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世忠唱罢之时,夙夜忧叹,百感焦灼,身后响起一阵拊掌称快,大声赞道:“夫君一生戎马,出生贫困,由一员小卒不辞劳苦才致今日这般彪响千秋的大将军,想不到竟有如此情怀,这一点倒令妾身自愧不如了,好词,好句,好胸怀!”
韩世忠一心愁怀激发,即兴而作,正如梁红玉所说,自身出生毫微,识字不多,常年在马背上征战,官至节度使一职也算是自己都万料不到的惊喜,休说什么写诗作对,受到结发正品夫人的称赞,不由脸红,转身对梁红玉道:“夫人就不要取笑为夫了,你都说了韩五为人粗鄙,又不识什么大体,哪有什么情怀?”
梁红玉疑惑地问道:“夫君如此雅兴,在此观景遣怀,不由即兴而发,随心所欲,单这等胸襟足令天下英雄折腰,一言‘长剑依天氛雾外,宝光挂日烟尘侧!’足以表迹夫君的报国至切,就是换作东坡与之相比,也不过如此,还有一句‘向星辰,拍袖整乾坤、消息歇。’但愿早日大败金贼,收复失地,重整山河之心更是令妾身叹服,不是切身直临其境之人有哪里能明白夫君你的苦衷与厚望,这首词不是你所著,又有谁能书写得慷慨激昂,痛心悱恻呢?但不知可曾给词安了一个什么名?”
韩世忠苦笑地摇摇头,叹息道:“你是知道为夫的,常年不是在马背上,便是拿着性命拼杀,哪有闲暇安心读书识字,辗转辛苦半生还未能尽荡胡虏,还天下太平,今日虽大败兀术,他日必定又令施阴谋诡计前来寻仇,势别令韩某葬身鱼腹不可,一时愁闷,才激发胸中的怨怼恨懑,脱口而出,还未来得及取名,倒令夫人见笑了。”
梁红玉笑道:“夫君的心意妾身明白,亦能感同身受,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又何必操劳过甚,这样会累垮了身子,他日怎好与兀术再战?兀术对我汉夏江山无不心存妄想,少了夫君这样的忠臣巨擘,大宋真才是一大损失,不如这样吧,涵儿,你曾于曹云逸仙子从艺,学识渊博,想必多少也对先皇徽宗的文采有所染指,不妨为风儿的义父解颐。”
毕雅涵被梁红玉叫到身前,神情忸怩地瞪着大眼看着韩世忠,一时不知如何应答才好,冥思苦想着每字每句的气势与所蕴含的意味。
韩世忠哈哈大笑道:“夫人就不要再拿为夫取笑了,既是随性而致,不登大雅之堂,何必当真,就连涵儿这小丫头都叫来了,只怕令她笑掉大牙不可。”
梁红玉不依不饶地对毕雅涵叮嘱道:“涵儿,这是我梁红玉的命令,也算是未来的义母有求于你,谁令你饱读诗书,知书达理,而妾身于行军打仗上尚有本事,能与白目须眉男儿一较高低,至于行令填词一窍不通,只恨妾身不是女儿身。”
毕雅涵决口否认道:“不不不,其实夫人自谦,天下妇孺无不敬畏你的英名,涵儿也万分仰慕你的所作所为,无不是涵儿效仿的典范,梁夫人舍身救主,晓以大义,十年如一日在韩将军身边排忧解难,出谋划策,这等行径便是一些须眉汉子也自愧不如,何须自贬身价,既用得着我毕雅涵的地方,悉听尊便,义不容辞。且容我想想。”
韩世忠笑道:“夫人啊,你看你就不要为难涵儿了,到时候风儿还以为我夫妻二人存心欺负她了。涵儿,你别听夫人的,乖乖回去,照顾好夫人,我韩世忠对你万分感激。”
毕雅涵幽幽地念叨着:“万里长江,淘不尽壮怀秋色,漫说秦宫汉帐、瑶台银阙,长剑依天氛雾外,宝光挂日烟尘侧!
向星辰,拍袖整乾坤、消息歇。龙虎啸、风云泣、千古恨、凭谁说。对江山耿耿,泊沾襟血。汴水夜吹羌管笛,鸾舆步老辽阳幄,把唾壶击碎,问蟾蜍,圆何缺。将军,夫人,我看这首词就以《满江红》为词牌名怎样?”
梁红玉重复念着:“满江红?好名字,涵儿你果真不负我重托,与夫君的词句天作之合,犹如画龙点睛。夫君以为这个名怎样?还配得上你的词句吧?”
韩世忠频频点头,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地低声念叨:“满江红,满江红!好名字,碧血遍洒江水,侵染赤红,正照应了韩世忠的心愿志怀,就以此明为切,来人啊,备笔墨,我要好好将它写下来,以记自己的激励。”大快其然地奔回舱内,生怕忘记,将其记在纸上,抒发情怀。梁红玉也高兴不已,侍奉他身边,为其研墨,以助其兴。
甲板上空余毕雅涵一人,四下寂寥,波涛如雷,灯火阑珊,她的心情也多了几丝惆怅,想起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来,波涛如怒,激起千层雪,遥想公瑾当年,大败曹操于赤壁,那及今日韩世忠以八千死士将十万虎狼之师困于黄天荡,他的雄姿英发,鸷勇骁战,无比犹胜过眼英雄,单以这首《满江红》而论道尽了他的襟胸,志比日月,英名长生,万分仰慕,韩世忠夫妇平易近人,从未居功自傲,夫妻二人以天下苍生为重,先人后己,就连从戎数十载之间从未著作什么兵法,含蓄谦虚,这等处事为人不吝天下群豪为之折腰,难怪李吟风会义无反顾地追随身边,既然强盗未赶出中原,自己也力尽竭心地为苍生谋福,终于明白了李吟风的大义凛然,大公无私。
毕雅涵安心地在梁红玉麾下抗金,要为韩世忠夫妇分担陷困,势别竭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为天下换取太平安宁。李吟风白日抗击金人疲惫不堪,已然熟睡,自己已与他心照不宣,深得韩世忠夫妇赏识,任命为娘子军都尉,此刻韩世忠夫妇缠绵悱恻,于主舰舱内遣怀畅意,唯有自己担负起夜间的巡视与护卫之责,防止金人试图报复偷袭。
毕雅涵四下巡视,谨防兀术于白日惨败深感气愤,怀恨在心,趁夜深人静时派来一股小余精锐进行偷袭,试图报复韩世忠夫妇,置身沙场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难以预料,唯有小心谨慎方能克敌制胜,不给残暴的金人有间隙可乘之机。几经巡视到子夜时分,毕雅涵觉得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准备回所在的舰仓内休息,好整以暇准备明日再战,不想江面上水声潺潺,似有人泛舟轻渡,而且身边的守卫只因白日与金人激战甚烈,劳累过度,熬不住困乏立于舰船上打起盹来,又不忍心惊喜旁人,体恤他们的辛苦,也就不忍督促。借着舰船上的渔火烛光,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江水上,静息凝神地一探究竟,凑近船舷细听,来者并非金人一股乘虚而入的部队,以个人的经验而论,倒像是一个人,此人深夜泛渡来历不明,由南岸驶来,说不定是金人谴派来刺探己部虚实的探子,又抑或是别有所图,不敢大意,没有惊动此人,看他意欲何为?
来人身着银素华衣,长身玉立,对于舰船上的情况十分熟悉,就连己部的排阵部署他都了熟于胸,毕雅涵惊起一阵惶惑,再看此人的模样十分熟悉,依稀记得是素来游手好闲、不羁世俗的李啸云,更令自己惊讶的是他身手灵活,与往日那个纨绔子弟大相径庭,说来奇怪,自己曾在镇江时与李吟风切磋武艺,请教疑难时,这个李啸云不止一次在旁边,说是碰巧路过,偶尔撞见,倒也没有多加留心,也算是给李吟风留有情面,没有当面指责这位小叔的不是,生怕引来忌讳,招来李啸云的讨厌,还记得一月前,李吟风为了更好地为韩世忠解危,专心致志地让自己帮助他增进武功,当时李啸云又不止一次在旁边偷看,正巧李吟风看到了多年未见的兄弟,欣喜急躁地激起当年的感情与难忘回忆,缠着李啸云一道练武,李啸云万般推却,说他并不会什么武功,更对打打杀杀的事感到胆小,李吟风还开了一个玩笑,使出一记“燕青三十六路擒拿手”与他拆解,没想李吟风当场被摔得鼻青脸肿,进而也打消对他深藏不露,心怀不轨,试图接近韩世忠,要害他性命的怀疑。李吟风心肠慈软,一见兄弟难堪,连声赔礼道歉,李啸云也再也不来偷窃自己二人习武,此事也就揭过不提。
万没想到今夜,平日里温文儒雅,文质彬彬的小叔身怀绝技,在波涛汹涌的江面上趁夜泛舟,在黄天荡一带,即使是附近经验丰富的老渔夫也不敢深夜乘舟打渔,因为子夜时分潮汐迅猛,如没有非凡的胆识与浑厚的气力,不敢与恶劣的环境抗衡,子夜三刻整个江面就像是一条发怒的巨龙,那一叶扁舟任漂突,几乎就要被巨浪吞噬,但所在江面上的李啸云稳坐舟内,随波逐流,不住地朝这边划来,也难怪寻常担负警备的将士难以发觉,再看李啸云一推一划,无不娴熟遒劲,根本就是身负绝学,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虽江面波涛阻扰,整个人带着小舟直冲出五六丈之远,要不是毕雅涵亲眼所见,还道是做梦眼花了。
李啸云利用绝顶的身法躲过了巡视的卫兵,不出一刻,他就将所乘的小舟稳稳当当地停在战舰旁边的小船坞之内,系紧了船绳,然后施展上乘的轻身功夫上到了灯火较暗的地方,机警巧妙地避开战舰上的巡视,即便是有站岗的士卒发现,也被他狠辣奇快的手法致死,丢弃于江水之中,既然是韩世忠的义子,为何行事鬼鬼祟祟,不由在毕雅涵心底油生一种不祥的预感,此人是敌非友,深更半夜摸上自己所在的船舰上,必定是金人派来的杀手,要不是自己机警,恐怕是直奔韩世忠夫妇性命而来,越想越觉得凶险万分,暂避开李啸云的注意,躲进暗处仔细跟踪监视,防止他对自己亲人做出毒辣的手段。
毕雅涵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鹧鸪连弩”,躲在李啸云较远的暗处,暗扣弩弦,安上了五枚箭矢,一旦察觉李啸云果真对韩世忠夫妇乃至心爱的风哥不利,随时趁其不备,将他立即击杀,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弩矢又是自己精心改装研制,百步之内只要对准要害,即使身着沉重坚实的甲胄勇将也会立即毙命,李啸云即使反应超乎寻常地敏捷,五发一起并至,足能叫他不死也身负重伤不可。
李啸云的身份早有怀疑,表面上他看起来对什么国家大事,民族存亡,百姓疾苦,大宋安危等等都漠不关心,其实他本身就是金人的探子或是就是金人,冒名顶替了真的李啸云,来韩世忠身边招摇撞骗,博得同情之后再伺机下毒手,除此之外,没有比这个假设更合理的解释了,以前碍于李吟风情面,处处不便为难他,只是心存怀疑,多留心提防,没想到兀术刚惨败,此人不惜深夜潜入过来,这无疑就是不打自招,自曝身份,更加断定他就是金人,一想到他的奸邪阴毒,可恨可恶,毕雅涵就恨得直发抖,恨不得立即结果了他的性命,以绝后患。就在悄声尾行跟随时,李啸云惊然不动,似乎在对四周的动静有所警觉到了。
“嫂子这是做什么?当我是敌人,如此恨啸云,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李啸云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地问道,已然发现了毕雅涵。毕雅涵也没有感到惊讶,双手稳稳地端着“鹧鸪连弩”对准他后心的“神道”、“大椎”要害,双目一紧地问道:“谁是你嫂子,假如你真是兄弟,何必偷偷摸摸地半夜归返,到底是何居心,不必我多说你也自然明白。”
李啸云嘿嘿冷笑道:“看来嫂子还是怀疑兄弟,我真是李啸云,小名小龙,家住睦州帮源洞刘李村,壬辰年,辰月初五辰时所生”“闭嘴!你越是强调自己的身份,便是兀术指使,不惜心毒邪念地想要致我一家人于死地,更加说明你是个冒牌货!”毕雅涵打断他的强辩,厉声喝止道。
李啸云身子微微动了一下,毕雅涵严加防范地警告道:“别动,如今被我当场捉拿,如不乖乖束手就擒,休怪我手上的连弩无情!”李啸云嗤之以鼻地摇首道:“既然如此,我是真是伪,也纵难令毕姑娘相信,那好吧,有些事并非你想象那么简单,要是错杀了好人,只怕虎哥也不会原谅你。”他再也不尊毕雅涵为嫂子,而是以“毕姑娘”相称,情势危急,立场也越渐明朗。
毕雅涵笑道:“如我真错手杀了风哥的亲生弟弟,毕雅涵也心胸坦荡,至少这样对得起义父、义母,更对得起他,终有一天他也会明白我的良心用苦,你这个奸贼,废话少说,将手中的剑丢到江里,制住自身的‘云门’、‘中府’、‘缺盆’三大要穴,否则我不会手下留情。”
李啸云桀笑一声,说道:“怎么?对自己没有信心?还是对自身的武功没有把握?自打我跟随秦桧一起出现在你和梁红玉面前,就知道此事绝非那么轻易令你们相信,女人啊,永远都那么多疑,又那么心细,谨慎,终究还是逃不过你们的怀疑,好吧,事已至此李啸云今日认栽,终究逃不出毕姑娘的目光如炬,心智聪颖,我遵照行事。”说着他背对着毕雅涵,缓缓地抬起左手,骈起食中二指准备自点要穴,见他在左胸前连点三下,整个人木然不动,毕雅涵由而大为宽心,慢慢地放下手中的“鹧鸪连弩”,走近身去将他擒获到韩世忠身边领罪受罚,此人不管他是如假包换的李啸云也好,还是兀术苦心安排到自己身边的杀手也罢,此刻他动弹不得,任由自己处置,为了令韩世忠、李吟风念及旧情彻底看清此人的真面目,不得不揭穿他的伪善面目。
一步步地走近这个白衣“李啸云”,心底纠葛谨慎,既然敢只身前来,于波浪汹汹的深夜涉险,必定身负惊世骇俗的绝学,生怕他暴起发难,不得不警惕小心,与其把持距离,此刻他忌惮毕雅涵手中连弩的厉害,一切遵照行事,彻底动弹不得后,毕雅涵才将疑虑顾忌打消,前去将他五花大绑地送至韩世忠身前交差复命。没料就在距离此人还有三步之远时,他右手中的宝剑直点过来,头也不回,身子仍立原地,就连剑也未出鞘,奇快地击出,令毕雅涵惊惧不已,暗叫不好时,立即抬手朝他****箭矢,没想他手法之快,几乎在自己毫无防备之下,终究毕雅涵还是慢了一步,腰腹间的“神厥穴”一阵麻痛,全身钉在了原地。李啸云转过身来,一脸狞笑邪恶地道:“毕姑娘小心谨慎是好的,就是有时过于天真,置身凶险之间,岂有令对手自制要穴的道理?难道我就就连粗浅的移位转穴都不会么?这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