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共浴1
春风骀荡,莺飞草长,明媚的阳光温柔地触摸着大地万物,也触摸着席地而坐认真作画的孟郎,那绝对是个值得微笑的天气。
但孟郎却笑不起来,不但笑不起来,她的心还紧张得要命。
十六年来,第一次,她握着画笔的手居然沁满了冷汗。
她低着头,小脸涨得通红,两鬓发丝已被汗水浸得湿透。她不时用左手衣袖擦去脸上的汗水,又将左手使劲在自己的衣衫上擦干,以免湿了画纸。
画,已经成稿;作品,也绝对出色!只需要签下一个姓名,一切就大功告成。但是,孟郎手中的画笔突然如逾千斤,那么简单而熟悉的姓甚名谁,她竟然无法落款。
她悄悄地抬起眼睛,火速扫视了周遭,所有的考生都忙着绘画,没有谁注意到她的反常;她又高速扫描了一下高台上两名正襟危坐的监考官和不断巡视的差役,也没有是谁特别留意她这个角落。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运笔如风,落款一气呵成。
她慢慢地起身,慢慢地退了出去。
还有五步,大门就要到了,只要出了这个门,她就是自由身了,她就可以回家了,她……
“皇上驾到!”一个尖细的声音,突然划破寂静的考场。孟郎打了个激灵,血色迅速从她火红的面颊上消退。她狠狠地盯着高高的门槛——只差一步,差一步她就能走到考场外面了啊!
“还不跪下!”有个差役冲着她喝斥。
她极不甘心地缩回左脚,委委屈屈地跪了下去。眼角瞟处,一抹黄袍自她面前一掠而过,向高台走去。
不一会儿,高台上传来主考官的声音:“皇上获悉这次绘画考试,有人捉笔代考,企图蒙混过关。因此,本次考试将当场录取优秀考生……”
后面的话孟郎已经听不清楚了,所有的重点都变成了“当场录取”这四个性命有关的字眼。老天,她须得有孙悟空的七十二般变化,才能幻化出一个孟宫成来啊!这会儿,孟宫成应该是在他们约定的酒肆中等他的好消息才是啊!冷汗以泄洪的速度从她的毛孔中奔流而出,她跪在大门口一步处,汗如雨下。
孟宫成,你害苦我了!
你说代考没有任何危险的!
你说从无皇上亲临考场的先例!
你说录取会在一月之后、那时她早已舒服自在地待在自个儿家中享受父母春风般的照顾了。
为什么此刻她非但走不出这扇大门,还要跪在这里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蚂蚁、煎熬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请考生归位!”主考官发布了命令。
孟郎没动。不是不想动,而是已经不会动!
归位?她归到何处?天杀的她怎么可能归回原位?
偌大的考场重新安静下来,有人注意到门口垂头下跪疑似正瑟瑟发抖的孟郎了。
“哎,那名考生,请你回到自己的位子。”主考官的声音遥遥传来,孟郎的表情苍白如鬼。她可以晕过去吗?
“考生是不是有什么不适?”孟郎听到一个陌生的但很好听的男中音,“来人呐,宣御医!”
“谢谢皇上!”孟郎陡然提高音量,中气十足地叩谢皇恩,“学生无恙,只是圣上突然降临,泽被苍生,学生兴奋得有些找不着北!学生这就回去,这就回去!”她没有抬头,躬身蹑步前行。
“你倒有趣得紧!到朕这边来!”男子的声音更加悦耳,应属于龙心大悦的状态。但孟郎的心却猛然一沉。老天,给她一点低调的权利行不?
她才一迟疑,那名好事的监考官已经来到她身边,好心地提点她:“皇上召见,还不利落点!”
孟郎哀怨地侧目,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癯的脸,颏下五柳长须,面如冠玉,一身藏青色官袍越发显出了温文尔雅的风姿。接触到孟郎的目光,那名监考官微微一笑:“卞栋梁!往后咱们就是同僚了!皇上对你印象不错,可要抓住机会好好表现啊!”
“卞大人好!”孟郎低声回礼,“谢谢卞大人提醒!”
“不敢不敢!同僚之间本来就该锦上添花!请!”卞栋梁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这名考生要么就是太不识时务,要么就是过分清高,居然不懂自报姓名!但只是须臾,他就调整了自己的表情,言谈举止越发谦和了。
一声“请”,孟郎只好继续拖着蜗牛的步子移向前方。
“学生叩见皇上!”她匍匐在地。
“免礼!平身!”那个声音突然接近,孟郎几乎就要晕厥过去。
她拖拖拉拉地站起身来,缩着肩膀埋着脑袋,那种烂泥扶不上墙面的猥琐姿势让皇上身边的监考官、主考官以及太监都皱起了眉头。卞栋梁不由自主地偷觑了皇上一眼,生怕龙颜不悦,当下就要遣送这名姓名尚未知晓的考生回老家。可是诡异的是,皇上的脸色似乎更觉得有趣了,俊美的容颜上居然还挂着一抹戏谑的微笑。他不敢多看,但心底越发认定这名看上去又瘦弱又没气度的考生绝对大有来头。他淡定了许多,唇角也挂了一抹从容笃定的微笑。
“抬起头来!”
抬……起……头……来?
四个字犹如一记重磅炸弹,炸得孟郎的脑袋嗡嗡作响。不是吧!不要吧!她真的真的一点点都不想有这种与皇上照面的荣幸啊!呜,她恨死姓孟的功到自然成了!
“怎么了?”皇上关切地问道,听声音,距离越发地近了。孟郎甚至已经看见了黄袍的衣角,绣着的龙爪锐利张扬,似乎正在预告着她的未来。
“爱卿身体似乎……”
“学生无恙!”孟郎身子一矮,一下子跪了下去,将脸面隐藏在袍袖之内,“学生向来胆小,圣上光彩耀目,学生不敢抬头。”
“哈哈……”皇上纵声长笑,“有趣,有趣!看来朕是来对了,想不到爱卿不但有才,还这么有趣!无妨,你只管抬头,若有任何意外,御医就在场外候着!朕保管你毫发无损!”
毫发无损,脑袋却有可能搬家!
孟郎口舌发苦!她咬了咬牙关,闭了闭眼睛,带着视死如归的决心,悲壮地抬起头,仰望眼前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男人——当今圣上!
却见那个应该可望不可及的九五之尊竟冲着她眨了眨眼睛,一脸促狭好像正在与她共同预谋一个恶作剧:“如何?朕没有吓坏你吧?”
那笑容仿佛有感染力,化去了孟郎满心的忐忑。在大脑尚未做出决断之前,她的右眼已如皇上一般,调皮地眨了一下;她那正在恢复正常颜色的小嘴利落地吐出了近乎轻薄的话语:“倒是不曾被吓坏!但也足够惊艳了!如果不是我见过你的话,恐怕这一刻真的会心跳加速、狂流鼻血了。”
她此言一出,一片抽气声。皇上身边的太监已经气怒交集,颤抖着手指尖声喝道:“大胆狂徒,出言无状,不要命了了。”
“无妨!”皇上还是笑眯眯的,更加亲切地上前搀起了孟郎,“你见过我?”
孟郎点了点头:“确切地说,我见过你的画像!”
“画像?”皇上的面容添了几分疑惑,“你来过朕的寝宫?”
孟郎摇了摇头:“那幅画是我娘画的。”
“你娘见过朕?”
孟郎摇了摇头,咧嘴乐了:“确切地说,是我看过一幅与皇上酷似的肖像画。”她无意识地挥了挥手,“哎呀,说了你也不明白!”
她没有说谎,那幅画是她妈妈画的,画像的主人公却是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美少年纳喀索斯,那个因为爱上了自己倒映在水中的影子的水仙花男孩。眼前的皇上,除了头发和眼珠子的颜色与纳喀索斯不同之外,精致的五官无出其右。
但她的话却又一次成功地引起了一片抽气声,若不是皇上用眼睛瞪住了太监,那太监尖利的高八度又要撼动孟郎的鼓膜了。饶是如此,太监扭曲的五官也够可观了。
孟郎冲着太监吐了吐舌头,这会儿她已经全然忘记自己的身份和面临的危险了。
“你不说朕才会不明白!”皇上似乎也忘记了场地和来此的目的,只管拉着孟郎的双手忘形地聊起天来,“说不说是你的责任,明不明白就是朕的事了。你完成你的职责就行了。”
“好吧!”孟郎点了点头,大致讲述了纳喀索斯的故事。言罢,她意味深长地望着皇上:“可见,人是不能长得太完美的!”
“是吗?”她面前的“纳喀索斯”魅惑地一笑,“那么你呢?”
“我?”孟郎不解地指了指自己,“我这样的容貌太大众化了,有什么值得我自恋的?”
“朕的意思是,你是否也如那些多情的女神一样,迷恋朕的美貌和风姿呢?”“纳喀索斯”长眉飞扬,唇瓣如花绽放,美得惊心动魄!
孟郎还没有反应过来,皇上身后的太监那张原本铁青的脸陡然涨得通红,仿佛有血珠马上就会渗透出来。
“皇……皇上……”太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天爷啊!皇上一直拒绝选秀,不会是……是这个……原因吧?他瞄了瞄一脸茫然的瘦弱不堪的孟郎,如临大敌。
随着太监的下跪,所有石化的人都反应了过来,扑通扑通全跪下了。
皇上哈哈大笑起来:“起来,都起来!朕开个玩笑而已!”
玩笑?后知后觉的孟郎终于忆起了了眼前的状况,她,正在冒充孟宫成代考,而皇上,正是为了盘查这一事件御驾亲临!究竟是哪个杀千刀的报的案哪?
众人都平身了,孟郎却扑通一声跪下了。
皇上疑惑的目光跟了过去,正要发问。主考官的声音适时响起:“皇上,时辰已到,请皇上批阅!”
“朕几乎忘了此事!爱卿平身吧!”皇上回到了高台上,孟郎勉强立起身来,整个人虚汗直冒。她不敢抬头,以免苍白的脸色泄露了更多秘密。
“你叫什么名字?”身后传来一个温文的声音。
她回眸,望见卞栋梁那双过分关切的眼睛,不由双肩垮下:大叔啊,子不语啊!
但是,她的小脸已经迅速调整,一脸清亮的笑,洒在对方的脸上:“大人,学生的名讳还是由皇上宣布的好!”
卞栋梁也笑了:“年轻人,有这样的自信,很好,很好!”他越过孟郎,向高台走去。
孟郎松了口气,但很快心又被高台上的动静揪住了。一旦她的画作被选上,她年轻而亮丽的生命就要终结!神啊,她从来不曾想到,她引以为傲的一技之长,有一天会送她上断头台。
她越是祈祷时间过得慢一点,时间的脚步却越发地匆匆。
三十名入选者,主考官宣布了二十七名,剩下的前三名,主考官恭恭敬敬地将名单呈现给皇上。
孟郎的心开始进入万米长跑的冲刺阶段!
“王子路!”
鼻尖沁出了冷汗,指甲掐入了掌心!她不断地深呼吸再深呼吸!
“孟宫成!”
她屏住了呼吸,摇了摇头,一定是幻听!幻听!
偌大的考场,没有一点声响,每个人都在静静等候榜眼出列!
没有动静!
“孟宫成!”皇上第二遍召唤,声音已经带了微微的不悦。
她闭上了眼睛,举起了右脚,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在!”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压下了她垂死挣扎般的呜咽声,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脑袋机械化九十度右转,瞪着那个名副其实的孟宫成。
人群中,孟宫成轻袍缓带,右手摇着折扇,嘴角含着一丝玩味的笑容,冲着她略略点头。
孟郎可怜的小脑瓜彻底变成了浆糊,她晕乎乎地望着排众而出的孟宫成——带着无与伦比的高贵和优雅,带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离她越来越近……
“放心,天塌下来我顶着!”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孟郎清晰地听到孟宫成温柔而坚定的承诺。她的脸蓦然发烧,幼年时偷喝父亲珍藏多年的佳酿的记忆突然涌上心头:火辣辣轻飘飘,既痛苦又飘飘欲仙。
一切都变得恍恍惚惚,游离而不真实,却又充满了神秘的魅惑,魅惑着孟郎不停地傻笑再傻笑,直到她听到了一个完全不可能的名字——
“孟郎!”
“在!”她本能地脱口而出,然后,理智重新回归,她惊愕地瞪着高台上一脸意料之中的皇上!
不可能!
怎么可能是她?
她的名字甚至没有进入考生名册,怎么可能变成这次考试的状元?
她是怎么来到孟宫成身旁的,她已全然无知。她只知道,只有孟宫成能为她解开这个谜团,所以,当她站到了孟宫成身旁时,她的眼角,死命地眄向孟宫成!
但是,孟宫成这会儿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好意境!爱卿果然没有让朕失望!”
她收回了目光,诚惶诚恐地回答:“谢皇上垂青!”可是天杀的,她什么时候画过这么一副诗意盎然的画,又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从今往后,你们就是翰林丹青院的画师了。在一年的学习时间内,你们当竭尽全力,提高技艺,树誉艺坛。”
在皇上的谆谆教诲中,孟郎模糊地了解到,她目前考录的画师只能算是一个实习生,一年后方能正式进入宫廷服役机构,享受官员待遇。至于官拜几品,还得看她这一年的表现!
等等,那是不是说,只要她的表现不如人意,她还是有机会逃离朝廷、正常嫁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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