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绿酒初尝人易醉
雨点猛烈地打在窗棂上,屋外风雨交奏,屋内却是一片氤氲,女子的闺房内一片明净,香炉上空腾着淡淡的烟气,一片茗香。
心儿呆呆地望着窗外,这小姐,一大早的,溜到那里去了?
“该死的莫初寒!”
忽然,极不文雅的一声低咒响起,打破了这一片宁静祥和的气氛。
心儿倏然起身,笑着冲向门口,是小姐回来了!
顷瑶甩甩潮湿的袖口,一身的纱衣裹着玲珑的曲线,她还浑然不知,乌黑的发丝上也沾染着点点水珠。
“哎呀,小姐,您怎么淋着雨了?”
心儿忙拿过一块帕子,递给顷瑶擦脸。
他一定是算准了今儿会下雨,说好了要赴约,竟然让她一个人在长亭等他那么久,这分明是戏耍她玩吧!
“我若再信你,便……便……阿嚏——”
顷瑶的唇冷的有些颤抖,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雷雨总是说来就来,小姐这几日出门,可都要记得带伞啊。”
心儿忙跑到内室,端来一杯刚沏好的热茶。
虽说已经到了夏季,但淋了些雨还是有些凉意,她接过茶杯,一口气将杯中的茶水饮尽。
这片刻才有些暖起来。
昨日她收到莫初寒的信笺一封,说约在长亭相见,顷瑶一心想着拿回自己的簪子,便起了个大早,兴冲冲地赶去,岂料等他半晌,天色渐渐暗下去了,料定是暴雨要来了,便赶忙往城中跑去,可不巧,还是让雨给淋到了。
“小姐,你今日怎么没有坐马车?”
心儿有些疑惑的,平素小姐出门,总是要坐着轿子或者马车,怎么还会被雨淋湿?
顷瑶动了动嘴唇……竟有些尴尬。
让她怎么说?难道要让车夫误以为她是去跟莫初寒那个无赖长亭相会的吗?
“只是,想……随便走走,散散心而已。”
随便扯了一个谎话,也不管心儿信不信,便径自往屋内走去。
好一个莫初寒,竟然敢骗她。
她可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人,待会儿等她换好衣裳,洗去这一身的狼狈,她定要去他府上好好找他算一账。
夏季的雷阵雨,总是说来便来,说走就走,这不,快到午膳时刻,天又晴了。
总算是恢复了之前的端庄,顷瑶满意地准备去同父亲一起用饭,吃饱喝足之后,再去收拾那个莫初寒。
“父亲呢?”刚入内,却发现满桌的菜肴,却不见了父亲的身影,顷瑶疑惑地问道。
一旁的仆从忙上前:“老爷说去探望一位大人,下朝回来换了身衣裳就走了,还未回来。”
“探望一位大人?什么大人?”顷瑶坐定,给自己盛了一碗汤,细细抿道。
仆从微微皱眉,似在思索。
“好像,是之前来过的莫翰林……”
“噗——”
刚入口的汤水尽数孝敬了地砖。
“什么?莫翰林!”
正待她要细细询问时,父亲已然回来。
“顷瑶——”
引父亲入座,顷瑶问道:“小厮说您方才去探望莫翰林了?”
沐御风点点头,端起碗筷:“是啊。”
他,竟然受伤了?
那只狐狸,竟然会让自己伤着,可真是稀奇了。
虽说她应该是比任何人都希望看到他躺在床上爬不起来的样子,可真听说他受了伤,心里竟七上八下的,格外不是滋味。
“是……怎么伤着的?”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沐御风叹息:“昨儿就伤着了,今日上朝才知晓,似乎是刺客所为。”
顷瑶了然地点点头。
这家伙,向来口无遮拦,定是不晓得得罪了谁,才招来杀身之祸的吧!
那……他现在好些了吗?
不知为何,这句话,她终是问不出口。
也许是在意父亲会胡思乱想,又也许……
望着窗外的晴天,顷瑶安静地吃着饭。
好吧,莫初寒,这次爽约,本小姐就不跟你计较了!
“顷瑶郡主再次光临寒舍,真是莫某的殊荣啊。”
斜睨了他一眼,只见他左臂缠绕着厚厚的白纱。
那招牌式的笑容倒是没变,不知何故,总让人觉得有被算计的错觉。
狐狸眼啊!
顷瑶在心里悄悄得出结论。
清清嗓音,顷瑶道:“好些了吗?”
意外的关怀,莫初寒显然是一愣,他以为,她一开口,就没好话对他说呢。
“看你这样子,暂时应该死不了。”
果然没有变啊……
莫初寒笑笑,却止不住咳嗽起来。
“你这只狐狸,竟也会受伤,可真是让人稀奇。”
“狐狸?”莫初寒眯起双眼,细细品味着这两个字的成分。
顷瑶却打断他的思绪:“少废话,赶紧告诉我,是谁这么大能耐,竟能伤到你,我定要备上一份大礼,亲自登门拜访!指不定,还要拜师学艺。”
“哈哈……”
莫初寒爽朗地笑起来,伸手细细捻着她的发丝。
顷瑶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给震慑到,忙推开他的手,一不留神用劲太大,竟碰到了他受伤的左手。
“嘶——”
莫初寒倒抽一口冷气,他只不过是小小地动了偷香窃玉的念头,她竟这样大力地碰到他的伤处,要知道,那可是剑砍的啊,她以为是纸划的不成!
看着莫初寒煞白的脸,顷瑶自知有些理亏。
“谁……谁让你动手动脚……活该!”
看着她防备的眼神,莫初寒只是无奈地笑笑。
“笑笑笑,你就知道笑,哪天真死了,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
“若是我真死了,你会笑吗?”
顷瑶对上他有些认真的眼神,忽然觉得气氛都紧张起来。
“我,我又不是你,专门幸灾乐祸。”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深邃,神情似乎有些忧伤:“顷瑶,你……不认得我了么?”
好端端的,怎么说这样的话?
“我又没有撞坏脑袋,怎么会不认得你,放心,你烧成灰我都能认得出!”
“那日——”莫初寒顿了顿:“长亭你去了吗?”
提起长亭她就一肚子的气,正要发作,却硬生生给忍了回去。
口是心非地说道:“你就留下一张字条,我怎会轻易相信,傻子才会去呢。”
话才出口,顷瑶懊恼地直咬舌头,她不正说自己是傻子么?
莫初寒的笑容有些勉强。
“没去,也好。”
这话,是什么意思?
顷瑶有些生气,难道,就算他不受伤,他也果然是要耍她玩儿,故意不去赴约么?
“那日,有大雨。”
有些意外,他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是,在关心自己吗?
这个念头一闪出,顷瑶的脸霎时就红了,她在想些什么!竟然在期待这样一只没心没肺的狐狸能够关心自己吗?
看来那场雨真是把她的脑袋给淋坏了!
看着她一直紧紧咬着自己的唇,嫣红的小嘴都给她咬的泛白,莫初寒伸出手,轻抚她的唇。
“顷瑶,别咬了,否则,我可要心疼了。”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他之间传来的凉意瞬间直达她的心底,那柔软的触感是她从未体会过的舒适。
猝不及防地,他的唇覆上她的,还来不及反应,莫初寒的笑意直达她眼底。
竟然忘记推开他,她就这么愣着,任由他一只手揽着她的腰。
第一次这样临近,他的身上,有一股姜花的味道,淡淡的,还带着些许墨香。
他的鼻息暖暖地喷在她的脸上,甚至还有些许发丝飘过脸颊,痒痒的……
似是很温柔,像在亲吻一件挚爱的宝物。
顷瑶陷在这样的温柔里,竟有些眩晕。
等等——
他们在做什么!
终于从一片缱绻中回神的顷瑶忙推开他,冲出门外。
“嗷——”
莫初寒的唇上还带着她的芬芳,却极不文雅嚎叫起来。
顷瑶,又重重地撞了他的伤口一下。
看着那匆忙离去的身影,他也有些不自在。
怎么就不受控制地想要去吻她?
不过……
莫初寒摇摇头,看着已经渗出血迹的纱布——
顷瑶郡主的豆腐,也不是那么容易吃的啊。
按住自己的心脏,它似乎还在狂蹦乱跳中。
顷瑶深吸一口气,马车吱悠悠地前行着,她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方才,在沁园……
纤长的手指抚上樱唇。
那一阵薄凉的触感似乎还在,脸颊上却不知何时飘过两朵红云。
他,怎么可以那样轻薄她!
该死地莫初寒,她狠狠咬下自己的唇。
竟然忘记赏他几拳,真是便宜他了!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她无力地靠着车厢,思索起来。
“哎哟——”
马车似乎被小石子咯到,轻轻摇晃了下,顷瑶的头正靠着车厢边,一阵疼痛传来……
今儿头上似乎没有戴簪子啊?
没有想到,莫初寒竟然这样大方地就把簪子还给了她,顷瑶是有些尴尬地,在沁园里那日的事,总是萦绕在她心怀。
摸着那只簪子,她的唇角竟浮起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小姐这是怎么了?
心儿疑惑地看着已经傻笑了半个时辰的自家小姐,莫非,真是让那场大雨给淋傻了不成?
“小姐!”
“哎哟。”顷瑶这才回神,娇嗔道:“喊什么喊,吓我一跳。”
心儿眉眼含笑:“小姐,我喊您好几声儿啦!”
“是吗?”顷瑶疑惑地看着她,不免有些尴尬,咳嗽几声:“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儿,只是您若是再这样发呆下去,天都要黑啦!”
心儿无奈地摊开双手,看着顷瑶。
“让它黑吧。”
“可小姐不是接旨答应太后进宫用晚膳的吗?”
一拍额头,顷瑶顿时恍然大悟,怎么把这等大事给忘记了。
“心儿……快替我梳头……”
“哎哟哟,这不是顷瑶丫头吗?越发的水灵了,瞧瞧。”太后疼爱这个外孙女,忙拉着她的手,献宝似的向众人展示。
一干嫔妃见是太后的心肝宝贝来了,自然是好话不断。
“顷瑶郡主是天生丽质。”
“那可不,京城中可没几家的姑娘有郡主这相貌的。”
“前不久还听说郡主在宛邑断了一桩案子呢。”
“郡主才貌双全啊!”
不知是谁提及了宛邑那桩事,太后也有些好奇。
“瑶儿,给外婆说说那日的情形。”
见是太后要听,顷瑶忙把事情始末都详细告知。
“那语画,真是个可怜见的姑娘。”太后听完这故事竟有些动容。
这便是她来此的目的,她要求太后,赦免张宁云!
“太后,能否请皇帝舅舅做主,赦免了这张宁云,瑶儿见他与语画着实可怜,况且他并非是恶意伤人,实在是那李家公子欺人太甚。”
“这……”
太后忖思着。
“皇上驾到!”
一干人等忙跪下给皇上行礼。
“都平身吧!”瞥到太后身边那一抹身影,皇帝笑着说道:“顷瑶也来了。”
“这不。”太后忙说道:“瑶儿,有什么事儿,亲自跟你舅舅说吧。”
在太后鼓励的眼神下,顷瑶知道,这事儿多半有戏了,便装着胆子走上前,将那番求情的话又说了一遍。
本朝杀人者必须偿命,这的确是王法,可是若是皇上能够亲自赦免,那就另当别论了。
顷瑶实在不愿意见到语画那般伤心的模样,况且她肚子里还有了子嗣,便斗着胆子,到宫里来求皇上的赦免令。
皇帝皱着眉:“这案子……宛邑的张宁云,朕不是已经赦免了?”
已经赦免了?
顷瑶瞪大眼睛,似乎是不可置信。
“是啊,前些日子莫翰林也提到此事。”皇帝这才完整地想起这整个事件来:“当时是沐相派莫翰林去宛邑处理此事,怎么?顷瑶也知道?”
太后笑着走上前:“皇帝,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虽说御风派的是初寒,结案的可是咱们顷瑶,咱们家瑶儿,可是巾帼不让须眉呢。”
“哦?”皇帝有些震惊,没有想到,一介女流,还是首富家的千金,竟然能有这样打智慧与胆识。
“太后谬赞了,还是莫翰林苦劳多,顷瑶只是跟着莫翰林,白捡了个便宜名声罢了。”
虽然不想承认,不过那桩案子,她确实是只看到了表面,而莫初寒,却发现了其中的隐情。
皇帝摆摆手:“别提这桩事了,那李家竟如此跋扈嚣张,得知张宁云已经被赦免,还派了人去刺伤了初寒,朕已下令封了李家!着实是可恨至极!”
原来竟是这样,他的伤是这样来的!
顷瑶顿时了然,心底又多了几分唏嘘。
皇宫夜宴,自然是热闹非凡,顷瑶的心思,却一直悬在上空。
莫初寒,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大概说的便是此等景象吧!”
顷瑶闻言转身,竟然是他。
“楚域,你也来了?”
宁楚域颔首:“皇宫内宴,我自然是要来的。”
“方才怎不见你?”
他伸手指指另一端:“我在灯火阑珊处,你自然不会注意到。”
顷瑶抿嘴一笑:“我又不曾蓦然回首,哪能看得见灯火阑珊处。”
“那是因为,你心中没有那人……”
气氛忽然有些尴尬。
“顷瑶,你过得好吗?”
舞台上的舞姬们珠缨旋转,花蔓抖擞,顷瑶一时迷了眼睛。
淡笑着回应:“我过得极好。”
说着这话时,却低下了眉头。
“你连我,都要骗了么?”
虽然数年未曾见面,宁楚域对顷瑶的情谊却不减,若不是封地事务诸多,他定会留在京城,陪着她度过那段艰难的岁月。
顷瑶用力眨了眨眼,想要把那泪水尽数塞回眼眶。
“楚域,我过得,真的很好。”
喉咙处似乎有些酸涩,说谎,原来不是件轻易的事。
宁楚域抿了抿嘴唇,伸出手,轻轻牵住她的柔荑:“你娘去世时,我却不曾陪在你身边。”
“楚域,不要提……行吗?”
宁楚域深吸一口气,不再说话,当做是默许。
他的手紧紧握着她的,顷瑶却有些茫然,两人独处已没有了旧日的感觉,她甚至……总想要把手抽出来。
楚域是她的伤心结。
可……最近忙着跟莫初寒打打闹闹,她,竟许久没有时间能够理会自己的伤心事了。
她没有骗楚域,至少遇到莫初寒这些时日来,她不曾伤心过。
“顷瑶,我这次回来,会多陪你一些时日。”
他的手伸出去,似是要抚上她的脸庞,顷瑶却不着痕迹地扭过头。
砰——
烟火适时绽放,及时缓解了两人之间相处的尴尬气氛。
楚域的手,就这样怔怔地愣在半空,直到有些酸楚,他才放下来。
什么时候开始,顷瑶开始躲闪他了?
什么时候开始,顷瑶不对他微笑了?
“时候真的不早了呢。”顷瑶看完烟火,转过头对宁楚域说道。
“再不走的话,马上就要下钥了。”
宁楚域点点头。
“我送你回去。”
顷瑶笑笑:“不必了,马车就在外头等着我,你也早点歇息。”
“那我,送你到宫门口吧!”
一路走去,两人都是沉默。
“顷瑶,记得这里吗?小时候你曾掉下水去,吓得我半死。”宁楚域在经过某一处小桥时,指指桥下的水塘笑道。
顷瑶点点头:“是啊,那时尽被太子哥哥捉弄。”
“谁能料到,太子哥哥就这样舍我们去了呢。”宁楚域忆及儿时的趣事,再看看现状,不由得有些伤感起来。
“太子哥哥……在宫里,已经是个禁忌,你,最好莫要再提。”
顷瑶轻声说道。
“呵……”宁楚域苦涩地笑笑。
似乎找不到什么好的话题,面对这样的独处,顷瑶是有些不自在的,那日当着莫初寒的面,她还能镇定地和宁楚域故作熟络地攀谈,好像没有嫌隙一般,可真到了两个人的时候,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那样短暂的路程,她竟觉得走了那么漫长。
“楚域,到宫门口了,你可以回去了。”
宁楚域却有自己的坚持。
“我送你上马车,看着你走,我再回去。”
顷瑶撇撇嘴:“其实……无须多此一举的,麻烦你送我到这里,已经是十分的不好意思。”
宁楚域顿了顿。
“我一直记得,你夜里总是看不见。”
话一出口,顷瑶竟愣住了,这么多年……他原来还记得。
可是……那又如何,都是过去的事了。
顷瑶笑的客套又有礼:“儿时的糗事,你还拿来损我,好了,赶紧回去吧,我这就上车了。”
“顷瑶……”宁楚域低低地唤道,音色似带着无限的悲凉。
然而她急于逃离,慌忙登上马车。
来不及听到他那一句——
“我失去你了吗?”
车厢里没有灯火,顷瑶就这么静静地睁着眼。
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
“楚域,我们好像……回不去了。”
*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