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传封,手札,罪恶
谁说抛弃了灵魂的人是孤独的?会如此觉得的人,该只是个畏首畏尾无所作为的蠢材,而我,享受这份孤独!
为官多年,脚下踩过的白骨和污秽,逐年加深了我的罪孽,肩上所背负的罪恶也随之沉重,但我是个无心之人,轻易能视而不见;即使化为阎罗之手,终身沾染沉溺于血腥与诅咒中,我也义无反顾!我承认自己残忍,不名誉的利用那些孤女,以卑鄙的手段争取功名利禄,但天时地利予我,不择为己用才是愚笨!
华凡璎,手札,苦涩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忍辱负重的存活在这方小天地里,步步为营,战战兢兢的每一日;心力憔悴这无止境的肉体折磨,空泛的心只靠着想为父亲平反冤屈为动力,煎熬中,我日复一日的坚持着。
我已经失去父亲,远在千里之外的姥姥在得知华家的噩耗后,终日抑郁,短短的一个月后也病逝了,这世上没人为我写家书,而我也再没家书可寄出的对象。为了留住我心里的美好回忆,我开始给自己写家书,记录着我的悲伤、难过,通过这些不可复制的文字与情绪来消弭压抑心中的苦涩;然后再一笔一划的给自己希望和勇气,收藏在我最爱的兰花木盒子里。
这一日,殷传封携同罗云萱一起到了别苑。
深秋的早晨,冷风萧瑟,半年来的辛苦集训,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六个年幼的女孩,无论心智思维,举手投足,都已经今非昔比了。
经过一轮简单的才艺考查后,乔棋、平安和华凡璎表现突出,三人各具特色。殷传封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清俊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接着,便是个人专长时候。
乔棋有习武的天赋,将武艺招式与舞蹈结合,虽然生涩不纯熟,却英姿飒爽!
平安天生一副好嗓子,歌声如莺婉转动人,放歌清悦,连天上的鸟儿都被吸引下来!
华凡璎琴艺高超,绕梁三日也萦耳不散,仙乐飘然,唯恐神仙都禁不住下凡倾听!
“也不怎么样嘛,我还以为这地狱般的训练,会有什么突出的表现。”罗云萱不以为然,但心里却十分在意华凡璎,真没想到,不过半年时间,这个土包子竟蜕变成一个清秀佳人,灵气不凡;而且才情横溢,表现令人惊诧!
殷传封没回应她,任她自说自话,在正经事情上,他绝不会偏袒罗云萱。
“大人,你觉得如何?”知道罗云萱在主子心里的分量,孙大娘不得不担心他的反应,生怕自己没达到他的要求。
“别浪费时间,接着是武艺。”他没发表任何意见,却更令人提心吊胆,噤若寒蝉,“华凡璎,你第一个。”
主人钦点,让孙大娘紧张得把心都提到嗓门上了。
华凡璎挥肆着纤薄的绫缎,使出的掌风轻柔毫无杀伤力,但一股香味却深幽醉人。此时专注的她眼神深邃,清澈不再,却有另一种神秘迷惑的气息;没有泪盈在眶,却是那样深润如墨泉。
“一点力气也没有,她是在跳舞吧!萧途,你是怎么办事的?是你会不教,还是她学不好?”罗云萱不待她停止,嘴巴就忍不住挑刺,凤目凝怒,“这般柔情似水,秋波传情,是她要勾引人的手段吧,这点风情孙大娘还没教,她倒是先领会到精粹了!”
这番低俗尖酸的话,委实不该是她这样有身份的大家闺秀该说的。
然而口出恶言后,罗云萱也后悔破坏了自己在外人面前的形象,但身边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不是自己掩耳盗铃就可以躲避过去的。但她不但没息怒,反而因为殷传封散发出冲自己而来的阴翳气息而更加恼怒!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没人强迫你来,要是你不愿意看,那就请你回去,我也不勉强你留下,污了你娇贵的眼睛。”淡漠一语,不威而怒,不严则厉;他是真的生气了,这回罗云萱踩中了他的雷池。
那般阴冷凛然的眼神,让罗云萱顿时恍然,惊觉自己不知不觉越了界限,干涉了他的事情——自己万般挑剔华凡璎的错,不就间接是挑他的错,否定了他的眼光和决策么?
悻悻然,罗云萱不敢再多言,立即乖巧如猫的坐下,不再吭声半句。
殷传封的目光回到华凡璎身上,这时,她已完成了所有招式,倩影定立,风舞裙摆,如飞如逸。她嘴角微扬,但只有瞬间,似笑非笑,讽刺罗云萱徒有美貌却庸俗粗鄙,气焰嚣张却不知拿捏分寸;更戏谑他有眼无珠,流于俗套。
目光对峙,殷传封讳莫难测,华凡璎深敛缄言;他倨傲悍然,她从容淡然。
少刻后,殷传封冷冷一笑,语惊四座:“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使毒!”
华凡璎闻之一笑,如墨泉的眸异光璀璨,清灵之颜如雾中莲……
浓夜子时,殷传封在萧途的护送下回到殷家,临入门前,他蓦地止步,沉声问了一句:“你真的没有帮她?”
“属下可对天发誓,如有半句欺骗大人,愿自断左臂。”
萧途左使刀右使剑,挥洒自如,招式出神入化;尤其左使刀可以一敌百,战无不胜。他竟敢拿这个优势来发誓,看来之前所言不假。
“这么说来,华凡璎的确有过人之处。不仅精通风雅之事,还有过目不忘,记忆非凡的能力。”
“当时孙大娘也在场,我口述二十种毒草,十种花名,分量几两几钱几分,熬制时间,分几次加入辅助药剂这一切,我都只是说了一遍。而且不许她记录,只许听,用心记住。”
“……萧途,你替我多注意她,我要知道她究竟还有多少能耐。”殷传封心里的算盘拨得响亮——华凡璎,总算没救一个废人,“告诉孙大娘,高低见分晓了,将乔棋、平安、华凡璎三人与另外三人分开受训。接下来,我不会再去别苑,两年后,我要直接看到成果,记住,我时间有限,所有计划都必须紧扣着,错了一环,便是满盘皆输!”
太聪明,有时也是一种罪过——会给自己带来祸害。
但不聪明,却是一种慢性自杀——陷入圈套而不能自拔。
被别人操控的命运,不能先知,就会死在不明不白中……
其余三人已被送往别处,继续不一样的训练;只有乔棋、平安、华凡璎三人继续留在别苑。人生残酷的淘汰赛这才真正开始!
今日,三人跪拜战神前,孙大娘命她们歃血为盟,从今往后,她们的生命将紧密联系一起。
乔棋端着碗,着实不太愿意喝血水,但畏惧孙大娘的威吓,还是硬着头皮啄了一口,便像烫手山芋一样递给平安;个性温婉的平安顺从了,又给了华凡璎,但她迟疑了片刻,才缓缓接过。
这表示什么呢……
自己离探子之路越来越近了,接近边缘地带,身份如影子的人。
“喝了吧,别想那么多,我们并没能力改变什么……”
这是相处近一年来,平安第一回与她说话。华凡璎扬眸略诧的看着她,那双温善如珠的眼睛竟是有人情味的;这一刻,不知名的情绪激荡着她的心,让她有豁出去的勇气。
礼毕,孙大娘满意的颔首,今日竟破例让她们休息一日。
“才刚结义金兰,你俩的感情就这么亲密了?是真的惺惺相惜,还是想排斥我啊?”乔棋心直口快,直来直往的个性最痛恨别人在背后使手段。
平安淡淡一笑,解释道:“刚才我只是有感而发,你别介怀。”
“我们以后就是彼此的依靠了,为什么要排斥你?”华凡璎静默的瞅着她,虽无笑意,但眼神是柔和的,同为女子,她不会像罗云萱那样伤害同胞,“我们彼此信任,才能闯过未来的难关。”
乔棋只是听着,话语不晓得有没有打动她,只是她那双若有所思的眼睛在思考,半晌后才轻哼一声。
但三人心里都清楚,彼此达成共识了。
两年后。
数十匹马儿飞驰在官道上,踏卷起潮湿的雪泥;旗帜上飞舞着“勇”字军旗,黑色铠甲在月光下绽放冷光,释放出一股肃杀之气!
离城门愈近,领队人高举令牌,城墙上的士兵急忙打开城门。只是一瞬,如飓风卷席,黎明之时,众马如火急燎原般踏破京城的宁静。
下朝回来,屈翼神情凝重,黑色的铠甲还没卸下;殷传封神情冷若,黝黑的瞳里隐着太多复杂的情绪。
“你打算怎么做?我只能留京十日,你必须快点做决定!”屈翼催促着,边关告急,他是奉命回来求援的。
“我无能为力!”殷传封狠狠一瞪,其实是不想接手残局。
“你是兵部尚书,军尉处重臣又是你一手提拔上的,你怎会无能为力!”咆哮如雷,气急的屈翼恨不能拧断他脖子!
没错,今年初,殷传封因表现出色,改革兵部政令行之有效;圣上下旨,辞去前尚书,命他就职新任兵部尚书之位。
“哼,李元帅尚且不动声色,你却越级汇报;如今圣上得知,下令处斩李元帅,惹了这样的麻烦,你倒还理直气壮!”
“不仅圣上,所有人都有权知道边关告急的真相,不是秘密传报给你就足够的!这是国事!李元帅欺上瞒下,难道因为他是你的党羽我就不该揭穿!你们这些文官在京城高枕无忧,每天吃香喝辣;在边关,你知道将士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你这个蛮夫,只有匹夫之勇!你只知道外患,但你了解内忧吗!”冷声责骂,内敛如海的殷传封也怒涛波涌了,“边关之事虽紧迫,但也有轻重缓急,如今那幽政乱,定会动摇军心,说不定可坐收渔人之利;我军可以退守,不必与其硬碰硬。”
“渔人之利?你想得倒轻松!那幽王的独子金浩与侄子元崇争夺下任单于之位,白热化的斗争已成燎原之势,他们共同把矛头指向边关,谁先攻下边关第一大城,谁就是这场夺位之争的胜者!”
殷传封别过脸去,不再回应,心里却已开始盘算新计划。
“阿翼!”
下人转告,殷筱柔晓得他回来了,便立即赶过来;而罗云萱也紧接而来,殷传封看着她,少了平日的昵意,随即转身离开。
“传封!”罗云萱跺脚,追着出去。
两人的你走我赶,屈翼看着倒是懂了几分,虎吞了口茶,尽管脸色还是气愤不已,但语气稍缓了:“神经!难怪今天都阴阳怪气的,原来惹了他的人是罗姑娘。”
“……罗姑娘如今已十九了,明年二月就要满二十了,但传封还不愿意履行婚约。从前他就说要忙公事要争取高升,而且两人都年轻才不急;但现在罗姑娘都这么大年纪了,姑娘家难免着急,而且,丞相也很不满,亲自找传封谈过话了。”
“这不正好,你不是不希望她嫁进殷家?”屈翼握着她的手,知道这是妻子的心结。
除了叹气和妥协,她还能做什么?“我算什么,传封从来就不理会我的意见。再说,他们都这么多年了,清不清白我不知道,但是罗姑娘经常出入甚至小住殷家,多少人看在眼里啊。这姑娘家的声誉比命还重要,传封要是真喜爱她,确实该娶人家的。”
“你那弟弟精得像狐狸,你就别操心他的婚事了,由他吧。”
“……我、我真的不能跟你回骁城吗?”
骁城是边关第一大城,又是军事重地,现在更是危险地带,屈翼是绝不肯把娇妻留在那里!“不可以!太危险了,城里的那幽人与其他部落的游民甚多,战争一触即发,很可能发生暴乱,我不可以让你冒险!”
“……我们成亲以来,聚少离多……我……我已经二十四岁了……还未能给你生一儿半女……”
“我是个孤儿,又是个武将,不兴传宗接代那套俗礼,你别给自己压力。”其实,他才觉得亏欠她,成亲多年,适逢外患不断,他几乎以军营为家,让她独守空房;送她回殷家避难,却又要看殷传封脸色,“在殷家,为难你了。”
“没关系,你不用挂心我,不管怎么说,我在殷家的身份是光明正大的,他奈何不了我……我会日夜祈祷,保佑你平平安安,也保佑骁城平平安安。”
这时,华凡璎叩响门扉,捧着茶托进来,消弭他们沉重的气氛。
“屈大哥,殷姐姐。”
“凡璎!你怎么会在这里?”屈翼迷糊了,女探子是殷传封的秘密武器,怎会容许她在家里出现?
“是传封的意思。如今他贵为尚书,殷家几乎每日都有达官贵人上门拜访,三个女孩,轮流到这边待三个月,是想她们记住那些人的名字和模样。这回是凡璎,她在这里都快一个月了。”殷筱柔为他解说。
“我听说屈大哥回来了,殷姐姐肯定也没睡,便特意到厨房做了份宵夜给你们。”桂花伴肉羹,芙蓉瓜烙,酒酿丸子;色香味俱全,光是看就让人胃口大开。
“凡璎真是七窍玲珑心!”殷筱柔对她越来越的喜爱,但也发现,这两年来,越来越少看到她的笑容了。就连现在,她虽然开心,情绪却不外露;脸上无笑意,仅有那眸光中的一点柔和。
“真是女大十八变,凡璎,屈大哥都认不出你了!”屈翼夸奖着,却心惊她出落得如此绝色的美貌——这可是大不妙啊!
“屈大哥说见笑了,你们慢用,我不打扰了。”她举手投足中散发出的矜贵节气,仪态从容自如,丝毫不像婢女的模样,但华凡璎擅长拿捏分寸,总是那么恰如其分——以致客套到让人难以看透、亲近。
“凡璎她……越来越沉默了。”殷筱柔品尝着她的手艺,却可以感觉到她用心,“那么好的一个姑娘……”
“她长得太好看,也太聪明了,殷传封绝不会轻易放过她……”
再美味的佳肴,此刻,夫妻两人心情沉重,也就食之无味了。
梳着黑如墨染的青丝,铜镜里映照出华凡璎清灵无双的容颜。
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她才敢放任哀思和疲倦,不过两年时间,自己变化之大快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不再笑了,是因为没有值得开心到可以微笑的事……
不再流泪,是因为没有比失去父亲更深浓的悲伤……
她还保留着一颗善良的心,但是,她真的没办法亲近别人,或让别人亲近了。
蓦地,寒风吹开了半掩的窗扉,薄雪飞入暖帘来,融化在木几桌椅上,沾湿了她从外头带回的红梅枝。都说天城最美的四景之一,就是在纷扬的雪幕中赏悦冰洁红梅与铮铮骨枝,是啊,折下梅枝时那清脆的断折声,是洒脱的,干脆利落得如醒神的警钟。只穿着单薄的中衣,赤脚踩在莹白的雪地上,她发现自己竟熟悉了这种透心的清寒之苦;这种熟悉是用怎样的艰苦和泪水换来的?自己竟也数不过来想不清了,似乎在重生的那一天起,时间之于她就是个模糊的幻影,有时刻意回想小时候的人和事,才悲哀的发现自己脑海里的美好都消散了。
印象中老家的冬季也很冷,却从不下雪,甚至连景色都是充满生机的绿韵盎然。但人情冷漠的天城?大家都虚伪的咏雪赋梅来比喻自己傲骨和情操,赞赏银装素裹的高洁竟成了最无稽的笑话,而她,只可惜了这些被欺负了的红梅。心怀凄清,身旁雪红斑驳蜿蜒,不知不觉的,自己越来越深入院落的梅花深丛中。色不迷人人自迷,立在茂密的红梅树间,她与这苍茫融为一色,很美,却也凄美。
嘲笑自己少年老成,多愁善感的心思,冰冷的手不禁轻抚自己脸庞,失温的身躯终于发出难以承受的信息,透明如莹的裸足早已失去知觉,催促她回到温暖的屋里,脚跟一转——她竟与殷传封相遇了,彼此打量着,少顷,她轻笑了。
罗云萱向他逼婚一事,不知怎就变成殷家上下无人不晓的闹剧,明明有婚约,两人的感情也稳定,但殷传封就是迟迟不愿把婚事办了。罗云萱先是试探,他假意不懂;然后是亲自开口问,他也绝口不提;待到是丞相也出面关切了,他竟还沉住气不为所动,到如今罗云萱是不顾矜持的逼婚,他便开始厌烦了。但华凡璎知道,这个一向傲视群臣的轻狂人物对罗云萱是有情有意,婚事会闹腾至此,估计是娇贵自我的千金小姐又越了他的界限。
“你为何而笑?”
她恭谨的垂首作揖,轻声答道:“我笑罗姑娘可怜,喜欢大人这样日理万机的人物。”
“我会娶她的,这个世上,恐怕只有她这个女子与我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今晚被罗云萱缠得心烦,倒是让他有一吐为快的情绪,若是平常,他怎么可能容忍外人议论他的事?而自己更不可能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