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时每刻,我们都有死亡的危险;每时每刻,我们都不应该随便浪费掉。
我一直在思考人生的问题,其实我们拥有的仅仅是现在,是瞬间。过去是失去的年轮,往者不可追。而未来只是烛光之后的幻影,天知道能否变成真实。万一今天我有幸被车撞死,或者染上狂犬病,或者随便找个夭折的理由,未来就成了没有酝酿成型的大便,再也拉不出来了。所以我的目标仅仅挣点钱,然后花了它,除此之外也想不出别的东西了。
律师事务所的事业始于一年前,那时我还是某物业公司保卫科的副科长了,率领一帮农村小伙子为城里的有钱人站岗放哨。在工作岗位上,我一直是尽心尽职的,即使捞些好处也绝不会让领导看出来。
在一个招聘会上,有个姓宛的贵州小伙子给我的印象不错。这孩子岁数不大,精神状态很好,黑发黑眼黑黑的面膛。反正物业公司也缺人,我便把他招进了保安队伍。
上班后大家都叫他小宛,竟然还是个妓女的名字。可能是名字的关系,我依稀认为没准会与自己发生些关系。
小宛热心肠,为人直率,而且还喜欢做些义薄云天的梦想。他认为我能招聘他是天大的恩惠,没事就请我喝酒聊天。农村孩子没钱,偶尔吃顿饭还可以。我经常假装领导似的劝道:"小宛,就你那点工资啊还是省几个吧,没事别老拉着我喝酒,攒点钱娶个媳妇要紧。"
小宛没想到北京城也有实在人,感动地说:"横经理,女人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算是看出来了,在北京就数你照顾我,你是我大哥,我就认了你了。"
我让这小子感动得什么是的,于是酒量大涨,每一次都闹得酩酊大醉的。后来如是对我都有意见了,我说:"不喝他还不愿意呢。"
不久小区里发生了一起盗窃案,涉案金额巨大,谁听了心里都痒痒。情况大约是这样的,小区里住着一户假洋鬼子,在美国和北京之间来往跑,这家人户口是美国的,挣的却是中国人的钱。据说他们上一辈人为革命立过功,关系广,经常能接些工程干,利润可观。有一次这家人集体去美国了,几周未回,家里便让盗贼洗了个干干净净,连冰箱里的存货都拿跑了。物业公司的人偷着乐了好几天,都说是恶人自有恶人魔,活该。原来那家人自认为是美国人和上等人,和王母娘娘沾了亲了,平时对保安们蛮横无理,嘴里总是不干不净的。有几次因为车位的问题,居然想动手打保安。由于案子涉外,警察们惟恐伤了国际友人心,里里外外忙活了半个多月,依然没有找到罪犯的线索。
这时小宛跑来向我请假,说是姐姐要结婚了,得回家。当时我天天得去派出所报到,忙得焦头烂额的,没多想就同意了。
又过了半个月,一个犯罪团伙在安徽落了网。由于国家英明政策的感召以及警察们父兄般的榛榛诱导,罪犯们争先恐后地坦白了。警察们这才发现,我们小区的盗窃案是他们顺手牵羊的结果。据说他们还有个里应外合的同伙,姓宛,是个贵州人,保安。警察向我了解情况时,我立刻想起来了,盗窃案发生的当天的确是小宛值班。他说他什么也没看见,盗贼应该是从楼顶进去的。物业公司的档案里没有小宛的照片,身份证复印件也实在看不清楚。于是警察们邀请我跟他们去一趟,把那个小贼抓回来,原因是只有我认识他,也只有我记得他家的地址。
我当然不愿意做恶人,一来小宛跟我关系不错,最好不要落井下石。二来被偷的那家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国家机器是大腿,保安公司是条胳膊,可我连根汗毛都算不上。警察说:"你把他放走了,美国人要是怪罪下来,你也有责任。"无奈,我只得昧着良心去了。
小宛家住兴义,那是贵州最西南的小城市,属于三省交界,据说放个屁的功夫就能进云南。为了给富人和外国人破案,警察的态度自然是积极而紧迫的。我们坐飞机到了贵阳,当天便开着车赶往兴义了。
从贵阳出发后,虽然一路上都是高速公路,但我的心却一直悬在嗓子眼里。这便是传说中的夜郎之地,凶险、蛮荒,处处陷阱。车外山连山,岭连岭,视野中要么是万丈沟壑,要么直插入云的山峰,即便是高速公路也充满了九十度的急转弯,横贯悬崖的大桥比比皆是,几乎就看不到什么平地。贵州的地平线是锯齿状的,太阳如浮于红尘的一颗鸡蛋,似乎随时都会破裂开来。
我们的车偶尔路过集镇打尖,小镇里架满了柴锅,空气中弥漫着烤胡椒的味道。据说这一带唯一的特产是胡椒面,还有就是遍地的孩子。我们一边吃饭,一边打喷嚏,吃到后来鼻涕、眼泪全出来了,不得不赶紧上路。
警察是北京人,走这样的山路也是稀松二五眼。有几次拐弯不及,我们的车差一点冲到山下去,警察是一边开车一边骂人。我惊得夹紧双腿,惟恐小弟弟跳出来捣乱。
刚从学校出来的那些年,我曾经雄心万丈的去南方谋生。当第一次看到异地的山山水水,第一次被潮湿的温暖季风吹拂着面颊时,我的心里萌生出无限的悲壮和豪情,似乎前方的路就是是壮烈的路,是牺牲的路,伟大的未来等待着我去开创呢。那时,我把每一座高山都当成朋友,把每一次远行都当成磨练,把每一次苦痛当成了修为。
三十岁之后,这种心境随风而去了,胆子也越来越小了。是啊,世界与我们无关,这世界甚至根本不需要我这样的窝囊废,更不会稀罕我。没人稀罕咱,只剩自己了。所以每次外出我都提心吊胆的,惟恐碰上意外。万一碰到盗匪抢劫怎么办?碰上车祸水灾怎么办?碰上个女鬼把我抓走了怎么办?即使碰上当地人发了疯闹事也不是闹着玩的。特别是前往偏远地区,这种担心往往会让人紧张,让人透不过气来。
警车开出贵阳几个小时,警察忽然皱着眉说:"这路有点不对劲啊?总是悬忽忽的。"我问他到底哪里不对劲。警察说:"好象比别的公路窄,错车的距离总是差了一点,好几次都差点出了事,怪了。"另一个警察说:"高速公路的设计应该全是一样的,可能是这地山太多了,你是错觉。"警察摇着脑袋说:"反正得加点小心,按说公路都应该是一样的。"
躲过几次危难,大山的缝隙间终于出现了一座小城市--兴义。那是座群山缭绕的城市,远看如盆景,进了城则是一大片脏乱的破房子,由于树木茂盛,从远处根本就看不出来。这些房子太破旧了,又黑又矮的,估计这地方连厕所地没有,路边流淌着黄色的水汤子,眼睛都熏得睁不开了。穿过肮脏的贫民区,前方出现了一座硕大的城市广场,花团锦簇,雕塑雄伟。警察哼哼着说:"看,连地面都是大理石的,这地方够有钱的!"另一个笑着说:"这是社会主义优越性,没有好的政府能有这么好的广场吗?"
我们寻着地址找去了,小宛家住在城市另一侧的破房子里。这地方同样的房屋低矮,地面上肥水横流,气味刺鼻。由于到处可以看到新鲜的粪便,我们不得不跳跃着前进。我琢磨着,穷山恶水出刁民,这地方出来的人老实了也就怪了,估计小宛的憨厚是装出来的。警察们也是没心眼的,人家能老老实实地在家里等你们吗?早就跑了。
找到小宛家时天已经黑了,警察们担心夜长梦多,摸着黑进行了抓捕行动。当地警方也派出了人手,行动迅速展开。当地警察封住了所有的去路,北京警察们发一声喊,便冲了进去。
小宛的憨厚还真不是装出来的,这小子不仅在家呢,而且还让人家堵在被窝里了。警察门将小宛拎到我面前,一把扔在地上:"是他吗?"
我只得点了点头。
小宛发现是我把警察引来的,立刻急眼了:"横哥,你是好人啊,你怎么能出卖我呢?我在北京就你一个亲人,我对你挺好的。你也知道,那家人因为停车的事打过我,他们就是仗着有钱,他们欺负人。他们也欺负过你,你也骂过他们,你怎么和他们钻到一个裤裆里啦?"
警察给了他一巴掌:"你叫唤什么?横经理这叫大义灭亲,犯了法你还挺厉害的?"
小宛叫道:"横哥,你们北京人太不仗义了。"
警察也是北京人,立刻给了他一脚。我脸上发火烧火燎的,脊梁沟里的虚汗都流上来了。没办法,我只得假装听不明白小宛的叫嚷,干脆把脸扭过去了。警察们将小宛塞进车厢,他一直恶狠狠地瞪着我,眼珠子都鼓出来了。我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也说不清那是什么滋味。
第二天,警察们准备回北京,一大早就招呼我赶紧收拾东西。
我们住在广场旁边的一家国营酒店里,酒店是三星级别,四星标准,专门招待过往的公务员和贵宾。我正在房间里收拾行李,房里突然来了一名神秘的客人,此人号称是小宛的父亲,老宛。老宛花白头发,一身蓝布裤褂洗得变了颜色,但也干净。他怯生生地站在门口,与酒店的环境颇不协调,连他自己都注意到了,不免局促。
我只把他请进来,老宛说早就听儿子提起过我,小宛曾说我是北京唯一的好人。他拉着我,一把鼻涕一把地眼泪地说:"横经理啊,我儿子是个好孩子,你可要替他说句好话,他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
我不满地说:"你这人太缺乏是非观念,孩子没有教育好,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老宛惊讶地看着我:"啥叫是非观?"
我张着嘴想了一会儿,只得说:"我是说,即使是为了你们家也不能帮着人偷东西。我挺照顾这孩子的,上个月我还给他长了50块钱的工资呢。可这孩子不应该跟犯罪团伙有勾连,现在好了,谁也救不了他了。"
老宛顿足捶胸地说:"算我干的还不成?我把钱退出来,不够的话我替我儿子借去。"
我愣了一下:"啊?他把钱给你啦?"
老宛使劲点着头:"是我是我,全是我的罪。钱给我了,东西是我偷的,我去蹲班房。"
我气得不知说什么好,点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这个父亲是怎么做的?你怎么就不问问呢?这么多的钱是怎么来的?好几万呢,哪儿那么容易就挣到手?你还真敢拿呀你!"
老宛说:"他说,是我的工钱,我当时还挺高兴呢。"
我让这老家伙闹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老宛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我终于是听说明白了,原来还有故事呢。
老宛是个瓦匠,他家是祖传的手艺,在附近小有名气。他曾经在北京某古建打工六年,据说是专门修复文化遗产的,六年打工的结果是挣回来五张白条,工钱是死活都要不回来了。为此他们一帮工人又是求人,又是送礼,到后来连家里的生活都成问题了,工钱依然没有着落。今年小宛高中毕业,拍着胸脯要进城打工。老宛说城里是蛇蝎之地,不可擅入。小宛信心十足地说:"其实我也不想在城里长住,我想一边打工一边帮您把工钱要回来,拿着钱我就回来。"老宛说自己连镇长都找过了,你能有什么办法。小宛说:"我有文化,有知识,要工钱的事难不住我。实在不成就找大领导去,电视里演了,只要大领导一露面,什么钱都能要回来。"
老宛不晓得其中风险,竟然同意了。之后小宛跑到北京的建筑公司要工钱,人家干脆放了狼狗,把他咬出来了。后来小宛又尝试了些别的办法,却处处碰壁。有关部门说:工程是为国家保护文化遗产的,宏扬传统文化的,是好事,不可能欠工资。小宛让他们看白条,领导怒了,号称要帮他要去,为民工做主,但总是没有下文。小宛打听到工地的老板是个华裔美国人,挣中国人的钱却在美国消费,就住在我们那个小区。于是跑到物业公司当应聘保安,居然就让我给弄进来了。
当保安期间,小宛仗着保安的制服,又尝试着上门要了几次。美国老板说:"我工地里养着狗呢,物业是我们家里养的狗,没听说过给狗开工钱的。"
小宛想找大领导,但大领导家的门往哪儿开他都不知道。最后他准备了好几把砍刀,准备把这户兔崽子满门抄了斩。这家人命大,居然又去美国了,也算是逃过了一劫。此时有伙人也惦记着我们小区呢,其中有个贵州老乡找到小宛打探情况。小宛知道这户人家出国了,又知道他们家有钱,干脆建议老乡把他们家抢了就完了。由于对这家人的刻骨仇恨,小宛竟主动担当了望风的角色。得手后,犯罪团伙的兄弟们倒也仗义,按白条给了钱,然后便远走高飞了。由于没有人怀疑小宛,几天后他就请假回家了。回家后他把工钱交给了父亲,号称自己把工钱要回来了,再也不用去北京了。
听了这一番讲述,我气得义愤填膺,双目充血。那户人家被偷绝对是活该,是罪有应得,他们家生的孩子肯定是长了尾巴的。小宛这样的好孩子,居然让我送进监狱了,我横波真是丧尽天良啊!我好生安慰了老宛,然后把身上的钱都给了他,并答应一定替他儿子美言。老宛认为所有的北京人都是大干部,满怀希望地回去了。
回北京的路上,我把老宛希望顶罪的计划告诉警察了,希望他们能通融通融,放年轻人一马。警察怒道:"亏了你还是保安经理呢,你怎么一点法制观念都没有啊?顶罪?也亏你想得出来。"
我辜负了老宛的期望,小宛还是被判了六年。我没有胆量面对这个孩子,便托人偷偷了送去了几条烟,算是了结了。
案件处理完毕,上峰责怪我对手下人督促不严,监管不力,没几天便炒了我的鱿鱼。在单位收拾东西时,我真想一把火把被偷的那户家人烧成灰烬,又担心法律无情,只得忍了。
其实我手里有几个钱,生活是没有问题的。我主要是担心老婆看不起丈夫,此后便到处找工作,也就在这个关口,白门突然钻了出来,号称要请我喝酒。
酒菜还没上来呢,这家伙大言不惭的疯劲就发作了,他嚷嚷道:"横波,我算是想明白了,幸福指数和金钱的多少没关系。人生应该有目标,有追求,有理想,有报复,坚持理想就是坚持我们的心灵,坚持本身就是一种高贵。"
我正烦着呢,冷笑道:"你小时候就是趴女厕所的理想,现在又有什么新理想啦?"
白门哈哈笑了几声:"那说明我小时候就有好奇心,有创造力,而且勇于探索,敢于实践。嘿嘿,咱们说点真个的,看了电视没有?前些日子大领导在外地视察,农民工要拖欠工资都要到他的头上去了,这说明拖欠民工工资的问题已经到了多么危险的地步。"
我立刻想起了老宛,心似乎被人弹了一下,又酸又难受。好象小宛也注意到这事了,所以才满怀希望地跑到北京来,所以才进去了。
白门神采熠熠地说:"我已经做了八年的律师,天天为富人们要帐,耽思竭虑。每每的向他们要点儿代理费,就跟要小钱似的,我现在的工作简直就是浪费生命。从现在开始,我决定为国分忧,为政府解难,为人民造福。我要成立一家新的律师事务所,专门替民工要讨拖欠工资。我要给中国的律师界树立一面旗帜,我要还法律以尊严。"
我本来想笑,但白门说得太认真了,这家伙脸上洋溢着青春的豪迈,还挑战似的向我扬了扬眉毛。不知为什么,早年间独自旅行时的悲壮情怀,忽然涌上来了,热血在我周身游走着。那一刻我似乎找到了久违的青春,我使劲攥了攥拳头:"你找我干什么?我能干什么呀?"
"咱俩一起干,一个好汉三个帮。你也是学过法律的,你还干过保卫科呢,这里面的事你全明白呀。我出40万,你出10万,咱们把律师事务所先干起来。放心,凭我这些年我在法律界积累的人脉关系,赔不了钱。这回我要让那些有钱人把不干净的钱全吐出来,人间自有公正在,拨开云雾见乾坤。"
那两年正流行一句东北话,叫忽悠,我纯粹是被白门忽悠了。当天我便取了10万块钱,没半个月我们的事务所就成立了。
拿到营业执照的当天,我立刻便后悔了,老宛不过是我偶然碰上的特例,哪儿有那么多要不回钱的民工啊?万一折腾上几个月,民工们不上门,我们自己就能把事务所吃垮。
白门得知我的担忧后,满脸鄙夷地说:"你这个人,前怕狼后怕虎,所以一事无成,明天我让你开开眼。"
白门这人的确值得钦佩,这家伙是朋友间的永恒话题,是少有的天之娇子。上学时白门成绩过人,一直都是班干部。毕业后,他年纪轻轻的就打下了自己的江山,如今在法律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了。但为了民工要工钱,牵扯面太大了,我怎么就信了他呢?
第二天,白门开着车,我们俩来到郊区的一座半废弃的工地。
那是一片规模宏大的商品房,建筑面积至少在一百万平米以上。如今工地停工了,民工居住的工棚跟印度电影里的贫民窟一模一样,肮脏破败。天空中飘荡着破烂的万国旗,地上是横流的肥水,恶臭恶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