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这个项目开了工四年多,由于房地产事业不景气,最近遇到了资金问题,很可能会成为烂尾楼。好在工地在郊区,一般人也难得注意。工人们一直拿不到钱,早就不再干活了,工地已经停工了。如今几百号工人嗷嗷待哺,不少人正嚷嚷着要去市政府请援。民工的首领两个月前就找到了白门,诉说苦难,这小子便萌生出了干律师事务所的念头。他表面上逼着我办理营业执照,自己却一直在钻研民工的工资情况,如今已经掌握得差不多了。
我们的车从工地的后门开了进去,几个工人正等着我们呢。白门指着其中一个道:"跟大家商量了吗?"
那家伙四十来岁,估计就是民工首领。他赶紧说:"其实我们也不愿意找政府的麻烦。大家说,您要是能帮我们,那是最好。"
白门微笑着说:"瞧我的。"
我们刚刚出现在工地里,工棚前坐卧的工人们先是骚动了一阵儿,然后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注目礼似的盯着我们俩。白门面色红润,神采飞扬,一步跨到高台上,单手叉腰,另一只手在空手挥了半圈,喉咙里迸发出洪钟般的动静:"民工兄弟们,你们辛苦了,我,我们,来晚了,我代表中国法律界向你们表示深深的歉意。"说着,这家伙装模做样地向大家鞠了个躬,脑门都快贴上脚面了。
此后白门开始了声情并茂的演讲,他的讲演极具煽动性,而且还带着气势磅礴,神气活现的表演,唾沫星子能一直喷到前排民工的脸上。白门的主旨思想是,即使豁出老命也要把开发商拖欠的工资要回来。
演讲结束后,民工们先是愣了几秒钟,首领跳起来带头鼓掌,紧接着人群中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掌声。不少人一边拍巴掌一边抹眼泪,有几个人甚至将安全帽扔到空中。安全帽在空中此起彼伏着,如散放的礼花,颇是滑稽。此时有工人跳着脚喊道:"白大律师,我们实在是没活路了。一年没见着钱了,您可要给我们做主啊!"
白门信心十足,派头十足地说:"我来了,问题就解决了。假如我解决不了,你们就放一把火,把我们家烧了。"
拥挤的民工群又是一阵静默,大家庄重而肃穆地看着我们,现场有种令人窒息的感觉。突然民工首领带头跪下了,前排的几个领头民工也直挺挺地跪下了。民工首领高声叫道:"白大律师,您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您是天上掉下来的大救星。我们全指望你了,家里的老婆孩子就指望您了,工钱全指望您了。"接着黑压压的人群全都跪下了,面前的人群忽然矮了一大截,我还真有些不适应。大家如饥似渴地盯着白门的嘴唇,似乎是等待冲锋的口令。
那一瞬,我发现白门打了几个机灵,他的脸一直红到脖子里,眼珠子都紫了。这时人群之后传出劈啪几声,似乎是相机的快门。我顾不得别的,挥舞着双手叫道:"大家都起来,大家都起来,现在不兴这个了。都起来,都起来"
白门一把将我拽到身后,挺着胸脯昂然立在大家面前。"乡亲们,你们把心放在肚子里,抛头颅,洒热血,我白门在所不辞。你们稍安毋躁,再忍耐几天,等我的好消息。"
这时前排的一个十几岁的小民工,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民工捶着胸口说:"我饿呀,我两天没吃饭了。"这一声哭撕肝裂胆,所有的民工都开始抹眼泪了,现场一片唏嘘。
虽然我站在白门身后,但依然是大家跪拜的方向。大家哭着,我心里别提多难过了,见面会怎么变成哭丧了?难道这就是我们的头一笔买卖?
当天白门告诉我,工地自开工以来,民工们就一直被工资问题困扰着。最近发生了经济危机,房地产受到了巨大冲击,开发商没良心,工地连伙食费都拿不出来了。如今建筑公司拖欠了他们两千多万的工资,开发商和建筑公司的老板担心被民工们绑了票,据说已经藏起来了。此后咱们的工作是深入调查,收集资料和相关证据,尽快立案。
演讲之后,我独自在工棚周边转悠了一会儿,这破地方简直就不是人住的,可民工们居然住了两年了。所谓的工棚是帆布和木头拼凑起来的,四处透风,夏天还好,冬天岂不是冰窟?工棚周围的地面上都是冻得棒硬的老鼠屎、****和人屎。这地方居然连个厕所都没有,盖到一半的楼房里飘出了阵阵腥臭气,或许商品房在卖出之前,都是公厕吧,全体中国人没准都住在曾经的厕所里。工棚旁边有个厨房,炉灶是砖头临时砌的,气味清淡,应该是有几天没开火了。几口大铁锅是工地中最干净的物件,据说锅巴早被民工们都刮掉,吃了,所以干净。
早年间爱尔兰工人和中国工人同时为美国人修铁路,爱尔兰工人必须四人一个房间,还要求洗澡和最低工资。而中国工人特老实,十六人住在一个房间里,人压人地睡也没有一句怨言,至于洗澡的事根本就没琢磨过。后来资方无法满足爱尔兰工人的条件,爱尔兰人就罢工了,还邀请中国人一起参加。中国人的确给了面子,也的确参加了。但不几天资方出了点小钱,中国工人高高兴兴地复工了。于是爱尔兰人急眼了,双方发生了械斗,矮小的中国人自然打不过人高马大的爱尔兰人。实际上中国人吃的亏大了,从此爱尔兰人就把中国人当成了卑鄙、肮脏、怯懦、无耻的代名词。后来他们进入了美国权利中心后,便炮制出了排华法案。很难说,排华法案的出现不是中国人咎由自取,如果中国人坚持了自己的权利和基本人格,谁敢轻视你?看着民工的景遇,我不仅没产生多少同情,反而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谁让你们当初那么老实的?
白门已经来过好几次了,这回是特地给大家鼓劲的。另外他力图制止民工们的冲动行为,不能给政府添乱,有他白门就够了。据说资料已经收集了八成,我们现在就准备开始诉讼程序了。
我们俩刚刚走到工地大门,几个上了些年纪的民工追了出来,民工首领诚惶诚恐地说:"白大律师啊,你也知道,老板们都藏起来了,工地已经几天没开火了。您是青天大老爷,你是活菩萨,您能不能?......"
我立刻咳嗽了几声,示意白门什么都别答应。我们干的是律师事务所,上法院打官司是本分,出钱救济的事最好是找别人。白门根本没有搭理我的意思,大声说:"好办,这事好办,你们几个跟我回趟事务所。多了没有,先给你们拿5万,肚里有粮,办事不忙。"
我嗓子眼里似乎塞满了猪毛,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甩着手先走了。
回到事务所,香君在白门的电话催促下已经开好了支票。民工们兴高采烈,又是一番感恩戴德。
民工们前脚出了门,我便点着白门的鼻子骂道:"你脑子里进水啦?咱们是事务所不是救济站。"
白门啪的一声,将手机拍在桌子上,气势汹汹地说:"在工地,当着民工的面你就又咳嗽又使颜色,你以为我没听见没看见?你瞎咳嗽什么?你有点人心成不成?人家连饭都吃不上了,咱们接济一下又怎么了?再说,民工们打借条了,将来官司打赢了,咱们从代理费里直接扣,赔不了。"
我疑惑地说:"保证能赢?"
白门一身正气,几乎让人不敢靠近了。他撇着嘴说:"相信政府,相信法律,这种官司一打一个准。"
为了熟悉业务,我当天加了夜班,拼命研究民工的材料。白门收集的材料还算齐全,但有几个关键点还是搞不清楚。如今楼房盖到了一半,却没有发现监理公司的验收材料。有些资料上甚至显示,楼房的地基没有达到应有的深度,地基的水泥强度也不够,开发商曾几次提出过异议。但资料中没有表明,这个问题得到了解决。
第二天的上班路上,我买了张报纸,发现报纸的头版头条竟是白门挥舞着双臂,指挥千军万马的光辉形象。我的半张脸正好被白门的肩膀托着,一副鬼头鬼脑的样子。我忽然想起来了,昨天在现场的确听到了快门的声音,难道人群中还埋伏着记者不成?是记者闻风而来,还是白门特意安排的?如果是这小子安排的,这里面就大有文章了。我赶紧找个角落,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
文章的标题是《人间自有公正在》,内容大约是由于欠薪问题无法解决,昨日一工地上数百民工蠢蠢欲动。幸亏法律界知名人士白门及时伸出了援助之手,一场危机化于无形,困境中的民工终于感受到了社会大家庭的温暖。白大律师是京城法律界的精英,立志要为民工讨回公道。如今该案走上了诉讼程序,本报将严密关注审理进展云云。
我风风火火地赶到事务所,将报纸摔在白门的桌子上,声嘶力竭地说:"巨能公司的事,我跟你说过好几次,那个龙老板最后死在珠穆朗玛峰了。你是不是也想找死啊?媒体的人招惹不得,他们是大鼻涕,粘上了甩都甩不下去。"我曾在广东的巨能公司干过,青年才俊老板龙总一门心思想做中国企业界的领袖,所以把公司打造得如同军队一般,梦想着以解放战争的进度征服全世界。最后这小子被自己的理想压垮了,公司也倒闭了,而媒体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最后众叛亲离的龙老板去了西藏,据说是死在那个土鳖旅游点了。
白门思索了一会儿:"那孙子是疯子,是神经病,我能他一样吗?他拒绝媒体,与他们为敌。我是利用媒体,和他们交朋友,这是天壤之别。"
我点着报纸上的照片说:"那你这是干什么呢?缔造光辉形象呢?你想当法律界的代言人。当初龙老板就喜欢抛头露脸,就喜欢把自己塑造成领袖,你也这么干?树大招风!"
白门无可奈何地晃着脑袋:"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不怕傻子冒傻气,就怕傻子装聪明。你那颗脑子不好使,你就少琢磨点高深的事吧。树要是真的大了,就什么风也吹不倒了,那个龙总还是不够强大,根基还是不够深。我现在就是要利用舆论,先把声势造出去,给法院,给社会,给被告施加压力,占领舆论的制高点,如此一来咱们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了。万一哪个大领导看到这篇文章,支持一下,这事就事半功倍了。大领导当然要与弱势群体站在一起,你懂不懂?"
我嘀咕着说:"我觉着你他妈就是想出名。"
白门哼了一声:"出名又怎么了?干好事出名,总比干坏事出名强吧?"
我还真是说不过他了,白门的话听着似乎总有几分道理,但我总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后来我们几个开始探讨案子的问题,我提到工程质量出现过问题。白门说:"那跟咱们没关系,是建筑公司把关不严。民工干了活就得给钱,不给钱,质量能好得了吗?反正那房子我也不住,塌了才好呢。"
中午时,香君跑进来告诉我:"外面有个老太太找你,好象是你妈。"
我让这女人气乐了:"我妈就是我妈,什么叫好象啊?你不是见过我妈吗?"
香君歪着嘴说:"我有点拿不准,没敢让她进来。"
我立刻跑到事务所门口,这回连我自己都拿不准了,我妈怎么成了母猴了?
原先我妈有一百六十多斤,是圆的,现在倒好,又轻又薄,栓根绳就直接放到天上去了。我赶紧把她老人家拉进事务所,按在椅子上,带着哭腔问:"您说吧,确诊了没有?"
我妈一愣:"确诊?我又没去医院,确什么诊?"
我说:"您都这样了,您怎么还不去医院?"
我妈给了我一巴掌,既而又得意起来:"我棒着呢,我没病。早晨在公园跑步,我一跑就是两个钟头,那帮老头全让我跑趴下了"
我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气色红润,面膛发光,于是长长出了口气:"您身体好就行,我就怕您有病。您有病,我就倒霉了。"
我妈说:"我敢有病吗?我要是得了病,你能伺候我吗?就算你小子有良心,你弟弟怎么办?谁伺候他?什么手机费、上网费呀,交通费呀,谁给他交?我要是病了,你弟弟就得死。"
我大声喊道:"他该死!"
我爸爸十几年前就死了,我妈含辛茹苦地把我和我弟弟拉扯大。我还算争气,最少咱还能自食其力呢。我弟弟可不是一般的要强,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家里蹲着,现在都二十七了。我们帮他介绍了八个工作,没有一个工作他能干够一个月。这小子号称上班不自在,自在不上班,人生需要大自在。
有几次我让这小子气急了,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花果山自在,全是猴,你那张屁股是红的吗?"
我弟弟满脸轻蔑地说:"我才不跟你似的呢,只要人家答应给钱,****你都趴那闻闻。"
从此我们俩就再也不说话了。
对了,我弟弟以前倒是有过一个营生,本钱还是我给他出的呢。养狗,生了小狗卖狗崽子,初级阶段他还真是挣了一些钱。但别人养狗,狗往往能通了人性,我弟弟养狗则是他通了狗性。有一次我弟弟发烧感冒流鼻涕,跑到医院一查,好几天医生都无法确诊。最后医生们请了个兽医来才能弄明白,是狗肺炎。我弟弟差一点让自己的狗害死,只得把狗全卖了。
老妈喝了一杯水,歪着脑袋说:"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我戒备地说:"一千。您说过,您的退休费够你们俩吃的。"这两年我一直埋怨是我妈把弟弟惯坏了,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我妈说不过我,没办法了便破口大骂:"我的退休费够我们俩吃的,你管不着。"
我妈知道我是挖苦她呢,翻了翻了眼睛,全当没听见。"够,够我们两个人的。现在三个人了,就不够了。"
我嚯地站了起来,难道我妈又给我找了个后爸爸不成?找爸爸也可以,反正我已经有过两个爸爸了,但后爸爸总不能吃我吧?"哪来的,谁呀?"
我妈的手在大腿上揉搓了几把,有点难为情:"你弟弟交了个女朋友,也住咱们家了。"
"同居啦!"我叫了起来。我弟弟那样的窝囊废,那种臭不要脸的啃老族也能交上女朋友?那女的图什么呀?难道就图他没工作?就图他能啃我妈?
我妈急了,手指头险些戳到我的嘴里去:"你嚷嚷什么,你不嫌丢人啊?没结婚就住一块儿,不好。"
我冷笑道:"您都不嫌丢人,我还怕什么的?你也知道没结婚住一块儿不好啊?直接轰出去。"
我妈说:"你弟弟不干,再说他也老大不小了。"
我说:"哦,那他们俩就啃您一个人啊?怪不得您这么瘦了呢?我今天就回家去,他明天再不出去给我挣钱去,我就拿菜刀砍了他。我让您养个残疾人,咱养活残疾人好歹是为社会做贡献。"
我妈在桌子拍了一掌,阴着脸说:"把钱拿出来。不许你到去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有什么意思啊?他是你亲弟弟,你们俩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怎么就容不下他呀?不就是个啃老吗?我愿意让他啃,咱家有这个条件。他在家里,我还省得寂寞呢。到处都是空巢老人,你忍心你妈一人在家吗?一人在家,死了都没人知道。"
我狠狠地把钱摔在桌子上,不服气地说:"我死了您都死不了!您愿意让他啃,我可不愿意,下回没钱了您让他自己找我来,您就别露面了。"
我妈把钱塞进口袋,连声谢谢都没说就走了。
白门和香君在里面的办公室听着呢,都乐成开心果了。白门笑着说:"你不是厉害吗?我看你见了你妈,你就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我愤愤地说:"你们说我弟弟算男人吗?纯粹一白眼狼?"
白门说:"可你妈愿意让他啃,你有什么办法?"
香君也认真地说:"横波,你知道政府为什么一直给退休人员涨工资吗?"我和白门同时摇头。香君满脸的深思熟虑:"政府知道现在的失业率居高不下,退休人员的工资涨起来了,他们的失业子女或者啃老一族在家里就有饭吃了。不就业的人有饭吃,社会就安定了,就和谐了,你们说对不对?"
我和白门相互看了一眼,香君的话真有点那个意思。照她这么说,提高退休人员的工资待遇,就等于是政府变相发救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