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快要碎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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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坏坏的故事六:(3)

比起在外面路边摆摊,其实在里面的生活,容易得多。有一年冬天,我和老婆的手都冻裂了。手冻得连塑料袋都打不开。

我得写封遗书,遗书里,要把自己的一切所有全赠给那几个城管家属们。包括我的遗体也捐掉。这是我可以选择的决定。我要在遗书里对他们写:希望他们不要恨我,其实我们都是普通老百姓,都只想活得像别人一样,像样一点。我不想这样的……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他们原谅我。

听说,是以注射方式对我执行死刑,不错,我终于可以摆脱我自己了。

我想悄悄去一个能看到太阳升起的地方。我知道我现在仍然在城市里,但这里却有一种空荡荡。在这里呆上几个月,你会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明白。

玩过谷歌地球吧?用那玩意搜索自己居住的地方,就是一个小点。世界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点。就那么个小点,很多人一辈子都离不开,像是被大头针按上了似的。他们花几十年的积蓄,工作几十年,就为了确定,这地图上有这么一个印记属于自己。

公共厕所蹲坑的墙上、门板背后,经常有人写几句抒情话儿,或者画点人体部位。有人那么想表达些什么,至少一次也好。

走在这个城市里,你绝望过吗?也许有一天你会。

四面八方都是人,穿着伪装起他们的衣服,尤其那些穿制服的。正儿八经的人,一穿上衣服就是个怪物了。

城市越来越脏,土灰色,城市在褪色。得给城市点颜色看看。

在乡村公路上骑车,咔哒咔哒的小噪声,十分柔和的声音。在地上碾过孤零零的一条线,弯弯曲曲,越来越长,加快速度,砰,射向某个平面。愤怒和这有点像。

刚开始,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愤怒这种情感是一下子被激着的。激着了。激着了。激着了。像火山爆发,生活整个儿不重要了。白炽的愤怒,有一股热气,缓缓裹下来。紧接着,在最中心的你,反而不乱了。

被陌生人打,第一次是被警察。在火车站排队进站,前后人挤人,怕别人偷东西,把包挎在胸前,被说成不好好排队,顶嘴,说排着队呢。被请到派出所,被打。

那次运气不错(虽然被打掉了几个门牙并有些脑震荡),警察痛快地承认了错误,爽快地赔了钱,外加赔礼道歉。那次一开始,我是浑身发抖,觉得空气都在跟着我抖。要是煽情一点,我会说是,空气都是黑的。这次被城管打,是第二次。

“哎,也许别人也有你类似的遭遇,人家怎么能忍?”

“是啊,也许应该习惯?天下没有比不公平更容易让人习惯的……”

“绝对的公平,并不存在。一方面政府要城市环境好,另一方面你们也要吃饭。管了吧,你们的饭碗就没有了;不管吧,他们的饭碗就没有了。”

“所以我们都是受夹板气?反正天天、时时、分分,都有人死……”

让我失控的是什么?

它们无视真相、重点、逻辑,夺走你想开口申辩的欲望,你只能萎缩到沉默。人变得像个静物,这是反存在的,不是吗?

它们非得用暴力来表述它们的各种感觉?

那把小刀。刀面渐渐吸干血,散发着一股强烈的腥味。

刀始终没合上,揣在兜里,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公安局带我找过一回,没找到。

两名被害者,身高都在一米八以上,我的身高,一米六五。如果都是站立姿势,不可能在他们的胸部以上形成左上右下走行或右上左下走行的刺创。当时我为半跪姿势,如果他们能停止,不再俯身继续进行,那么我右手里的刀,还会胡乱捅向我的前上方和我的左肩后吗?

逃。难道我能逃出多远去?……我无法解释自己的下意识。逃走的那几小时,我重复一条线路,重复转悠了好几次。这种转悠,是一个重叠在一起的、大致圆形的图案,肯定不足够圆。是个有点疯狂的圆。圆心就是我家。

从中午到下午。当时穿的衣服,被我扔到浑河里。经过照相馆、家具店、食品店、咖啡馆、宾馆、服装店、公园、工地、书报摊、卖彩票的小亭子……

到处是人群和车辆。

谁在人行道旁种上树?谁为玻璃橱窗里的裸体女模特精心搭配好衣服?谁在油漆墙面?谁在信箱里塞进超市促销广告,谁在电台里说着感谢,说着请听,又是谁在黑板上写下“每日精选”?在门口大声嚷嚷:每样一元,样样一元?

精心安排的城市生活。为了让人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

我可不是无动于衷。

我知道将会有什么落到我头上。死就要临头了,但想想迟早有一天死是必定要临头的,我就根本不在乎了。

我也不怎么害怕,反正再大的过错,生活里再大的过错,只要自己一整个身体去赎,就可以了。

我总算也有了个归宿。

我渴望的死亡,也许是死在山上。有山就有洞,山大大小小,洞就形形色色。可以选择只能一个人钻进去的洞,用石块和碎土把自己埋起来。自己的身体,会帮助那些深藏在土缝里的树籽吸饱,它们开始发芽,不知不觉,长满整个洞口。

被摔在地上,咔哒一声,身体仍在抽动,手却无力地背在后面。

我想起在那前一天的晚上,有个常来的女人过来,站住,要了好几样东西,说要微辣,还去隔壁小店里要了一瓶可口可乐。风有点热。她吃得挺慢,对着瓶口一小口一小口喝可乐。看着一个个行人经过我的烧烤摊。

她付钱时,脸上还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我很想问她许多事情,比如她在这城市里干什么,问她是否结婚,几岁了,有小孩没,有的话,是男孩女孩,小孩多大了,还想问问她,她对自己的生活是否满意。是否想过要去改变。她给了我一张一百的,我故意很慢地找钱给她,我离她很近。她让我想起我母亲。

我母亲是个爱一个劲刨根问底,坚持要弄清对错的人。

平时没事,我经常去附近的两家大超市里闲晃荡。买点小东西,买点米。每次我都彬彬有礼,跟收银员说谢谢,再见。她们不太答理我。

连连碰壁的一生。

我杀了人,我肯定没计划过杀人。但我还是杀了人,从那时开始,我就不再是人了。今生今世,我都不再是人了。所以,虽然我现在还活着,还能吃喝拉撒睡,却什么也看不进了。任何东西,对死人而言,都不再具备任何意义了。

人民日报一九七九年十月二十日 《蒋爱珍为什么杀人?》

一九七八年,发生一起特大持枪杀人案。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某团医院护士蒋爱珍因单位一些人造谣其“生活作风”问题受到严重迫害。投诉、状告无门,她利用民兵射击训练的机会,持自动步枪在其所在医院击毙三名造谣者,其中一名为副团职现役军官。

终审判决: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

驾车撞人致无辜群众重伤死亡 罪犯姚锦云伏法 新华社(1982.02.19)

一九八二年一月十日十一时,北京市出租汽车公司一厂动物园车队二十三岁女司机姚锦云,驾驶华沙牌出租车闯入天安门广场。绕广场一周后,加大油门沿广场西侧冲向金水桥,在场群众五人死亡、十九人受伤。

姚锦云干了同样多的活,并超额完成任务,因为成本小(出租车被包车,因此指标完成却没跑满公里数),没能拿到奖金,并因未完成车队调度任务被罚30.6元(当时一个月生活费)。

“找头儿说不了理,没地方说理去,干脆不活了。”姚锦云

“我希望我们的国家不再出现第二个姚锦云。”姚锦云遗书

这个希望太美好了。

他们沉在我的大脑深处。一想起他们,我的身体就开始浑身发软。

进来以后,我想得最多的,是我老婆,说到底,我还没有怎么考虑,她将会怎样。注射,会让我先昏昏沉沉的吧?

她会为我戴黑袖章吗?袖子上,加上一个黑袖箍。当她在街上行走,别人会以为她失去了一个值得安慰的亲人。事实是没人会去参加我的追悼会,也没有追悼会。没法说那些好话,因为我不是个好人。再也没有人和她谈起我。

可惜这里不是美国,这里的报纸不流行登讣告。要是有,我倒很想提前读读草稿呢。

搞出这么大事,也没人骂我一句。我以为我爸会骂我。不知他在心里有没有骂过我?会骂我什么呢?

其实我爸也没什么好操心的,他会渐渐习惯绝了后这个现实,习惯垂下眼睛缓缓走路、爬楼梯。也许他又会起兴,上婚姻介绍所登记去。但愿这次他够聪明,不会再被婚托骗钱。

但愿他从此不受世间任何蒙骗。

很奇怪,没人喜欢受骗上当,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骗子?

我本以为,我会把死不当一回事儿,可我错了。我心里老想着这件事。

我得想一想,我的死刑。

致死的形形色色可能。

据说两百年前,人类有据可查的死亡方式不过百种,现在已经超过三千种。

闷死、热死、冻死、笑死、砍死、毒死、碾死、撞死、吊死、打死、病死、噎死、饿死、胀死、淹死、射死、电死、烧死、吓死、咬死、砸死、摔死……这个游戏可以一直玩下去。

等着我的可不是这些猝不及防的玩意儿。

注射死刑:非剧毒致死,注射后进入临床死亡时间短,通常在三十秒到六十秒之间,生理上无痛苦反应。

第一步:打“通道”。专业通道人员将针头扎入静脉血管。

第二步:注射药品。快速麻醉剂,肌肉松弛剂,心跳停止剂。

第三步:死亡确认。

免费。

我可以做个游戏,很简单,数绵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四只羊、五只羊。一只一只数下去,一直数到,不再是个人,是个东西。

我想象,液体进入体内的声音。

下雨的声音,或者枯叶被踩碎。这声音千篇一律,身体开始滋生一种懒散,承认自己就要死去。活力一桶一桶地滚滚消失。尸体横陈注射床。温顺宁静。不构成威胁,没有仇恨,不会再瑟瑟发抖。

中国拟扩大注射死刑 取代枪决更强调人性化

不错,运气真不错。我受不了枪决,就像是大脑一下子拉开稀似的。我不喜欢想象,自己的头盖骨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我是一个死沉沉的阴影。我是一个死沉沉的阴影。

用一个死人的身份去吃喝拉撒睡,感觉真奇怪。

谁也不会记得谁,这世上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发生。一个人口过剩的国家,一个男人或另一个男人的生活,一个女人或另一个女人的生活,并不重要。

所有生命都微不足道。

那么,什么才是更重要的呢?大家同心协力的,都在干什么呢?呼吸、吃喝、学习、工作、创建自以为是的事业、建设已经饱和的脏兮兮的城市、制造问题、解决问题、征服一个人一群人一个空间一个更大的空间。

好像以为城市、政党、国家、世界、地球,永不消失。

如果是一群人,一大群人,更大的一群人,他们集体渴望实施暴力,集体渴望征服另一群人,一大群人,更大的一群人,他们会被集体注射死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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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个雨天,在春天或秋天的某一天,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在一个狂风大作的坏日子;

你是一个刚成年的孩子,你是一个有孩子的女人,你是一个开始发福的中年男人;

这都无所谓。

我所遇到的事,很可能你在任何一天也遇到。

忍耐。忍耐。忍耐下去。

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忍耐,能让大家都过上好生活。忍耐,是在火热的生活大熔炉里炼就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忍耐能把大家统一起来,这样就能超越自身了,是一种进步。无论是在这座城市里,还是在其他地方,男男女女都要在忍耐的熔炉里经受考验。他们一辈子等待着某个契机,某个终极,检验自己的忍耐指数。

所有赤膊上阵以力服人的家伙都该死。

世上将只有一个忍耐的男人,一个忍耐的女人,生出一群忍耐的小孩。

一个男人,就是一个男人吗?他可能是一个行人,一个警察,一个朋友,一个父亲,可首先,他得是一个人。男人,应该是一个偏正词组吧?

自我创造等于自我毁灭吗?

说到底,谁能对整件事做出解释呢?那些报道、具体细节,其实只是表面现象,让人们产生兴趣,好像那样反过来就能赋予这事一种真实性。

男人蜷缩的样子,有一种奇特的衰老感,团团围住他的衰老感……

“还有什么关于我的新闻?”他问道:“我是说,除了去采访我的老婆、我的邻居,还有什么新鲜事儿?”

“报上说的都差不多……”

他拧起眉头,追问道:“除了那些,别人都有些什么看法?我是没法知道,可你,和别人生活在一起,他们都怎么议论的?”

“那些是不会写到报上去的,那些看法……”

“他们是不是觉得我十恶不赦?”

“十恶不赦?”

“对呀,杀一个人都得偿命,何况死了两个人。”

坏坏摇了摇头,“我倒不知道,唉,我能知道什么?不过,我不认为人们真那么想……我不觉得他们把你当坏蛋看……说真的,大家都是弱势群体……但我觉得,人们很快会忘记你的,他们才不在乎呢。”

“他们不在乎?!”

“也许吧……他们更在乎房价,你说呢?”

男人冷冷抽了抽嘴角。

他们不在乎。没人在乎。我也一样。这事儿,结束了。不是我结束的,也不是你,可这无关紧要。反正摆脱了。

人一死,就不美啦。我亲爱的朋友们,好好活下去吧。

最终的结局,不是对、错,是、非,幸福、不幸福,而是无形、虚无。不久之后,我就不复存在。只比你们早上几十年。我将是一个在网络上在图书馆旧报纸上存在的幽灵,随便你们怎么讲。

不再是我的我,还会在六道里继续运动、继续轮回吗?

1973年3月1日生,2010年4月26日以注射方式死。

身高165厘米,体重67公斤,脸型长方脸。没有前科。

37年,短暂而毫无妙处的一生。

坏坏记得的最后一个场景很古怪,好像是在一个花园里,又好像是在某个广场上。他站在那里环顾四周,寻找那个和他说了一堆话的人。他只看到一圈高楼大厦围着那片空地。那些楼房的立面上嵌着无数小窗户,总有人头在后面晃动,似乎都在忙着晾衣服。太阳在他头顶,巨大的,炫耀着金色的光芒。突然,一瞬之间,头顶上方聚拢起令人压抑的乌云,乌云向他压下,仿佛黑夜一下摔落。一个小头大身子的动物从树丛里蹿了出来,那片乌云现在变成了风,开始抽打起那只动物。动物大概受了伤,倒地,滚来滚去,被风急速地卷起,抛落,掉到地上,变成一辆散了架的三轮车。

后来这些都消失了。坏坏感觉自己身处孤岛。他隐隐约约听见远处传来闲谈声、哄笑声、然后是被惊恐压低了的呻吟和沉默。后来连尖细的哭喊声、凌乱的杂沓声也没有了。四周一点声响也无,除了黑漆漆的树丛,坏坏什么也看不到。他试着呼喊:有人吗?有人吗?无人应答。慢慢的,整个空间充满血腥的气味。血腥味越来越浓,浓到似乎发光发亮,灼烧起来。

他醒来时,走走也醒来了,她非常非常近地看着他,问他,你好像做噩梦了?你一直在喊,你看起来就像是刚从河里捞出来的鱼,浑身都湿透了。

为了安抚坏坏,好让他重新睡着,或者重新回到宁静的小河,走走决定讲一个温暖的柔软的甜蜜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