发生在一瞬间的事令我看得目瞪口呆。有几次,朋友正面朝着我,我看到他脸上又有了顾盼的笑意。
“你很惊讶是吗?你不知道,人一寂寞,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重新坐回座位的朋友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
寂寞的时光通道
是的,寂寞,似乎这是泡在“昨天今天明天”里的酒客共有的。我已经见过多次了,半老的徐娘、说着英文挺着肚腩的外国老头、三十几岁,头顶却已经开始荒芜的男人。常常在午夜后的狂欢里,拥抱在一起,高声哼唱起一个时代。
起初,我是不以为然的。现在,我想我有些明白了。他们让我想起了一九六九年,在纽约远郊农场举行的Woodstock音乐节。虽然那是些发育得不够旺盛饱满的、高大的带着微微刺鼻体味的身体,但是那种肆无忌惮的厮混,那种大庭广众下渴望占有或是被占有的、对孤独全力反扑的抗争,却是相似的。
去哪里?去哪里?
他们都清楚,眼前的这热闹,只在耳边遥遥地过一遍,是那天边滚滚的春雷,响则响矣。
这样的夜晚,骨子里,是有些阴郁绝望的。明天在前方若隐若现,追随而去,却坠入时空的虚无。
而这,与酒吧的英文名字,又是多么的暗合。
Time Passage,可以翻译成时光通道的,身体欲望、尼古丁、摇滚、诗意,不急不徐地自去,唯美而冰冷。
有人说,好音乐面前,我们都是脆弱的小孩,没有意志。如果再加上酒精、温暖而迷离灯光,是不是就能得到这样短暂的、没心没肺的快乐?平淡的日子后面有那么多失望,就像The Beatles的“While M Guitar Gently Weeps”的后段,极端失真的吉它,仿若压抑已久的哭咽。“我不知道你们是如何堕落的,而且被扭曲了。我不知道你们是如何转变的,没有人提醒你们”,悲情总在了解部分真相后萌生。那么我爱上了这里、这样的气氛,是不是也因为,我已经看到了一些?
曾经,John Lennon迎着寒风声嘶力竭地呼喊,“Don"t Let Me Down”。现在,看着眼前有如群魔乱舞的人群,我清楚地看到我自己的那个时代正在忧伤与无可发泄的激情中消逝。无法阻止正在爱着的,无法阻止正在到来的。我看到它在到来,它正在来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