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落为苦役的头陀之后,什么雄心野性都不复存在,在后院之内每日过着古佛青灯、惭怍修禅的清闲生活,说不上每日三省其身,但也看破红尘,所悟超脱,淡淡地说道:“本不该管内院之事,于我此番身份大有越俎代庖罪责,但恶念不除,休说你等就是修炼了少林寺七十二项绝艺,贯古通今、不可世出的奇才,不过也是其心不善、好杀成性的恶徒,般若掌未见得就柔和,龙爪手也并非刚猛凌厉,少林寺当年单达摩祖师一人身具,你们道是为何?”众人无语,似乎陷入沉思,答将不上来。
赵瑗瑗性情最是活泼刁蛮,她口出无拦地道:“定是达摩祖师骨骼清佳,天赋超群,否则怎会能一人身兼七十二绝技?”
本相笑道:“不对!”
可因也是抢着回道:“那么他自然是天竺禅宗二十八祖,智慧也是博古通今、学贯中西、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真正奇人。”
本相摇头道:“不对。”
赵瑗瑗又道:“要么就是以前的人心无杂念,旁骛,一心专研之故,而后世之中安乐苦多,难得领悟。”
本相幽然长叹,呵呵一笑,说道:“达摩祖师来我中原传授佛法,正置梁、齐大乱?”
李啸云不知梁、齐是什么,重复念道:“梁、齐大乱?”
赵瑗瑗却解释道:“那是南北朝时期,梁国与齐国正置连年交兵,天下大乱之时,相传梁国国王为了强留下达摩,修造寺庙大宇四百八十余座,让达摩留下上乘佛法,为大梁奠定万世基业。达摩本是世外高僧,不愿见到四下苍生疾苦,不少性命葬送刀兵交戎之下,便决定离开梁国,得知梁国皇帝根本就是借助自己之命欺名盗世,并非造福苍生,不料达摩逃离梁国的消息走漏了风声,便派大军前去追赶,到了齐、梁边境,竟被大江阻隔,真是前有江流阻扰,后有千军万马追击,自己所到中原的使命又未完成,不想此番东来携带的佛法禅理不得遗传后世,便摘下一根芦苇丢在湍急的江面上,借助芦苇浮于水面之力,轻轻巧巧地渡过江去,后来在嵩山深处,少室山中建造少林寺,将自身所带的传世佳作留了下来,才有了少林寺矗立武林不倒的神话。既然前人乱世之中建下不朽功业,那么后人也更该青出于蓝胜于蓝才对,怎么会反不及前人?”
听到赵瑗瑗在旁大谈轶事,讲得天花乱坠,滔滔不绝,本相也并未打断,可鉴、可因也洗耳聆听,虽说这个故事听了不下十遍甚至更多,但每次得闻前人风范,由衷敬佩,不敢对少林祖师存有不恭亵渎之意,待赵瑗瑗讲完,可因却是指正道:“师弟错了。”
赵瑗瑗好奇地道:“哪里错了?”
本相笑道:“其梁国共修造四百八十余座庙宇以示恭迎达摩之语未免托大,定是那首杜牧古诗混淆世人夸大其词之作罢了,你竟然也信以为真?这是纰漏之一,再则达摩未到中原,少林寺早以在少室山间屹立,三国魏时建此庙宇,只因在少室山的密林之中,从而得名‘少林寺’怎能误人子弟说是达摩修建,这是其二,第三么?并非前人超绝,更不是后世无奇才并出,此乃更是妄语。”
赵瑗瑗一被本相揭穿了真相,在李啸云身旁不住地吐了吐舌头,以示自己的道听途说,这些趣闻不过自己加油添醋之后的版本,自然是想引人入胜些,浑然不觉在丢丑卖乖,大有孔夫子面前说论语,鲁班跟前耍斧子一般贻人笑谈。
李啸云倒也没有插话,平心静气地听着本相的训示,似乎他并非言语所指是这些无关痛痒的趣闻,另有深意,难以揣测。
可因也变得瑾瑜严示,似乎这位前辈高人的修为的只言片语让自己所悟甚多,获益匪浅。
本相走出几步,语重心长地道:“达摩开创中原禅宗,被后世尊为中华禅宗初祖,身兼七十二绝学,传予后世,稳固少林寺威名声誉,直至唐初秦王李世民铲除王世充乱党,少林寺十三棍僧下山相助秦王的故事,然独有昙宗一人做了李世民麾下的大将军,从此建功立业,飞黄腾达,其他十二人清心寡欲,潜心修禅,秦王荣登大宝,稳坐江山之后为表少林寺在此番上的功绩,立下碑拓,并赐予紫衣袈裟彰显各自的不世之功,从此少林武学便震动武林,几百年来在武林中视为领袖,屹立不倒,并非是争教一时长短,而是少林寺一向遵行一个修身立世的根本,先修身心,经受考验之后,再视其为因地制宜,因人而异进行传授。然而七十二项绝技并非达摩狂妄尊大,而是所学渐深之后,便会愈来愈难以驾驭掌握,每位弟子也都是循序渐进,却不知道愈到后面几项更是难如登天,没有相应的禅学佛理对应化解身上的贪欲、戾气,只怕会轻则走火入魔,全身残废,重则危及性命,万劫不复。所以少林寺自唐代之后不敢贪多务得,夜郎自大,其中也有不少奇才身具奇能,但每一项都是依照各人所悟修炼。”
可因频频点头,极为赞同。可鉴却是不敢说不句话,自被本相道破心事,变得谨慎小心,甚至是畏惧胆小起来。李啸云倒是听出本相的一语双关,言有所指,也不敢胡乱接话,生怕自己偷习《洗髓经》之事被本相当面揭穿,那时自己更难在众人面前示人,在少林寺中立足。
倒是赵瑗瑗心地淳善不住地问道:“那么少林寺为何严防保守,是不是座下弟子资格不够就不能修习高深的武学?”
本相摇头,脑海中不禁想起多年前自己的憾事,心有所悟地道:“少林寺不拘座下弟子修炼,确实是因每练一门绝学便会产生不同的心魔,心魔不除,难以化解,就会走上歧途,落至病入膏肓之境,十分凶险,这就是为何在入门之时要先练长拳,得有所悟后才传予罗汉拳,接着是般若掌恐怕这些习练完毕之后年纪都已经是而立之年,接下来因各自的本性、资质、体魄、领悟、深浅、擅长等不同,根据相应的不同,有的研习一指禅,有的修习韦陀杵,有的修炼金刚掌,恐怕一生都难达更高之境,就此了却余生了。”
赵瑗瑗听得瞠目咋舌,为之动容,吓得话也不敢说了。可鉴、李啸云明白本相深意,意旨所指,聆听遵行,哪敢胡为?
在场鸦雀无声,只怕谁身上掉下一根针都能清晰可闻,但闻本相又道:“非我偏袒于谁,般若掌未必就逊色于龙爪手,而龙爪手也不见得一定高明,少林绝学各擅胜场,刚柔并存,学武之人唯有不计较得失胜败方能彻底明白其中的深意,习武并非争强好胜,少林寺领袖武林数百年之久,靠得不是拳脚过硬,手下功夫如何过人,而是远避尘嚣,静思顿悟,随遇而安,这就是修道苦至,当念往劫,舍本逐末,多起爱憎,得失随缘,心无增减,逢苦不忧,识达故也。”多年以来静心潜念,断绝欲望,在后院火工房内参悟禅机,令本相早无当年意气风发的雄心壮志,更无暴戾冲动的杀气,变得犹如一位得道高僧口颂一堆迂腐不堪的佛理,既令人敬仰,又令人头疼,这群年轻的弟子个个不拘世俗,心境活脱,怎听得进去逆耳忠言,就算听进去了,又怎会将它熟记于心,大有所悟受用?全当做是一番絮叨Up嗦之言得之既丢掷脑后去了。
本相最后告诫道:“你们回去吧,贫僧也不怕你找本无师兄对峙为难,但闻你等各自听了今晚之事,所悟获益良多,也不敢再起非分之想,少林寺对付武林恶贯满盈之徒旨在劝恶归善,返璞归真,尚且以弃恶从善、感悟普渡之心感化,佛祖有云: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贫僧念你等不过一时迷失,才不至于走上邪途,望各自心存慈悲,既是同门,何必痛下杀手。”说完将可鉴刚才使过的几招重新演练一遍,然后又以李啸云所施的龙爪手加以拆解,单单几招足见虎虎生威,劲风直走,直刮的人面目生疼,几乎难以张开双眼,加上功力淳厚,招式巧妙,似轻若鸿羽不经风雨,又如气凝泰山稳健难憾。
在深夜之中看不清招式,但每招都熟记心间,怦然心怵,暗惊失色地庆幸不已。
李啸云听声辨别也有感而发道:“想不到太师叔又在传授我武艺,须得这次之后,更要百尺竿头,精进纯然才是,这才不能辜负他老人一番苦心栽培。”待本相几个凝重如山的比划后,可鉴已然后心冰凉,额上冷汗侵淋,面色更是铁青,口中堪堪地道:“弟子决计不敢对任何人声张,没想到是本门太师叔在此,多有得罪,罪该万死,从今往后再也不敢狂妄自大,心胸狭窄。”本相凝气聚息,站定如渊,心如止水地不答,望着远山的寂寥,心下又恢一片死灰。
可鉴在可因的搀扶下,头也不回地仓惶离去,只留下李啸云、赵瑗瑗与他三人,悄立静候,谆听严训。
李啸云生怕自己偷练之事被本相这位老而弥坚的高人有所察觉,似乎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慧眼,心下踯躅不已,是该向他坦诚,还是乞求他原谅?还存有几丝侥幸,不肯放弃自己视为救命稻草的《洗髓经》中高深莫测,令人神醉的倾注。
本相每走一步,自己的心犹如被系上了十五个吊桶,兀自提心吊胆。但本相就连一丁迟滞的意思也没有,与自己擦肩而过,才令李啸云悬而未决地心仆自暂且放回胸膛之中,心里暗自祷告道:“太师伯可能真不知道,我又何必不打自招?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一念转即,本相的身影进了后院门扉之内,对自己的事放任不顾,搁置一旁。
赵瑗瑗道:“看来少林寺中的人个个都怪异得紧,老的神秘,小的妄自尊大,目中无人,欺人太甚,我看还是不去学什么武功了。”
李啸云明白她做什么事只顾好玩,任性冲动,待兴致一过又变得索然无趣,教训道:“整日自负比我大又如何?却还跟小孩子一般即兴而为,趣闻全无之后又不知想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如此做事轻佻浮躁,怎能明白武学之境的神奇奥妙?”赵瑗瑗乍然一听觉得李啸云是在教训自己,但心里想:自己就算学到天大的本事只不过一介女流,反正心中有你这样的英雄,全心为我排除万难,抵挡灾祸,还怕有人欺辱我不成。
只要一想到李啸云做事专心致志,不依不饶的严峻,心里不由泛起丝丝甜意,冲淡了怒气,笑骂道:“你是说我犹如井底之蛙,观井而小言天下?我本没有慧根天赋,从小都是被逼着学什么四书五经、三教九流、琴棋书画、吹拉弹唱等等,这些都不是心甘情愿所为,后来又涉猎道家典藏,什么点石成金、修道长生、奇门遁甲、阴阳术数、九宫八卦等等也不过一时兴起,想如今也的确无用得紧,最终一事无成百不堪。”说道最后,声音似有呜咽,只怕触动了心事与缺憾,不禁感怀悲楚起来。
李啸云最是见不得女孩子在面前又哭又闹,就算心冷如铁也会被她的柔情哭泣变成棉花,最是要命,宛如被她拿捏住了最致命的要害一样,劝慰道:“好啦,刚才是我言语过重了,你不要往心里去,毕竟你我身世处境不同,虽金枝玉叶,得尽天下宠幸,但却无半丝自由,甚至连做人的乐趣也是被强加予身的,真是哎!反正你喜欢什么,厌恶什么这些事我再不多言便是,全凭你喜欢。”
赵瑗瑗破涕为笑地惊道:“真的?这可是你说的,不需哄骗我?”
李啸云对于她的鬼灵精怪弄得头大如硕,是冷语相加也不是,婉言相慰也不对,好是无奈,既然她高兴,身边有个玩伴也是好的,索性答应道:“我说话自然算数,否则怎立于天地之间,敢为堂堂七尺男儿?”
赵瑗瑗取笑道:“真是小和尚自卖自夸,牛皮吹得呼啦啦,也不怕令人笑掉大牙。”李啸云全无兴致跟她一道谈笑风生,毕竟夙愿未遂,始终放不下与人真挚坦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