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故事却不是这样的。故事一开始是他想折磨她。他说,你以为你是谁。你已经拥有你能拥有的东西,可你还是想要。你想要一个稀有的词语,那个词语只有在沉默时才有生命。他问她,如何得知这个词语?她说,是从一个行吟诗人眼中得知的。行吟诗人用眼睛和身体告诉她:这个词语,住在开满睡莲的山顶湖中,一生只盛开一次,盛开时,湖面上闪烁金光银光,所有的光芒都在歌唱。然后,光芒就会像熄灭的烛火一样,渐渐消失。词语沉入湖底……
他打断她,将她推入厨房,指使她去做家务,他训斥她,你以为你足够聪明?你什么事都做不好。是的,她在他的目光下打破了一只盘子,汤煮沸了,熄灭了火,油烟机忘了开,烟气直往屋子里冲。总之,你就是个一无是处、除了会躺在那里,会呻吟,会打开之外,无可救药的女人,和所有女人都一样。
于是她流泪。童话原来是荒野。她想,她该回去了。
两天后:
Zouzou收件箱
第一个开头,静默的偷窥狂;第二个开头,有缺口的美;第三个开头,难以言喻,有点厚颜无耻的恶意;第四个开头……好像就是这样,就该是这样,绝对就是这么回事。有种摇摇晃晃的危险,好像一个会喘息的身体。会喘息,但是并不让人感到安全的身体。我很高兴你为我写下这些。(我一直以为你表里如一地温驯……你的表现似乎如此)我想多知道些什么,关于你,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的开头,第四个开头,让我突然有了诉说的欲望。有时我觉得诉说是愚蠢的,落成文字就更显愚蠢。有时我是软弱的(我可能需要你的力量),我好像突然地,深切地,感受到了另一个灵魂的存在。
你知道,或许,我是害怕孤寂的。就好像深陷在巨大的阴影里,阴影是因为光的投射。有些夜晚,我看见自己的台灯,看见天花板,看见自己,摇晃着,只有线条。线条静静地延伸,以它特有的方式,独自走出好一段路去……(我已经开始构思了,现在我觉得,写下去,似乎才是最合适的)
By the way,你是一个乖女孩,还是?
Huaihuai确实喜欢第四个开头,他甚至想象了一番Zouzou扮厨娘的样子。头上要不要扎个头巾?围裙不妨考虑,脚上套双拖鞋。她站在厨房里,锅碗瓢盆黑压压地环绕。墙壁上其实布满隐形摄像头,一个个都是他的眼睛。也算不上带着恶意,只是居高临下俯视。那天晚上,他为自己做了一个番茄冬笋土豆排骨汤。他的构思如下:
既然故事中的女人希望拥有那个词语,那个男人就给了她。条件是,不论这个词语将来长成什么样,哪怕长成一个最后将吃掉她的怪物,她也必须接受。那个词语,一开始会是小天使模样,浑身散发光圈,到后来,会越长越黑,越长越大,每天都长长地伸出一只手来索要。再后来,会长成扭曲狰狞的模样,她会被吓得放声大哭。那种哭法,再优雅的女人也会变得粗野。哈哈,女人对爱情的恐惧,所有女人都会对真正的爱情产生恐惧。
一个黑色的惊悚故事,似乎有点在捉弄她?
但她的反应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女人会为那个词语注入一种强大的力量。所以最终将是胜利,克服万难,怪物变王子(不一定有多英俊,但确实适合她),词语会再次沉入湖底,但这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反正已经有一个幸福美满大ending,词语自然可以偃旗息鼓。”
他不喜欢这个回答。(圆满大结局是他的贬义标杆之一种)文学,和她会有多大关系?会不会只是个可笑的错觉?他记得他的第一个女人,教了他很多事情,让他知道女人为了得到一个男人,可以费尽心机。也就这样。一个乖女孩试图套牢他?后来爱情全没了,只剩下一点儿习惯,女人后来变得歇斯底里。倒是嫁得不错。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他从来不觉得需要对爱情负责。谁负责,就像登顶的傻瓜,还得灰溜溜滑下来。男人女人,反正就是这类事情了。这不是他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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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算写一个爱情故事。爱情故事都该很忧愁。男人女人都喜欢自己时不时忧愁,这会让他们觉得自己还活着。如果故事只是安全地呆在保险箱里,没有任何意外,任何事故,去撞击它们,它们就只是故事干。
也许我想研究的,是女人对爱情的想象,对陌生人的想象。这种想象显然是有边界的。既恐惧其大,又恐惧其小。矛盾的欲望呵。一方面,女人渴望男人把她们带到不受拘束、荒无人烟的广袤所在,天苍苍野茫茫,荒凉里的几丛小野花,就能让她们幸福野合。另一方面,一旦太阳落下,狼嚎四起,就渴望把男人和自己关进四围紧闭的小房间,铜墙铁壁的小罐子,萨特的禁室。困在方寸之地,困在床上,女孩变成女巫。
男人也许应该惩罚女巫(仅限年轻貌美的)……
不以为然不以为然不以为然。但她只是在下面回帖:
爱情是惟一拥有生命力的。援引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之第七封:
“爱,很好:因为爱是艰难的。以人去爱人:这也许是给予我们的最艰难、最重大的事,是最后的实验与考试,是最高的工作,别的工作都不过是为此而做的准备。
“所以一切正在开始的青年们还不能爱;他们必须学习。他们必须用他们整个的生命、用一切的力量,集聚他们寂寞、痛苦和向上激动的心去学习爱。
“可是学习的时期永远是一个长久的专心致志的时期,爱就长期地深深侵入生命寂寞,增强而深入的孤独生活,是为了爱着的人。”
躺在他的白色床上。被套、枕套,还有一床白色的床单。床底下会有很多灰吧?她很奇怪自己会有这样的念头。房间本身无法挑起她的好奇心,毕竟,他才是重点。几分钟前她还穿着衣服在房间里晃悠(晃悠是为了不显得拘谨)。她极其小心地在木头地板上走动着,这个地方是他的地方,她可以坐着,也可以拿起书看看,又或是躺在沙发上,但在这个地方,做这些都显得做作。窗边站站,又有点寒气。她看着书架上一只土绿色的发了芽的土豆。在这样的地方,人会显得没有光泽,没有那种清辉,像一件洗旧的内衣,但也会让人显得有深度些。她想起自己家来。最先想起的是布满玻璃的浴室。那个一早爬起来,在浴霸和热气底下蒸腾的自己。做爱导致空虚,洗澡导致做爱,洗澡导致空虚。为什么自己还要在水柱下洗来洗去,洗得如此之久?他等着她上他的床呢,她也确实会这么做。接着他就拥住她了。渴望啊需要啊开始自我生成,真让人无法抗拒呢。
不过,接吻的时候她突然想,到底这个人是谁,自己又是谁,好像并不重要?反正就是,两个人都觉得有什么在那里了,空气里开始传递一些小波澜。也没什么其他的办法了。接吻、插入与抽动,说起来真是一些简单的词,为什么会与爱扯上关系呢?那张床,占了四分之一房间大小,不算硕大,咯吱作响,她突然很想拿它来形容自己砰砰雀跃的心。房间,这个不到三十平米的小房间,其实是有生命的,她想。它看着一个个故事开始,无所谓它们是不是有结尾。他们也只是才开始而已。
Huaihuai收件箱
和你做爱,真的很舒服。我总觉得你的手臂很长,脆而硬,屈在我的背后。穿过我的身体,将我握住。我能感到自己跟着颤动起来。你的,随之而来的。我的涌动。进入是悠长的,撑住我。我把脸贴在枕上,不想大声呼喊出来,也不想激烈运动。那种一闪而逝的,可以为之死去的,释然。
你的节奏开始稠密起来。一波又一波,将我层层包拢住。那个温暖潮湿、无光的暗道。你就这么,一次次进去。脑子里,不时地一片空白。我想要你,想要那上头开放萤火虫的细微光亮,每进入一次,就照亮一次我的内部,直到我全身,都柔弱地闪现出焕然。这恬不知耻的偷情之光亮。它们会让我看起来,重新诱人。
然后是等待平复(这得靠我自己了)。
我害怕,从此再也无法摆脱你。
Huaihuai故事接龙1:
她其实不知道,离开那个有一股烟酒味的房间后能做些什么。在她心里某个地方,有个无辜的小影子,那个小影子还不知道自己将要受伤,躺在一堆被子下面,蒙头大睡。她想,她只是个平凡的、自以为够聪明的人,是个冒失的闯入者,介入了不属于她的生活。不过,故事才刚开始呢,说到底,他足够善良,所以他拦住了她。
让我们看看,在这个房间里,除了做爱,还有什么可做的。他提议道。她点点头,其实她需要的不过就是他的拥抱。发挥想象力这种工作,还真不适合她呢。不过,她相信她能应付(乐观主义者有时真是不值得同情)。
他:来,让我们在沙发上坐下,闭上眼,想象一下这个环境。
她:一个很大很大的屋子。四周都是浓密的绿树、鲜花。
他:我倒宁愿身处黑暗。亲爱的,别忘记了,现在已经是晚上。
她:好吧,那么月光好了,洒落一屋子。月光是朦胧的、金黄色的。你的身上全是这种月光,让我感到宁静安详。
他:你大胆地走近我,然后屋子里,只听见衣服摩擦传来的嚓嚓声。
她:地板开始吱吱嘎嘎。
他:你的个子如此矮小,即使踮起脚尖,也没法和我一般高度。
她:但是我仍然能感受到你的温热。
他:(略微不耐烦地)然后,这两人就把该做的事都做了……好吧,为了感谢你今晚的陪伴,我打算送你一件礼物。你可以选一件。一副用软羊皮做的手铐,上面镶满小铃铛。当这副手铐固定在床头时,随着你的挣扎,就会叮叮当当直响。或者,你可以选个沙漏。它的外表是透明的,里头装的不是沙,而是花瓣,每一片微小的花瓣都闪烁着晶亮的光泽。用它可以来测量我们的做爱时间。如果你让我提前结束,而所有的花瓣还没有全部滑到底部,那么,我会惩罚你。最后一个选择,是一把钥匙。也许现在它能插进我家的锁孔,也许明天就不能。
她:(迟疑了一会儿)我想要那把钥匙。
他:我就知道!你是个在性方面没有什么好奇心的人!
她:可是,好奇害死猫……我还是决定要钥匙。
他:好吧,现在,你必须离开这间屋子。出去转一圈,十分钟,十五分钟,然后,回到这里,将你的钥匙拿出来。看看你能打开什么?其实,这整幢楼,三层,都是我的,有许多小房间。哪扇房门会为你而开呢?注意,等你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将是一片黑暗。和地底深处的黑暗一样黑暗。完全没有你想象的月光。只有一团沉重,密不透风。
Zouzou故事接龙2:
她凝视那幢屋子。又望望刚才她一路走来的小路。这小路很普通,一点都不曲折,路口还有一盏路灯。她想,她可能再找到他吗?反正她总能找到回去的路。那就继续向前,看看钥匙带给她什么吧。(其实这么做她鼓足了勇气)那种黑,把她的头、肩膀、整个娇小身躯都吞下的黑。她想起约瑟夫·布罗斯基的那首《黑马》,“……黑如乌煤。它黑得如同夜晚,如同空虚。……如此漆黑,黑到了顶点。如此漆黑,仿佛处于钟的内部。如此漆黑,就像子夜的黑暗。如此漆黑,如同它前方的树木。……”也许那把钥匙,会给她柔和光亮?但是没有,钥匙在黑暗里失去所有颜色。
迷宫原则。右手原则。贴着右墙走。墙壁上应该蒙着尘土,也许还有蛛网。有时,手上触感像玻璃,冷、脆。有时,手上触感又很温柔,丝绒一般。上下抚摸。“口开则灵魂之门闭,口闭则灵魂之门开。”她突然想到这句话。在黑暗里,如果再闭上眼睛,其实类似一种冥想,让自己的外在全部沉寂如潜入深海,然后,静等心灵释放出微光。心脏兀自跳动,冒险,什么时候会结束呢?
她试着打开第一扇被她摸到的房门,钥匙插入,门锁转开。只有黑色,但有一股血腥味。
她试着打开第二扇被她摸到的房门,钥匙插入,门锁转开。只有黑色,但有一股青草味。
她试着打开第三扇被她摸到的房门,钥匙插入,门锁转开。只有黑色,但有一股泳池味。
她走向第二层,第三层。
她发现钥匙可以打开每扇房门。每扇房门背后锁着一屋子的气味,随着房门的推开,气味流动在她的四周。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她决定坐下来,就在楼梯上,坐下来。
一切是那么地安静。她习惯性地睁大双眼。突然,她感觉到,似乎有细长如水草的发丝,轻轻掠过她的脸。好像有人在经过她。好像有一个又一个摇曳的裙裾,柔柔地颤动着,拂过她的鞋面。很奇怪,她并不害怕。她似乎看到了一张又一张回眸朝她看去的脸。每张脸都很美,但却各不相同,有的沉静,有的愤怒,有的哀伤,有的欲言又止,有的笑意盈盈。那些脸,缀成一条长长不息的真丝披肩,环绕着她。她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这气息带来了不小的骚动,女人们的脸,消失了。
她们是怎么进入这里的?又在这里游荡了多久?
Zouzou收件箱
被禁闭的……
你的想象力还是让我颇为惊叹。就让我们俩的想象一段接着一段,一直连到无限好了。
你是想探讨过去爱人的影响吗,我亲爱的?我姑且这么揣测……
确实,人活过三十五岁,情感生活怎可能平原般平缓,不过,女人脸庞这个意象,是不是太直接了一点?如果是我,也许会选择道路山谷之类,或者索性,可以说是一次旅程,有时进入茂盛树林,有时则是葱葱草地,也有时走上黄土机耕路,方圆百里无一绿色……
突然想到,那些房间,为什么都只是黑色呢,也许可以让它们有不同颜色?我自己很注意颜色,比如我能看出不同的白色,石灰白、蜡白、米白、本白、雪花白、乳汁白……女人注意的也许更是气味?毕竟,她们进得更多的地方是厨房……
至于我曾经爱过的女人们,现在我想起她们来,就好像开车经过一排排树木,她们从我眼前一闪而逝。我知道,我现在,只爱你。
他说得一点没错儿,人总得往前看,应该没错,但是。也许他还没准备好,让她进入他的私人领地?他的那些前女友们……(他有过多少女人?)真的就这样被他遗忘?唉,如此而已。不过如此。她对他那些前女友们有很大的兴趣,不过,既然他在邮件里,就这个问题,表现得疏远而客气……会不会有女人至今仍然爱着他?不过,他只爱自己,他说了。想到自己和他呆在屋子里,那些爱着他的无名女人就在外面,在角落里,在屋子的阴影里,吹着风,淋着雨,还心甘情愿等下去,Zouzou就有点儿忍不住笑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