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桑珏不再拒绝医治,令拉则既惊讶又欣喜。她不知道那个年轻大夫是怎样说服桑珏的,竟能让桑珏每日按时喝药,并且配合他的针灸治疗。由此,她对他的钦佩又加深了一分。
经过半个月的药物调养,桑珏的脸色明显比之前红润了许多,不像从前那般苍白,只是双眼似乎依然不见起色。看着洛卡莫小心翼翼地将一只只细如发丝的银针扎在桑珏的眼皮上,拉则不由紧张得手心冒汗。
“我看,你还是先出去转一圈再回来吧!”洛卡莫扎下第五只银针后,终于忍不住回头对一直站在身后急促喘息的拉则笑道:“我怕你再这么喘下去会晕倒!”
“我……我不喘就是了!”拉则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口鼻,一张脸憋得通红。
洛卡莫好笑地看着拉则,无奈摇了摇头说道:“那你去替我倒杯水总可以吧!”
“好!”拉则点了点头,然后飞快奔出了内室。
看了眼拉则飞奔而去的身影,洛卡莫回头继续替桑珏扎针,一边扎一边轻笑道:“你这个婢女还真是有趣得紧。”
“拉则是个很天真单纯的女子,也挺可怜的,被自己的亲生父母卖了,又被鬼士抓来临时做了我的小丫鬟。”桑珏轻声说着,言语间充满对拉则的怜惜:“我只怕,若我不在了,亭葛枭也不会放过她。”
洛卡莫扎针的手蓦地一僵,神情复杂地盯着那张绝世清冷的容颜说道:“为什么你总是对自己的性命如此淡泊,却将别人的一切看得比你自己都重要,即使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桑珏却笑了笑,淡淡说道:“我只要不连累别人就好了!”
话落,内室里陷入了一阵沉默。
拉则的脚步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她小心地将一只水杯捧到洛卡莫面前,然后端着另一只水杯转头问向床榻上的桑珏:“小姐口渴么,奴婢也替小姐倒了杯水。”
桑珏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渴,你先放着吧!”
“哦!”拉则将水杯搁到了桌上,然后重新站在洛卡莫身后看着他替桑珏扎针,未曾察觉到气氛的异样。
洛卡莫扎完了十二只银针,然后坐在一旁沉默不语。半个时辰后,每只银针下都冒出了细细的血珠,乌黑色的血珠从桑珏的眼皮下渗出来,渐渐汇成了两道骇人的血痕。
拉则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脸色有些发白:“流……流血了……”
“凉水和毛巾!”洛卡莫头也不回地说着,神情凝重地轻轻转动每一只银针。
拉则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转身冲出内室去准备凉水和毛巾。待她端着水盆和毛巾返回内室,洛卡莫已经拔去了桑珏眼皮上所有的银针,只余下两道骇人的黑色血痕。
洛卡莫瞥了眼脸色苍白的拉则,将毛巾在凉水里浸湿后轻轻擦试桑珏眼皮上的血痕。片刻功夫,洁白的毛巾便被乌血染成了黑色。他将染血的毛巾丢到水盆里,顿时一股异香自水中化开。
拉则惊讶地瞪大了眼,不明白那股异香从何而来?
“把水倒掉,尽量不要吸气,香味有毒!”
洛卡莫严肃的神情令她一惊,听到最后四个字,脸色愈是苍白。她终于明白,原来桑珏的眼疾是中毒所致。
处理掉毛巾和血水之后,拉则端着空盆往回走,突然看到楚离带着两名鬼士从院门外走了进来。
“楚总管!”她怔住脚步,怯怯地朝他行礼。
楚离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问道:“小姐呢?”
“小姐在屋里休息,洛大夫刚刚替小姐……”她话未说完,楚离已大步跨入了屋子。
洛卡莫收拾好药具箱从内室出来正好与楚离迎面而遇。两人相视一眼,各自默然颔首。
楚离瞥了眼洛卡莫手中的药具箱,平板的声调没有一丝起伏道:“王爷要见您,恐怕洛大人暂时不能休息了。”
洛卡莫回头看了眼内室里的桑珏,沉默点了点头,然后走出房间随两名鬼士而去。
拉则战战兢兢地瞄了楚离一眼说道:“楚总管请坐,奴婢这就为您倒茶!”
“不用了!”楚离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说道:“替小姐梳妆更衣。”
“是赴宴还是出行?”拉则小声问着,感觉楚离的神情有些怪异。
楚离倏地转眸看向她,眼神冷冽如冰:“出行!”
“奴婢知道了!”拉则一惊,忙垂首步入内室。
这一次等候在府外的是一辆普通的马车,拉则扶桑珏上车后理所当然地也准备上车,谁知,却被楚离拦下:“你不必跟去!”
拉则一愣,有些不安道:“为什么奴婢不能陪着小姐?”
“没有为什么!”楚离皱眉冷冷扫了她一眼,放下车帘,翻身上马。
“小姐!”拉则想要上前,被两名侍卫挡下。
桑珏掀开窗帘,柔声安慰道:“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小姐……”拉则一脸惶恐不安地神情,仿佛面临生离死别一般。
“回去吧,拉则,好好照顾自己!”桑珏说完轻轻放下了窗帘。
一声响亮的马鞭划过寂静的天空,马车载着桑珏往不知名的地方飞驰而去。拉则久久站在郡守府外,内心的不安如潮水般汹涌。
桑珏平静地坐在马车内,马蹄和车轮交织的隆隆声响似鼓乐敲击在她心底。这一天已经蕴量得太久,当其来临,她竟有着一丝莫明的兴奋和解脱的轻松。
她可以淡泊地面对死亡,可是却始终心有牵绊。她不知道父亲的命运会将如何,也担心着母亲和姐姐桑珠,亭葛枭定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还有……那个年轻的帝王,他为她背负了太多责难,她终是亏欠了他,如果她的死能换回帝王江山的太平安宁,她便深觉欣慰。这短促的一生,她连累了太多的人,相干的、不相干的,那些人的命运皆因她的存在而变生不测。
如若五岁那年没有在达瓦河畔遇到那落难的少年……
如若五岁那年没有在莲花池畔遇见少年世子……
如若五岁那年没有握住“霜月”……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思绪一路飞驰,当马车渐渐放缓速度,桑珏已不知身在何处。四下里极是安静,只听得风声呼呼,吹得车帘翻飞,车外之人衣袍猎猎作响。
马蹄踏着积雪缓缓靠近车窗,楚离平板的声音自窗外传来:“在下只能送小姐至此,余下的路小姐必须孤身前行了。”
“我明白!”桑珏在车内淡然而笑,平静道:“感谢楚总管这段时日对桑珏的照顾!”
“主人交待将‘霜月’还给小姐,在下已经放在车内的木盒之中……”车外沉默了一会儿,才又传来楚离的声音:“希望小姐保重!”
桑珏一惊,伸手果然摸到了一只木盒。
“霜月”熟悉冰凉的刀柄握入掌心的刹那,她那原本平静如水的心底陡然卷起了一阵迷雾般的浪潮。
亭葛枭究竟用意何在?
格拉山谷要塞城楼之上,桑吉与洛卡莫被礼以上宾,坐在临墙而设的高椅之上,将塞外之地尽揽眼底。北风冷冽如锋,桌上美酒冰凉如雪。桑吉与洛卡莫沉默而视,迟迟不见亭葛枭的到来。
要塞城门忽然开启,一辆马车在一骑护送下缓缓驶出城门。之后,马车停了下来,马背上的黑衣男子蓦地仰头看了眼城墙上方,那张刀疤面容令洛卡莫与桑吉同时一怔。
北风呼啸,他们听不清楚离与车内之人说了些什么,却在风卷帘起的一瞬看清了车内之人的面目——
那袭艳丽的红衣,那张惊艳绝世的清冷容颜令城楼上的二人惊白了脸色!
城门在桑吉和洛卡莫的震骇中轰然关闭,孤零零的马车载着桑珏向嘉朗边境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