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其他国家有没有这样的历史阶段,工人想拿回被拖欠的工资,居然需要一国的总理出面。反正这样的事在中国的确是发生了,而且还上了电视。虽然总理因此树立了亲民形象,但也由此可见,出力挣钱的天经地义居然变成了势比登天。
白门认为案情资料已经收集得差不多了。我们俩再次来到工地,进行现场办公。白门找来民工首领,告诉他需要签定一份诉讼代理协议书,民工们授权我们的事务所要回拖欠工资,协议上还要注明律师代理费的比例。这一次我又不得不佩服这家伙了,白门或许是真有几分同情他们。他主动把诉讼代理费的比例由10%降到了5%,还口口声声地说:"我知道你们不容易,我把成本收回来就可以了,不挣你们的钱。"民工首领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当天我们一直忙活到下午,先后有700多人在协议上签了字。有几个不会写字的不得不找人代笔,白门不放心,干脆让他们按了手印。
回到事务所,我捧着一箩厚厚的合同书说:"5%的代理费也凑合了,总金额两千多万呢。"
白门说:"钱难挣,屎难吃,王八好当,气难受。谁知道后面有没有出其他的岔子?第一笔只要不赔钱就行。"
白门的办案经验丰富,深知社会凶险,不久案情果然出岔子了。
第二天我们来到国营建筑公司,出具了法律文件,要求他们立刻补发工资。对方领导则不阴不阳地说:"找我们也没用,民工的工资不归我们发,我们只管供应材料。"
白门拍着合同说:"你们是承建单位。"
对方领导说:"我们有两份合同,这一份是给外人看的。另一份才是真的,我们只管供应材料,民工队是开发商自己找的,工资由他们发。"
我怒道:"胡说,验收的时候难道不是你们出具证明吗?"
对方说:"就是因为法律有这个规定,具备建筑资质的企业才有资格承建工程,否则开发商根本就不会搭理我们,我们的成本保证比民工高。"
我还要说什么,白门使了个眼色,拉着我赶紧走了。
出了门,我大声说:根本不能相信对方的鬼话,即使是假合同也是有效合同,也具有法律效益,上了法院没他们的好。白门说:"那就是另一案子了,一切还得重新开始,咱们拖得起吗?其实我估计到了,就是这么回事,开发商是利用建筑公司的建筑资质蒙上面,他们自己找人干,能节约不少钱呢。今天不过是来证实一下我的推断。"
我说:"直接找民工盖房子?他们会干吗?地基都打不好,使用设备得现学。这种楼盖起来能住人吗?"
白门说:"除非地震,哪儿那么容易就地震了?即使地震也震不死他们呀。民工也不住,开发商也不住。"
我骂道:"开发商真是黑心了,这帮民工也不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什么活都敢接?我看啊,他们全不是好东西。"
白门说:"主要还是开发商的问题,民工不过是为了挣钱饭钱,不能剥夺人家劳动的权利。"
后来我们又去了开发商所在的写字楼,招牌虽在,但人去楼空了。物业公司的人说,我们还想找他要物业费呢。听说那个开发商欠了银行十几个亿,也不知道藏到哪儿了。
我们一时半晌找不到开发商的行踪,但案情不能耽搁,只得向法院递交了起诉书。法官确定了开庭日期,发出传票,先行启动了庭外和解程序。但开发商依然如泥牛入海,传票发出去了也见不到人影。我和白门心思纠结,几天都吃不下饭去,万一开发商是带着钱跑了可怎么办?以前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如今和尚满街都是,有没有庙可就难说了。开发商办公的房子是租来的,他们家的私宅也已经换了主人了。这小子要真是跑到国外去,凭那点贷款也可以逍遥一辈子了。我曾偷偷告诉如是:"完了,白门这回要折。"
我们俩如热锅上的蚂蚁,正不可开交时,另一个事务所的律师却找上门来。这人是白门多年的合作伙伴,老关系了。律师见了面就问:"民工给了你们多少代理费?"
白门说:"民工哪来的钱?是我们先用自己的钱垫上的。等把工资要回来,扣除代理费就行了。"
律师笑着说:"没到手的钱都是空的。这样吧,我们出20万,你们退出这个案子。咱们是律师,挣的是有钱人的钱,没钱的人打官司打不出什么钱来。"
白门问:"谁让你来的?"
律师说:"还用说吗?我的代理人。"
白门从抽屉里拿出一堆报纸来,砸到律师面前:"你自己看看,做人总得讲点良心,总要讲点公德。"
我也把脑袋伸了过去,都是白门为民工讨要工资的报道。这些报道绝对是有倾向性的,写白门时充满了溢美之辞,似乎只有烈士才可与之匹配。写民工则写得凄凄惨惨切切,读之令人泪下唏嘘。写到开发商,几乎把天下所有恶毒的字眼都用上了,估计记者也为买不起房子发愁呢。有的记者说,白门的精神开创了中国法律的新纪元,是中国向文明社会,向法制社会迈进的关键一步。还有人说:白门为政府解愁,为人民解难,堪称律师界的楷模,应该先给他一个五一奖章。
律师随便翻了翻,口气中都是怜悯:"你发烧了吧?"白门困惑地摇了摇头,律师说:"要是不发烧就把这些东西收起来。你居然信这个?记者的话你也敢信?你想出名都想疯了吧?当心,人家会把你放到天上去的。"
白门指着大门:"你的车在外面呢。"
律师气呼呼地走了,我倒有点心疼那20万,一个劲懊悔。白门挥舞着手臂说:"好,好,这孙子来了,这就说明开发商没逃跑,咱们保证能找着那小子。"
此后白门到处走访朋友,一心要找出开发商的下落,与法院的交涉工作都归我了。我告诉法官,暂时找不到开发商的下落,你们有什么好办法。法官说:"这就不好办了,万一他跑了,这个案子审了也是白审。"
我说:"如果没跑呢?"
法官从抽屉里也拿出一堆报纸来,几乎就是白门的存货,看来他也关注着这个事呢。法官说:"现在你们的声势造大了,我们院里上下都非常重视。有精神下来了,嘿嘿,700多个民工,万一出点事,国外的敌对势力又有话说了。如果你们能找到他的下落,我立刻把法警派出去。我知道这么做有点不合程序,但你们是为了弱势群体造福啊,法律当然应该站在你们这一边。"
我万分感慨,这事又让白门算准了。但这小子有些心计也就罢了,难道这家伙真是想替民工出头?我以前怎么没看出他有如此美丽的心灵啊?
回到事务所,白门如一头超级大乌贼,头发都演化成触手了。他大笑着说:"找到了,那孙子去西安了。我已经托在西安的朋友打听他的具体落脚点了,咱们下午就去西安。"
我说:"法官说了,只要找到人,他立刻派法警把那小子押回来。"
白门道:"好,万事具备,咱们给这小子来个瓮中捉鳖。嘿嘿,这次咱们俩玩一个伸张正义,我白门也做一回除暴安良的好汉。"
香君订好了机票,吃过午饭我们就上路了。去机场的路上,我问白门:"你是怎么找到那家伙的?"
白门说:"我在民航部门有朋友。"
我又问:"在西安落了地就不归民航管了,你有什么打算?"
白门阴险地说:"不能全告诉你,你小子全学会了,以后你就把我甩了。"
飞机内的清洁总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如刚刚买回来的金属棺材。我向来不喜欢坐飞机,一来飞机里的空间太过狭小,呼吸不顺畅。二来,一旦离了地面便失去了掌控,心里就没谱了。实际上自从我懂事开始,这颗心就没着没落的,似乎没有一天是安生的。潜意识里我总希望能抓住点什么,能靠个什么牢稳的物件,但什么也抓不住。如今想来,还是娘胎里最安全,只要抓住根脐带,就什么都有了。
捆上安全带,发动机轰鸣起来,我的脑子便不由自主地跑了。事实上我是真盼着我的飞机能出事,全摔死了最好。有这么多人陪着我一起死,黄泉路上绝不寂寞。我向来不大关心别人的生死,事实上我对自己的生死也了无情趣。因为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谁,来到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目的。我如孤魂野鬼,到处飘荡,却找不到一个属于自己的躯壳。
早年时我并不迷茫,那阵子我岁数还小,天然地认为自己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只要沿着革命前烈的道路,就能找到传说中的共产主义。有一次春游,在大轿车上老师号召学生们唱歌来鼓舞士气,于是我们便高唱革命歌曲。唱到最后大家都累了,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兴致勃勃地干嚎呢。其实我真的认为歌词里描述的就是我们的使命,是我们的未来。后来司机大叔实在听不下去了,扭着脸骂道:"你他妈再唱我掐死你,刚才我差点撞了一老头。"我担心被人掐死,从此再也不敢唱接班人的歌了。
那时候学校实行早自习,孩子们每天7点20就开始谋划祖国的未来了。一次早自习前我正要进学校,教导主任可能是发现我比一般的学生脏,便指着垃圾堆说:"你来你来,把垃圾铲到车上去,早自习就不用上了。"
谁愿意被抓壮丁啊?但我不敢得罪老师,只得挥舞着铁锨埋头苦干,惟恐同学们看见了笑话。刚刚把一半的垃圾铲到手推车上,校长正好路过。他对我的行经大为赞赏,认为我是天下最勤劳的孩子。当天做课间操时,校长在主席台上狠狠把我表扬了一番,说我是雷峰下凡,赖宁从烈火中钻出来了。
第二天教导主任又把我拽到垃圾前:"你呀,接着干吧。"
此后,每天早晨为学校铲除垃圾成了我的职责,负责打扫卫生的老大爷可高兴了,动不动就给我糖吃。
大约一个月后,教导主任又带着七、八个同学来了,要他们跟着我一起干,其中就包括白门。那些同学多少有点儿起哄的意思,抢着干,但大多连铁锨都不会使,垃圾被弄得漫天飞舞。我从心里瞧不起这些人,但他们人多,我惹不起。
早自习即将结束时,校长领着几个领导模样的人过来了。他指着我们说:"这些孩子真是好样的,他们自发组织了学雷锋小组,专门为学校铲垃圾,发扬风尚,已经坚持一年多了。"
领导们大是惊讶,纷纷说:"好,好,以后的社会风气就指望他们了。"
几天后,区教育局送来了一面锦旗。我们学校成了区学习雷锋的标兵单位,我们这几个人还提前半年加入少先队。加入少先队之后,跟我一起干活的同学们大多撤了,我这才知道他们仅仅是为了红旗的一角来的。
飞机颠簸了几下,我不得不在脑袋拍了几巴掌。一旦脱离地心引力,驴年的事都想起来了,不吉利呀。我忽然狠狠瞪了白门一眼,这家伙正闭着眼养神呢。我心道,孙子,你小子才干了四天你就入队了,我他妈前后干了四个月呢。
白门忽然睁开眼,扭过脸来笑着说:"你还记得学雷锋小组吗?"
我差点从座位中跳出来,难道这小子也琢磨那个事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心理感应?
白门哈哈笑道;"你这孙子简直太傻了,你干了好几个月,结果老师们涨了一级工资。"
我惊叫道:"他们涨工资啦?"
白门笑得更开心了:"你以为标兵单位是白给的?评上了就有好处。我爸爸是教育局的,要不我参加那个破小组干什么?告诉你吧,全是校长一手策划的。当初他看见你在校门口铲垃圾,标兵单位的计划就开始了。"
我指着自己说:"凭什么让我干?"
白门道:"你不怕脏,你当时是咱班挺脏的,人家擦鼻涕用手绢,你擦鼻涕用袖子。再说你爸爸也死了,没人会难为学校。"
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不过是群白眼狼,这些人无非是利用孩子!我气得脸色都变了,只得向空姐要了杯啤酒。啤酒一口就喝没了,空姐再次路过时,我干脆叫道:"你把瓶子放在我这儿,我再喝点儿。"
白门毫不顾及我的情绪,他又转过来道:"那时候我们觉得你就挺傻的,学校里就没有比你傻的人。"
我想了想道:"有,玉京!"
白门使劲点头:"对,对,我们都入了队了,玉京没入队却陪你干了一个多月呢,真是闲的。"
我当然记得清楚,当时其他人都撤了,我又是骂街又是埋怨,孤苦伶仃的赌着气干。玉京本来没参与学雷锋的勾当,但他觉得我挺可怜的,便不言不语陪着我干了一个多月,一直干到放暑假。第二学期我也撤了,玉京也便顺水推舟了。
玉京是卞玉京的玉京,也是我们的同学。如今在广东当歌手呢,他嗓子不错,也会写歌,但并没有唱出什么名堂。
白门抱着脑袋说:"玉京没准是真傻,比你还傻。你现在是一点都不傻了,他倒傻得冒泡了。"我问他玉京干什么傻事了,白门刚要张嘴,飞机哐的一下就落地了,这家伙险些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