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无所谓光明,也无所谓阴暗,世界就是一团糜烂物质组成的混沌。可以说它是个雌雄一体的怪物,既不可能让人激动得为之奋斗,也难得把你害得痛不欲生,柔肠寸断。其实我们生下来时,世界就已然是这个样子了,我们无权选择,更不可能投票来改变它的属性。所以面对这个世界,我们唯一的办法是接受,随波逐流,同流合污,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西安的机场叫咸阳国际机场。从机场里出来,有个家伙在侯机厅外正等着白门呢。白门走上前,二人神神秘秘地耳语了几句,之后白门往那人口袋里塞了个小信封。
那人走后,我们叫了辆出租直接去市区。在西安旧城的南门附近,白门找到了一家汽车租赁公司。原来这家伙在北京时已经电话预约过了,公司当下就给了我们一辆吉普车。
有些事白门不点破,我自然也不愿意多问。其实刚才在机场时我已经看出问题了,等候白门的家伙穿着一条黑裤子。这种裤子是某类制服的下半身,普通人是根本买不到的。我暗自难过,人民币照这样抛洒下去,即使真的把民工的工资要回来,代理费可能也剩不下几个钱了。
白门亲自开车,转眼我们混出了嘈杂的西安市区,一直向东杀了下去。
我不得不问:"哪个地界?"
白门说:"渭东。"
渭东是个二类城市,在西安东面,临近河南,出了临潼就快到了。车在高速路上跑了两个小时,已经可以看到渭东的标志了。我瞟了白门一眼,白门停了车,把方向盘让给我。他点了支烟,悠哉游哉地说:"蓝田方向,进山。"
我不仅迷惑起来"一个开发商跑到山里干什么来了?"
白门笑道:"看来你猜出来了,行啊!"
我说:"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但我就是想不明白,一个房地产开发商为什么要跑到山里来,隐居?"
白门得意地说:"我那个朋友以前是个游戏迷,现在吃上皇粮了,主要职责是网络监控。我请他他破译了开发商邮箱的密码,原来这家伙正和蓝田的一个什么单位洽谈开发区项目呢。邮件里有策划书,说是需要几十个亿的投资,地方由公司与当地政府共同开发。我个人的分析是他想利用这个项目,先把土地出让的合同拿下来。然后以这份合同从当地银行套贷款,或许用这笔钱支撑北京的项目,或许就直接跑了。如果是前者,北京的项目的资金链条开始流动了,就再拿回一部分来支撑这个项目。开发商玩儿的都是银行的钱,否则他们早就死光光了。"
我点了点头,原来那个穿黑裤子的家伙是吃皇粮的黑客,果然神仙放屁,非同凡响。从那天开始我养成了一个好习惯,所有要紧的事,最好当面说清楚。什么邮箱、电话、QQ都不保险。
在城外,我们向法官通报了行踪。法官希望我们不要打草惊蛇,一旦发现开发商的踪迹,立刻向组织报告。
抵达渭东市的当天,我们来到当地的土地管理部门,白门号称自己是北京某大投资公司的全权代表,来此洽谈灞原开发区的项目。副局长惊讶地端详了我们俩一会儿:"那是林业局的项目,不归我们土地局管。"
白门说:"土地开发应该都是你们的管辖范围啊?"
副局长说:"灞原是林业局的地盘,好象他们已经找到能出钱大老板了,我们只能干看着。"
我说:"国土资源归口管理,这是有规定的。"
副局长冷笑了一声:"国家还规定不能贪污呢,嘿嘿。我们这儿的规矩是哪个单位拉来的项目就是哪个单位的,所有的机关都有权利出去拉项目,只要把钱弄过来就是最大的功臣。"
我点了点头,早听说地方政府的主要职能是寻找投资商,是搞钱。
后来我们又来到林业局,白门依然询问灞原开发的项目,接待我们的还是个副局长。这家伙沾沾自喜地说:"你们已经晚了,北京实力最强的开发公司早就看上我们灞原了,如今他们大老板正在原子上考察呢。过上十天八天的,没准这个项目就彻底敲定了。"
我和白门终于达到了目的,老板的尾巴果然露出来了。
白门能混成著名律师并不是偶然的,这家伙有股子韧劲,干起活来也能公而忘私,夜以继日。从林业局出来,白门钻进车子就要进山。我倒心虚了,这座城市已经是秦岭的边缘地带了,再往里走可就是老林子了,夜里走陌生的山路太过凶险,没有必要冒险。我当然不是怕死,生而何欢,死又何惧?七岁时我爸爸就死了,我照样长大了,所以我也不用担心小郎的成长问题。我是怕万一出了事,又没死了,弄个半死就麻烦了。
我把脚放在刹车上:"这么晚进山,连住的地方都找不到,总不能睡车里吧?"
白门歪着嘴说:"你还想住宾馆啊?有钱就有地方住。"白门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踢开我的脚就把车发动了。
出了城就是无边无际的大山,秦岭山色辽阔,沟深林密,一股股凉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冷彻肺腑。进山后不久,天便黑锅似的扣了下来,只剩了一个光圈。吉普车围着茫茫大山转圈玩儿,每过一座山头都要开上半个钟头,到后来我们连方向都找不到了。
在风景里,人往往是多余的,是累赘。假如没有我们俩,现在的秦岭该是多么精彩呀。公路如一条白色的绸带,周边是一望无际的大森林,松树、桦树和柏树规划了整个视野。夕阳如火,山林被镀上了一层神秘的金色,山峰如漂浮于黑暗大地上的几座小岛。山路崎岖,峡谷纵横,潺潺的水声忽急忽慢地丁冬做响着,却根本找不到溪流的所在。车不快,随着云层的变迁,天上时阴时暗的,我在空中看到了鹰,那巨大的翅膀如两扇小门板,她在高空中悠悠飘着,滑翔着,自在着。忽然前方出现了一阵忽忽拉拉的声音,我不得不把车速放到极慢。此时公路上方扑过来一片乌云,巨大的响动声动人肺腑。我们惊讶地发现乌云沿着公路冲过来了。我慌张失措,白门大叫提醒着:"蝙蝠群,没事,没事。"
那的确是一大群蝙蝠,它们沿着公路席卷而来,从我们头顶上方呼啸而去,旋风一样地滚动着刮向山外。我猛然看到高空的鹰骤然俯冲下来,照着蝙蝠群伸出了利爪,然后翅膀一抖就飞回了高空。
我大叫道:"抓住了,一爪子一只!抓走了"
白门笑道:"少见多怪,我还看见过狼群追黄羊呢,跟踪、包抄,穿插,追得黄羊满世界跑,叫唤的声就跟女人叫床似的。"
我惊讶地问:"在哪儿?"
白门说:"内蒙,草原上。"
我笑道:"草原上的人也找你打官司?"
白门说:"当地有个老板也要做开发区,请我帮他准备法律文件,做可行性报告。嘿嘿,简直是吃饱了撑的,在大草原上做开发区,那地方连水源都没有。"
我说:"那你还帮他做可行性文件?明明是不可行。"
白门说:"他当然知道不可行,只要银行认为可行就够了。银行贷款一到手,那孙子就跑到澳大利亚去了。"
我知道他是话里有话,立刻指着外面的山林道:"这是山林,是深山老林子,这地方也做不成开发区吧?"
白门从包里拿出一叠文件:"你自己看。"
文件的名称是灞原经济开发区可行性报告,内容大约是要北京某开发商实力超强,北京城一半的房子是他们们盖的。如今他们要在灞原兴建国际旅游度假村,预计每年可以招揽三十万海内外游客,前景美妙得不得了。
我将文件扔后座上,哼了一声。"全是放屁!一年三十万游客,吹吧。中国现在是观光旅游阶段,根本就没有到休闲旅游的程度呢。即便是休闲度假,人家也不会来这种地方?国外有夏威夷,国内有三亚!除非是加一条,在这里可以把大熊猫当成驴骑,否则是没戏了。"
白门哈哈笑了一会儿:"其实这东西不是给你看的,你也不信,但肯定有人信。"我问他,这东西到底是给谁看的。白门笑道:"这东西是给官员看的,官员们就喜欢这个,再没谱儿的事只要忽悠得有规模,他们也愿意相信。在中国办什么事都必须要戴一顶大帽子,没脸可以,但必须得有帽子。至于开发商那帮孙子,他当然有自己的目的。只要能把项目立起来,把地皮拿下来,他就可以在当地银行贷款。有了钱,要么逃跑,要么把北京的项目建起来,反正哪一条他也不吃亏。"
"开发区呢,建不起来怎么办?"
白门说:"即使建不起来,也轮不着开发商向上面的领导交代,这个黑锅有人顶。"
我大笑起来:"原来是给当地官员挖陷阱呢。"
白门看了我一眼:"互相利用,谁也害不了谁。开发商那么容易就把贷款拿走啦?总要打点一些吧。即使开发区建不起来,那也是几年后的事了。几年后,退休的退休,调走的调走,没准有些家伙都见阎王爷了,找谁去呀?当初我在草原弄的项目就是这么干的,那老板硬是从国家级贫困县贷走了5个亿,结果什么事也没有。"
我真替商业银行难过,就数他们倒霉,这不是冤大头吗?
白门看透了我的心思,笑道:"银行也不是私人的,很难把罪过加到某个人的头上。"
晚上9点钟,我们终于赶到了计划书中的灞原。这是个几百户人家的小镇子,坐落在山腰里,周围全是森林。白门在村边的一户人家门口停了车,跑进去问了问。出来时,他挥着手说:"主人答应了,咱们今天就先住这儿了。"
我指着镇内:"为什么不住在里面?"
白门道:"不能打草惊蛇,不能让镇里的人知道又来了外人。"说着,他指挥我把汽车开进农户的后院,贴着山墙停下来了。如此一来,从外面根本看不到院子里还停着辆车呢。
白门向主人应允,两个人连吃带住一天一百块,主人抬头纹都笑开了,立刻给我们杀了一只鸡。主人做饭时,我在院子前后转了几圈,主要是观察地势,有利于明天的活动。
据说从门口的路一直向东走,就是镇公所了。镇公所的对面是片洼地生满了是竹子,据说从另一方向可以从林子里直插过去。我们所在的这户人家的院落广大,即使站在门口看不到后院里藏着辆吉普车。陕西民房的房顶是向前面倾斜的,室内面积有限但空间很高,尤其是客厅,房顶上都是檩子。我在院子里随处转了一会儿,实际上是想找些传说中的古董。据说陕西的古董多,淘个破坛子回去没准就能值几个钱。院子里一无所有,我不得不进了客厅。一进门便吓了我一跳,一条栩栩如生的吊睛白额大虫正冲着门口咧嘴呢。我不得不定了定心神,那是一张巨大的年画,顶天立地的挂在客厅中央,正对着大门。看来这户人家喜欢老虎,没准主人就是属虎的。
吃饭时,白门从车里拿出两瓶二锅头,死说活说的将主人按在饭桌上,号称是有酒一起喝。主人家姓周,是个四十多岁的乡下汉子。三杯二锅头下了肚,老周的脖子就粗了,不得不把上衣敞开,露出了红堂堂的前胸。他挑着大拇指道:"北京酒,好!冲!"
白门坏笑着又灌了他两杯,老周的眼睛开始发红了。我趁机问道:"老周,你们这地方是不是归林业局管呀?"
老周说:"这一带是林区,自然归林业局管。"
白门问:"林业局的大干部是不是正在你们镇上呢。"
老周机警地向外看了一眼。"对呀,就住在镇公所里,听说是带着大老板来视察的,好象大老板也是你们北京的。他们天天开着车到山里转悠,又是测量又是画图的。我们这地方不大,估计这回是真完了。"
我和白门对望了一眼,看来这老周还是明白些细底的。我笑着问:"怎么叫真完了?这话说的。他们把土地都开发出来,你们就吃上开发区的饭了,没准还能混上居民户口呢。估计,补偿金也少不了。"
老周的鼻子尖颤悠了几下,他干脆抄起瓶子喝了一口,红着眼睛说:"户口不能当饭吃,现在又不是压缩定量那年月了。我们这些人什么都不会,我们是养护树林的。我本人是种树的,我兄弟是巡山的。你们说说,我们这样的人在开发区里能干什么?估计着我也就能看看门了,可哪有那么的多门可看呀?"说着老周叹息了一声,揉搓着脖子道:"前几年他们让我承包山林,说是合同三十年不变。这还没过五年呢,林业局就想把我们开发出去。我们一家的积蓄都投在林子里了,这地方归了人家大老板,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白门说:"占地有补偿,肯定有补偿金。"
老周说:"补偿金?一层扒一层,层层扒皮,最后剩到我们手里的也就能吃一碗油泼辣子了。"
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可理解,赶紧问:"外面那么多的树林,不是原始森林啊?是你们种的?"
老周说:"往里面再走十几里地才是真正的老林子呢,你能看得见的林子都是我们种的,原来的树早就砍光了,我小时候这一带是秃山。"
白门忽然坐直了身子,郑重其事地说:"老周,你放心,我给你做主了,我们帮你们把开发商赶走。"
老周大吃了一惊,他一步跨到门口,惶恐地瞪着我们:"你们俩是干什么的?"
我狠狠瞪了白门一眼,这孙子就喜欢到处冒充大干部。但他的屎已经拉出来了,我不得不给他擦屁股。我赶紧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向老周比划了一下。
老周倒吸了口冷气:"八路?"
我哼哼着说:"对了,打土豪,分田地,谁欺负老百姓我们就找谁的麻烦,这事你千万别说出去,你找着组织了。"
老周想了一会儿,哈哈笑了起来:"你们俩喝多了吧?嘿嘿。退一步说,就算你把这个老板弄走了,别的老板再来了怎么办?"
白门说:"来过几个呀?"
老周说:"这回就来了这一个,但以前可来过四、五个呢。走一个又来一个,他们都说这地方没有开发前景。可林业局的领导是铁了心的想把我们开发出去,万一哪个老板瞎了眼睛,我们就让他们开发了。"
开发就等于祸害!我已经听烦了,指着客厅中央的年画说:"没事,他们要是再来开发,你就说老林子里有东北虎,谁来吃了谁。"
白门给了我一巴掌:"这地方没有东北虎,有的话也就属于华南虎。"
老周拍了下脑门:"我爷爷说过,他爷爷小的时候,这地方还真有老虎。后来人越来越厉害了,老虎就没了。"
我暗暗发笑,估计那是清朝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