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记录拿过来了,玉京的最后一个电话果然是打给白门的。为了洗清罪责,我毫不犹豫地向警方检举说:电话号码的主人叫白门,应该是他把玉京推下去了。那一脑袋的白头发肯定是假的,属于欲盖弥彰。
警察对我的积极配合很是满意,让回家等消息,还提醒说:不要到处乱走,免得让坏人灭了口。我希望看看玉京的模样,总得道个别吧。警察没料到我会提出这个要求,想了想说:估计摔得不成样子了,不看也罢。突然一股热泪从嘴里涌了上来,我不得不强自忍着。"他没别的亲人了,就让我看看他吧。"
死人一般都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之前我从没进过这种地方。一进门便打了个机灵,冷彻肺腑。警察说已经做过尸检了,切开一看医生便断定了,这人即使不摔死也活不几天了。当护士将玉京脸上的白布拉开时,连警察带护士都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据说玉京是后脑勺先落地的,前脸也应该变形了。但现在他仰面躺在那儿,丝毫看不出身体上任何破碎的痕迹,他的脸也不如一般的死人那样呈死灰色,竟然粉仆仆的。玉京面色安详,神态端庄,似乎是睡着了。最让人不解的是他的口型,嘴角微微上翘,全然就是一副微笑着的样子。
警察看了我一眼:"这个人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说:"他什么都不做。"
警察摇了摇头说:"这人有点怪呀。死了的人要是都这个模样,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我喃喃地说:"他活着的时候,脸色也没有这么好,怪事。"
从太平间里出来,我躲在医院的角落里哭了一鼻子。其实我不伤心,但必须得哭出来,似乎不哭出来,肚子就要爆炸了。按说我从未真正深入过玉京的内心世界,正如我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哭一样。嘿嘿,我对自己都不了解,或许我就是哭自己呢。
玉京死后,我出乎意料地忙碌了起来。先是为他选择下葬地点,然后风风光光地把玉京埋了。玉京下葬的当天,竟然来了不少音乐界的名人,都是他在广州当歌手时的朋友。有些人哭得痛不欲生,有些人拿着好几万块钱,希望赞助他的家属。我没想到玉京和这些人过从甚密,他怎么就从来没提起过呢?队伍中还有些记者,但他们并不关心是谁死了,他们是追着名人来的。
丧事完毕,我还是没有喘息之鸡。上班之余,我每个月都要汇出十几笔的赞助款。汇到第三个月时我彻头彻尾地后悔了,总用自己的钱赞助别人不是办法呀。我琢磨着能否把玉京的另外两间平房租出去,用房租抵消赞助,减轻压力。我到房产中介打听,平房的租金只有楼房租金的一半。另外如果院子里住进了外人,我的生活自然要受影响,太不划算了。后来我干脆加大了斗地主的力度,动不动就建议提高赌注。我摸准了,这些人不敢赢领导的心理,于是黑着心地赢他们的人民币,我要把寄给孩子们的钱都赢回来。当然了,万一主任上了手我便自动休息。只要主任不在场,我是谁的帐都不买。逐渐的科长越看我越不顺眼了,我便假装看不见,反正科里的其他人都得给我上供。
半个月之后,警察再次给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抓到白门了,这小子全招了,而且还希望与我见一面。我实在闹不明白,好端端的白门为什么他把玉京推下去?难道他是痴心疯啦?
白门关已经移送拘留所了,而且还可以见外人。这就说明案情明了,罪过也不严重。见面时我大吃了一惊,这小子两鬓如霜,一头白发,而且还煞有介事地戴着副墨镜,竟然与视频中的凶手一模一样。我断定这小子害玉京之前把头发染了,是伪装,于是冷笑道:"染了头发,别人就认不出来你啦?律师就是不一样,在拘留所里还能戴墨镜呢,待遇不错呀?"
白门冷冷地说:"特批的。"
我突然大声骂道:"你个狗娘养的,你吃人饭不拉人屎,玉京都那样了你还要把他推下去?你还是个人吗?"
白门想发怒,但碍于身份又不敢,只得委屈地说:"我推他干什么?是他让我把他推下去的,为这事他求了我半天呢。我有他的电话录音,我有证据,是他让我留证据的。那天他本来就是去自杀的,站在楼边害怕了,就不敢跳了。他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我这人心狠,让我帮他一把。"说到这儿,白门竟然哈哈笑了起来:"哈哈,玉京胆子小,这小子也有弱点啊。他说,他本来想把自己饿死,就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才想跳楼。"
"你少废话,他让你推你就推啊?"虽然我嘴上严厉,实际上已经信了。玉京的确是想死,他曾经说,宁肯自己死,也不愿意在医院里让人家轰轰烈烈地折腾死。另外任何人面对死亡都会产生恐惧,玉京也不会例外,否则他就不是人了。但白门这小子是个律师,难道他不知道协助自杀也是犯法的吗?这不是把自己也推到火坑里啦?这不是他的风格呀。
"虽然玉京身上带着遗书,虽然他是真有癌症,而且是真的去自杀的,但协助自杀依然犯法。"白门说得振振有辞,这小子居然还挺明白。"我当时想,自杀的证据齐全,动机明显,警察不会在这个事上深究,这不是浪费警力吗?再说了,谁没犯过法?在我们律师眼里,良民就是犯了法还没有抓住过的人,所以我就帮他了。奶奶的,谁能想到现在到处都是射像头啊?你说,他们没事把射像头装在楼顶上干什么?这不是浪费国家资源吗?这不是有利于吱声偷窥习气吗?"白门越说越生气,猛然把墨镜摔在桌子上了。
我蹭地跳了起来,我的天啊!白门的眼珠子居然也是白的,这小子竟然没有黑眼球了,但他明明不是瞎子。我结结巴巴指着他说:"你这,你这,你这怎么回事啊?"
白门立刻把眼镜又戴上了,若无其事地说:"所以他们特批我可以戴墨镜,就是怕把别的犯人吓着。"
"你,你,你到底怎么回事啊?"我忽然想起来了,这小子连孩子都吃过,是不是孩子的壮阳功效太强了?要不就是壮错地方啦?那一刻,我一门心思地想逃跑。为了预防万一灭亡把手放在叫警察的按扭上了。
白门双手托着下巴,一脸苦闷。"你最清楚了,自从咱们撞上地震,我那东西就再也没有起来过。我是什么药都吃了,中药、西药,中西医结合,针灸、温泉疗法。后来我特地去东南亚买了一根虎鞭,可根本就没用,什么灵丹妙药啊,全是骗人的。后来我又听说,广东有吃孩子宴的,吃孩子最能壮阳了,吃一次什么病都好了。我就去了一趟广东。"
我特地把椅子往后挪了挪,惟恐这小子会突然摇身变成一头白眼狼,扑将过来把我撕成碎片。"你这王八蛋,你怎么连孩子都敢吃?你为什么什么都信呢?"
"花钱没有办不了的事。我花钱了,花了好几千吃了一顿。反正孩子又不是我弄死的,是他们的爹妈卖的,跟我有什么关系?"白门坐在那儿居然还叉着腰,又吹胡子又瞪眼的,好象挺冤枉。
我倒没话了,想了想道:"你那东西好了没有?"
白门说:"好个屁。吃完了没几天,阳痿没治好,头发倒白了,连眼珠都白了。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我去了好几家医院,那帮医生硬是没有一个能说得清楚的,什么博士硕士啊,我估计他们的论文都是剽窃来的。"
"吃了孩子的都变成你这样啦?"我有点不信,这王八蛋什么事干不出来?
白门摇着头说:"我一没干过别的呀?我怎么知道会吃出这个结果?吃完我们就散了,没几天我就变成这样了。"
我仔细端详着这小子的模样,头发雪白雪白的,一根黑的都没有。透过墨镜依然可以眼睛里那白森森的光芒,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白眼狼?
白门不清楚我在想什么,接着说:"其实玉京要死了,我也挺难过的,不过他得了那个病,死了又就省心了,死了等于少受罪,谁没个死啊?"
此时我越发地怀念玉京了,那个安详的人死了,那个宁静的人死了,我和白门这等货色倒是活得挺硬朗的。"白门,你为了你的******,你连孩子都能吃,你这孙子,是靠本能活着的,你不可救药了。"
白门冷冷地说:"那你靠什么活着?"
我说:"我也不知道。玉京知道,他有理想,有希望。"
"还不是一样死了?我说过,咱们,都是宇宙大爆炸剩下的垃圾,是残渣。"白门忽然叹息一声:"原先我们家没有钱,我就玩了命好好学习。我是咱们同学里成绩最好的,你们都不成,差远了,所以我才能当律师。这些年我有钱了,我得把我失去的东西夺回来,这东西,"他指着裤裆道;"这东西就是我存在的价值,为了它怎么着我也得活到七十岁,活到老,干到老。"
白门罪责难逃,好在他熟悉法律条文,协助自杀也算不得什么大罪过。他自己估计两年刑期,如果表现好的话,没准一年多就能放出来了。在监狱里或许也有好处,至少他不会再想女人了,如果能把******好好调理一下,没准重振了雄风也不一定呢。我明白,白门的病不在两腿之间,他的病在脑子里,学名叫无聊,通俗的说法叫温饱思****,俗人则称之为吃饱了撑的。
从拘留所里出来,我没叫出租车,而是独自在街上溜达。拘留所虽然位于郊区,但这里仍是车水如汪洋,人流似旋涡,如今郊区和市区的区别微乎其微了。飘过的所有面孔都是僵硬的,所有的表情都是矫情的,所有的人脸似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们都是白门的同类。我隐隐约约的,在白门的面孔之后又感觉了一张人脸,有点像玉京。奇怪呀,白门和玉京有什么关系?
我坚决不能成为白门那样的人,我爸爸就是被没有心肝的人害死的。但我也不能成为玉京那样的人,他有病。
此后的岁月里,穷孩子们坚持不懈地给我回信,我都烦了。于是我尝试着以玉京的名义,给她们回信。玉京死后,我曾把他所有的信都拿了出来,读得热情澎湃,读得啼笑皆非,读得恍如隔世。孩子们把玉京当成了救世主,把全人类所有美好的语言都加在他身上了。玉京更是可笑之极,每一封回信都充满了天真的孩子气,甚至有不少奇思怪想。怪不得这家伙乐此不疲呢,如果有人把我当成上帝,我也愿意把心掏给他们。
其实我很久没有写过信了,刚开始动笔时未免生涩,不过是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屁话。但随着与孩子的交流日益增多,我逐渐的走进了她们的生活,并尝试着理解他们的环境,我的回信也不像先前那么简洁了。
两个月后,我终于摸清了玉京赞助女孩上学的前因后果。起先他只是零星赞助些农村孩子,各地的都有。4年前,他曾到贵州山区旅游,在一个山寨里住过几天。玉京震惊于当地的贫穷和孩子们的困苦,更对那家女孩子没钱上学的遭遇深表同情,于是答应,帮助借宿人家的女孩完成初中学业。回广州后,他每个月寄给孩子二百块钱,供她上学。后来这家的女孩在同学中间将玉京的故事神话了。从此来自贵州的各种求救信件纷至沓来,应接不暇。玉京倒也老实,什么白血病啊,什么癌症啊,还有什么一家大人死光光的惨事一概不回,估计他也不信。即使这些遭遇都是真的,那也是无底洞,不是个人能解决的。他专注于帮助求学的女孩子,这些年下来已经资助了几百人了。
我暗自发笑,玉京如果活着,完全可以组织一个帮会了,几百名忠心耿耿的小姐妹肯定能为玉京打下一片江山来。
女孩子们回信日益增多,我的成就感也油然而生,每收到一封信我都觉得挺高兴的。于是我拼了命赢手下人的钱,谁输得多,我就在主任面前说谁的好话。而且我还想让他知道,我让他下回输得心甘情愿。
即便如此我的赞助活动是有底线的,仅仅把玉京的捐助坚持下去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发展新的成员。所以我对新来的求助信,一概不回,甚至连看都不看,直接烧掉。
有一次,我险些把白门的信也顺手烧了,看清了字迹才从火堆里抢出来。这家伙预测得非常准确,果然是被判了两年,开始服刑了。他在信里说,前几天上海警方曾找了他一次,调查上海倒楼的事件。我认为这家伙进了监狱还忘不了吹牛,上海是倒了一座大楼,但与他有什么关系?倒楼事件闹得全国都沸沸扬扬的,都扬名海外了。原来上海某开发上正在建设一座二十四层的住宅楼,建到十三层时大楼竟然莫名其妙地横着倒下来了。我和同事为这事还开过玩笑呢,有人说:那楼好象让人下了个拌儿,仰着脸跌倒的,真新鲜!虎有人说:见过塌楼的,但从没见过这么塌的,简直像童话一样。最可气的是,楼倒了,但楼上安装的玻璃居然没碎,整整齐齐的。白门在信里说:倒塌过程中只死了一名工人,警方怀疑是他蓄意谋害的,他们发现自己正在服刑,这才排除了白门的嫌疑。看到这儿,我终于有兴趣了,被砸死的家伙是何许人也?白门接着说:那个民工只有一个仇人,就是自己。他就是当年没给律师代理费的民工首领。这家伙曾经让又黑又胖的老婆把白门强奸了,老婆地震时被自家的房子砸死了,如今民工首领平白无故的被自己正在修建的大楼砸死了。白门得意地说:冥冥中自有天意,轮上谁都是可能的。白门还说:自从得知了这个消息,他的******立刻就好了,每天早晨一柱冲天,看着就舒坦。最后白门在信里向我表了决心,一定要好好表现,尽快出去,又有用武之地了。
看完信,我哼哼了几声,随手把白门的信扔进另一堆信件中,还是烧了。
庄稼每年收两次,粮库每年也要忙上两次。平时虽然也有些送粮食的,但都是零打碎敲的,所以粮库在一般时日里非常清闲。
有一天我刚进办公室,便接到了小郎的电话。他哭哭啼啼地说,有人欺负他,天天放学截着他不让他回家。我立刻叫上了两个手下,开着单位的车就进城了。
赶到学校门口,正好是中午放学十分。我在车里看见儿子从学校里走了出来,满脸张皇,魂不守舍。我正要叫住他,一条身影忽然扑了过去,揪住小郎的领子,三把两把地就把他拉胡同里去了。我的眼珠子立刻就喷出来了,谁敢欺负我儿子,我就跟谁拼命。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去,从后面抓住那人的领子,照着她后脑勺上就是一巴掌。"啪"的一声,这人被我拍出了一溜跟头。老半天都没起来。我看都没看,追上去又是几脚。那人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披头散发,嘴角流血,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此时两名手下也上来了,挥拳就要动手。忽然其中指着被打的人道:"副科长,女的!"我定睛一看,果然是个女的。
被打得狼狈不堪的竟是香君,此时她正恶狠狠地瞪着我呢?我惊得一吐舌头,赶紧向手下挥了挥手:"你们回车上吧,我一个人就能收拾她了。"
手下们离开了,小郎雄赳赳地指着香君说:"我就不告诉我妈,我就不告诉我妈,我让我爸爸打死你。"
我担心儿子的性取向受了******影响,不希望他知道的事太多,赶紧拿出五十块钱,塞到小郎手里。"你,找个麦当劳,吃饭去。以后香君阿姨保证不会找你的麻烦了。"
小郎冲香君哼了一声,兴高采烈地走了。
香君坐了起来,满脸悲愤,似乎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其实我真的没想打她,刚才是怒火攻心了,根本就没有看出她是谁。如今见到她这副悲惨的样子,多少有些后悔。男人对做过爱的女人,总是有些惜香怜玉的,即使这女人是个同性恋。我尽量把声音放得温柔一些:"你们俩的事,何必跟孩子过不去?你们的事应该自己解决。"
香君看了我一会儿,忽然一扭脸,额头顶在墙上,捂着嘴哭了起来。其声凄惨,其情悲切。转瞬间,连我的眼圈都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