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急奔,不到一个时辰,便已赶到秀州。这秀州乃是江南一个繁华州城,河清柳绿,花香醉人。大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不断。宋玉牵马步行,顺着青石大街朝西走去,在一个卖布的店铺中买了几尺白布系在腰上,为的是向外公他们报丧。
不一会儿来到一个气势壮观的宅第门前,左右两尊大石狮子,朱漆大门的上首横挂着一个红色大匾,上面用金粉嵌书“威德镖局”四个大字,大门两边写着一付对联:“玉池祥光开泰云,金门旭日耀阳春。”房上竖着一杆杏黄大旗,旗上绣着一条张须青龙,龙边也绣着“威德镖局”四个字。大宅入门处两边各立着四个彪形大汉,这些人都瞪着眼睛打量着宋玉,见他身系白孝,神色木然,又牵着一匹神骏的大马,却直朝大门内走去,不觉大为惊诧,一大汉阻拦道:“喂,你这小孩儿怎的乱闯?”
宋玉望了望他,淡淡道:“我。。我找我外公。”那人问道:“你外公是谁?”宋玉回道:“我外公就是这镖局的总镖头冯玉龙,我舅舅乃是冯子浩。”
那几个人怔了一怔,先前那大汉道:“你没弄错吧?我们怎的从没见过你呀?嗯,总镖头有个外孙叫。。叫什么来着?我们倒是见过的,才八九岁。”宋玉颤声道:“那是我弟弟宋杰,我叫宋玉,今年十五岁。”
那大汉望了望旁人道:“只怕便是总镖头的外孙到了,我记得那小孩儿果然叫什么杰儿杰儿的。”却不敢自做主张让宋玉进去。左首一人道:“王老大,你便进去通报一声,请少镖头出来看看便知。”
那王老大答应一声走了进去,余人却只让宋玉在门外等候。这些人所以如此谨慎小心,乃是因为宋玉身系重孝,担心弄错了坏了彩头,少不得要挨一顿臭骂,甚至丢了饭碗。同时也恐是仇家有意捣乱,借故生事。只听左首那人和颜道:“小孩儿,你家什么人过世啦?”
宋玉鼻子一酸,才要答话,忽见那王老大领着一个三十四五岁的男子走来,这人身着青色缎袍,十分魁梧,面部白晳丰满,两眼柔中生威,脚步沉稳,气度不凡。他两眼直直地望着宋玉,一时竟认不出来,呆了一会才吃惊道:“你是。。?”
宋玉眼睛一红,认得他便是舅舅冯子浩,乃双腿跪地,哽咽道:“舅舅,我。。我是宋玉啊。”那冯子浩闻言大吃一惊,慌忙奔过来道:“呀呀,果然是我的外甥!”一壁拉起他,一壁惊问道:“家里莫非老太太过世了么?半月前姐夫姐姐还在这里说过,老太太身子近来诸多不适。”宋玉此刻泪流满面,舅舅还只道是奶奶一人去世,引得他心中大恸,只管欷歔摇头。冯子浩忙拉着他道:“别哭别哭,快随舅舅去见过外公外婆!”
早有人接过宋玉的马,又有人过来提着行囊包袱,舅舅拉着他直朝里面走去。只见大院里许多人都在舞刀弄棍,劲风嘯嘯。不时有人走过来探问,朝二人说些致意的话。进了大厅,也有不少人在练功,有的以头顶地倒立,有的手抱丹田静坐,也有的闲散谈笑。见宋玉身系白孝与少镖头同行,都纷纷肅然问候。进了祠堂,又穿过两间厢房,来到一间议事厅,只见七八个人分坐两排,中间一老者正在叙话。这老者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七旬左右,须眉微白,两眼含威,颇具大家气魄。他正说话,见少镖头领着一白孝少年进来,一时眼生,不禁吃惊地“咦”了一声,冯子浩忙道:“爹爹,这是外甥宋玉--”一语未了,冯玉龙才待说话,却见宋玉跪倒在地,口称拜见外公,已是泣不成声。老镖头慌忙搂着宋玉道:“啊呀我的孙儿!你你。。家里出了什么事?怎的你一个人到此?”旁边几个老镖头也纷纷询问。
宋玉只想大哭一场,瞥见这许多人在场,忍了又忍,边泣边叙,遂将家中所见一一道出。听得冯家父子目瞪口呆,屋内众人也尽皆吃惊。老镖头冯玉龙须眉怒张,“啪”地一掌,将旁边一张神台桌子劈成两半。半晌方才骂了一句“是什么王八羔子这般凶恶歹毒!”
冯子浩也大声道:“爹爹,今日我便带人去宋家庄,将姐夫一家的后事办了,顺便找出那仇家来。”老头子没作声,旁边几个镖头却你一言我一语,义愤填膺,要与少镖头同去宋家庄。宋玉见外公一掌便将神台桌子劈断,心中甚感欣慰,想外公如此厉害,那仇家自然没什么可怕的了,倘若那般若万追到这里来,须得叫外公好好收拾了他。当下道:“外公,你认识落英庄那个彭有望么?”
外公望了望他,沉思片刻道:“记得在你家里喝酒时,曾有一个姓彭的庄主酒量不错,与我同桌喝过几次酒,此人年纪只怕比我也小不了多少,他不是你爹爹的至交好友么?”宋玉恨声道:“非也,这厮乃是二十年前的梅花帮帮主,真名叫什么般若万。他所以巴结爹爹,乃是在窥探我家的什么宝物。”
老头儿怔了半晌,问道:“你如何得知的?”宋玉道:“昨晚我投宿在落英庄,他正和一对姓崔的兄弟喝酒,那两人疑心宝物在我身上,半夜里却来捣鬼,险些便要了我的命。”遂将在落英庄所遇一一说了出来,只隐瞒了胸前的乌金锁没说。
这番话使得众人都吃惊地望着宋玉,好一会才听得舅舅冯子浩道:“原来这厮竟是一个老魔头。却不知杀我姐姐一家的又是些什么人?”宋玉忽然想起在宋家庄听到的嘯声,想起那白马男子说的姓骆的人,又想起在途中见到的几起骑者,以及那逍遥庄的几位老爷,只觉个个可疑,正要与外公说知,却听外公问他道:“玉儿,那崔家兄弟使的罗煞摧心掌,乃是泰山派的秘传绝技,江湖中人闻之丧胆,你如何经得起他这一掌?只怕他并未当真打你吧?”
宋玉回想起昏迷前的一刹那,清清楚楚地见那崔老二一掌打来,却似乎并未撞到自己身上,但总是他发掌打来自己才昏倒的。又倏地想起逍遥庄慕容琼让他服的飞天至仙丹,听她们说得如此神奇,自己感觉也确实非同寻常,莫非便是这飞天至仙丹的作用么?又想起自己刚从昏迷中醒来时,正好听得那般若万说话,他不是也将这飞天至仙丹与武林秘籍相提并论么?看来这飞天至仙丹确非凡物,外公或许会知道的。正要说话,却见两个婢女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太太从厢房里走了出来。这老太太慈眉善眼,红光满面,显得甚是精明富态。宋玉忙叫了一声“外婆”,迎上去才欲跪拜时,早被他外婆一把搂入怀中,心肝肉儿地大哭起来,宋玉也涕泣不已。不一会儿,又见舅母领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走来,宋玉一壁泣哭,一壁叫了舅母和表妺,众人欷歔。原来是上茶的丫环早将这边的事禀知了老夫人和少夫人。
外公冯玉龙颤声道:“子浩,送你娘回房去,玉儿,你陪外婆去歇着吧,吃些东西,待会儿外公再来看你。”宋玉应了一声,随外婆他们来到里面一间小厢房。外婆拉着他坐在自己身旁,看了又看,抚了又抚,哭泣不已,舅母也在一旁陪着流泪。经众人慢慢劝解,老太太方才勉强止住了哭。顿了一会,老太太又问长问短,不过是这些年从学的生活冷暖,宋玉都一一禀知了外婆,恐她伤心,也不再提及父母一家亲人之死的状况。老太太叹了口气,又问他是否见到了二姐娴云,宋玉悲怆摇头。老太太欷歔道:“二姑娘娴云最是温柔贤慧,可怜她竟不知流落到了什么地方?为何却没到这里来?”
宋玉也是一片茫然。外婆又对舅舅道:“子浩,你快叫几个人到杭州倩云那里看看,若是娴云到了她那里,便接了她来,若是不在呢,也好将这噩耗告知了倩云,她婆家如今是有势头的官面人家,好歹也帮着弄出那仇家来,报了这大仇!”
望着舅舅答应着走了出去,宋玉倏地想起宣城客店那姓杨的等人所说的话,疑心顿起,心想莫非那船上的小姐便是自己二姐娴云不成?那送银钱给她的不正是孟大叔么?记得孟叔叔临死前曾说他已将二姐送走,只是当时危急惊骇,自己顾不得多想了……越想越对,又想起童伯在宣城客店听了杨某诸人的话后,曾问自己是否有二个姐姐,原来童伯早已疑心到此,怪不得他路上如此阴沉,自己竟然丝毫不觉。想到姐姐也曾受人欺凌侮辱,宋玉不觉一阵心酸。只是不知二姐如何到了巢县?乘船要去哪里?那韩公子又是什么人?不由望了望外婆,颤声问道:“外婆,可知二姐有了媒约么?”
老太太叹气道:“还不曾定好的。半月前你娘说过,提亲的倒是往来不绝,却都未说合,二姑娘似是钟情一个姓韩的公子,大约他家十分贫寒,家道衰落,你娘似是浑不在意,也未曾议定的。”宋玉忙又问道:“这韩公子是不是住在江北巢县?”外婆摇头叹气道:“不曾听说过他住哪里?莫非我儿知道些端倪么?”
宋玉哀伤地摇了摇头,若将自己所闻告知了外婆,岂不徒增她的伤感?只听外婆又道:“上月你爹娘带了你弟弟在这里住了些天,唉,他们走了才不过。。才不过十多天。。”末了又泣哭起来。
好一阵,老太太才止住哭,将众丫环叫来,拉着宋玉的手道:“这是我外孙,名宋玉。往后你们便叫他少爷,须得好生服侍他。”众丫环连声喏喏,老太太又道:“阿香那,你去收拾好东厢阁楼,让少爷住。今后你便只管服侍他一个人好了,不得有误。”
那阿香瞥了宋玉一眼,欣然领命去了。老太太又拉着小表妺道:“凤儿,你可认得表哥么?还不快叫表哥。”那凤儿两眼直直地望着宋玉,脸上微带笑靥,甚是清丽出俗,看不出哀伤之意,倒似有几分高兴,一付娇憨模样,却不扭捏,叫了一声表哥,又朝老太太道:“他一点也不象表弟宋杰。奶奶,表哥还会不会走?”
老太太道:“不走不走,以后便天天与你在一起了,只是你却须得听话,不可再惹奶奶生气了的。”凤儿连连点头,笑道:“这下好了,我可以天天和表哥玩了。”
这时丫环早已将茶果摆上,凤儿拣了个最大的腊月梨递给宋玉道:“表哥,你吃。”外婆也在一旁劝道:“乖孩儿,你先吃些点心。唉,只怕饿坏了,可怜你吃了这许多苦头。”宋玉勉强吃了一个梨子,心下哀伤,不想再吃。不一会儿又有丫环来禀,说鸡肉汤圆已经备好,老太太道:“快送到这里来给少爷吃。”回头见阿香走了过来,问:“少爷的房子收拾好了么?”阿香回说收拾好了,遂又命宋玉吃了那碗鸡肉汤圆,才叫阿香陪宋玉去阁楼上歇息。嘴里道:“少爷形容憔悴,须得好好睡一觉才是。”一壁又抚了抚宋玉道:“我儿,你只管放心睡一觉,一切自有你外公和舅舅担待料理的。”
宋玉随阿香来到阁楼房里,心中舒了口气,屋内陈设华丽,温暖舒适。床头上放着自己的包袱,阿香走过来将被铺好,道:“少爷你睡吧,有事只管叫我,我便在隔壁。”说罢轻盈地走了出去,将门掩上。
宋玉推开窗子,只见庄院花姿弄色,柳绿敷阴,飘香阵阵;天上丽日当空,还不到正午。宋玉不觉深深吁了口气,顿生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