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国使者突访天朝。在这之前,朝中无人知晓,待确切的使牒递到皇帝手中时,浩浩荡荡的使节大队已经渡过了涟江,直奔盛京而来。
杨天瀚的脸色足以用九伏下的寒冰来形容,坐在九龙宝座上,居高临下的听着百官的谏言。
琉国,天朝以北,雪疆一域的部落国,终年寒雪覆盖,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与环境,一直闭门不出,几乎与世隔绝。
这一次,突然造访,美其名曰增进两国间的情谊。并且带来了大量的奇珍异宝,纵是天朝自诩地大物博,这些雪地里刨出来的稀罕物件,仍是让见多了世面的天朝官员惊叹唏嘘不止。
何况还有这些身材高挑,深瞳雪肤,充满异域风情的美人儿。
百官谏来谏去,仍是没有决定这一支使团是该礼为上宾还是就地格杀。毕竟这个神秘的琉国在天朝人看来犹如火星人一般的存在,人们对于未知总是本能的排斥和恐惧,可,泱泱天朝连一支小小的使团也不放过,未免让人笑话。
问题的纠结点在于放还是杀,最终的结果是,礼迎,不管人家是出于何种目的,不能失了自家的风度。若有异动,再杀不迟。
也许是长久的安逸导致他们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这些使节是如何避过北疆的重重关卡,横渡涟江,鬼使神差般地踏上盛京这条路的?
金碧辉煌的大殿,杨天瀚一袭明黄的金丝九龙皇袍,稳坐首席之上,右侧首位,一身儒雅青衫,眼缚锦带之人,正是秦王杨炼。而下依次是朝中各大员,花白着胡子满脸风霜之人,想必就是丞相了。顾沧与连幸比肩而座,两个死对头此刻正举樽相敬,一番礼尚往来谦虚恭维,笑的好不虚假。
左侧便是宫眷,连贵妃一袭大红宫装,凤冠耀目,高傲的扬着头,自有那么一股子母仪天下的味道。
身旁的李淑妃着明紫,戴花冠,典雅无双。
就连婷妃亦是正装,金钗挽发,额坠明珠,是说不出的明艳动人。
秦烟坐在末尾的人群中,这里本是命妇们的位置,好在是皇宴,即便对她充满敌意或好奇,却也只能安座于位,不敢逾位。
身侧不知是哪一位贵人的生母,频频往前方主位上投递视线。
宫人来报,琉国使者已至殿前,杨天瀚点头,“有请。”众人纷纷转头,朝殿外瞥去。
秦烟最靠近殿门,只闻一阵幽香,殿外跨进一人,雪白的貂绒披风,足下一对深红的高筒革靴,长发编成花辫垂至胸前,末端一根红色的缨络轻轻摇曳,身形高挑,竟是一位女子。
在座的人均吃了一惊,杨天瀚微微挑高了眉毛,唇边笑意不减。
那女子右手抚上左胸,躬身行礼,“琉国安格,问候皇帝陛下。”
众人对这女子张口流利的天朝语言,更加惊奇。
雪域封疆百余年,从未踏足外界,难道说,这语言竟是相通的么?
杨天瀚笑意渐浓,“贵国的国主可真舍得,让这样一个娇娇弱弱的美人儿长途跋涉。”
安格很严肃的纠正道:“安格虽然是女子,可是并不娇弱,我琉国的女子个个能打猎能砍柴能盖房子甚至能上战场,不过皇帝陛下说我是美人儿,我喜欢听。”
众人莞尔,一人问道:“女子都打猎砍柴去了,那贵国的男子在做甚?总不会在家抱孩子吧?”这话明显有嘲讽的味道,安格也不恼,说道:“男子都保家卫国,征战沙场,我琉国的男人,个个都是勇士。”
百官中有人嘀咕,“不过是些武夫,有什么好炫耀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众人听清。
安格几乎是立即转向了方才说话之人,美目生辉,“若没有这些武夫,光靠作诗写赋,便能固国本么?”
那官员被她这么毫不留情的反驳,不由有些恼怒,倒竖着浓眉,音量拔高,“在我天朝,是没有女人说话的份的,你们国主派个女子来访,岂非看不起我天朝?”
秦烟一直微微垂着双目,闻此言抬头向那官员望了一眼,他这是闹哪样?要撕破脸么?
安格对着杨天瀚又是躬身一礼,“在我琉国,女子与男子都是一样的,请相信,我们并无不敬之意。”
杨天瀚淡淡一笑,眼角轻瞥过去,那官员冷不防接触到他的视线,只觉背上一凉。“使者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赐座。”宫人抬了楠木长桌,安置于大殿正中,并迅速布好酒点佳肴。
微微一笑,再次倾身,“安格谢过皇帝陛下。”袖袍一拂,从容就座。
秦烟眼露赞赏,看看人家这气度,这么热的天披个那么厚的披风也不见有局促感。视线一偏,秦王修长的指尖捻着白玉酒杯,嘴角那抹浅笑,意味不明。
仿佛感觉到她的注视一般,杨炼朝这个方向偏过头来,秦烟忽尔玩心一起,手中的银筷起落,缓缓敲击着酒杯,轻重不一。殿内的人心思都在琉国来使的身上,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细微的轻响。杨炼却蹙起了眉,似有不解。
秦烟便又重敲了一遍,与方才的轻重节奏一般无二。
于是,秦烟满意的看到秦王扬高了唇,还不错,两遍就听懂了。
眼睛看不见的人,对声音都是极其敏感的,方才她用敲击发出声音,配上节奏,其实是通过这个传递出一句话:多谢秦王相救之恩。
在二十一世纪时,偶然看过一本书,书中有关于这方面的一些解释与理论。将心里想说的话凝聚到你的指尖,然后跟随这句话的发音与节奏来弄出声响,如果对方心思细密,是能够听懂的。
可惜,当时只是粗略的翻了一下,并未深究。这种隐秘的交流方式放到现在,该是多么惊奇的一个发现。
所以,秦王那略带惊讶的笑意,很直面的表达了他的意思,他听懂了。
秦烟低头笑笑,转开了目光。却碰上一道愠怒的视线,转眸细看,唇边笑意加深。
顾大人。
顾沧盯着她的瞳孔里有种名为警告的怒火在升腾,遥遥举杯,秦烟扬袖轻掩,一饮而尽,而后又倒转酒杯,微微挑了挑眉。
大殿之上,一国君,一使者,还在互相客气,秦烟瞧的腻了,便静静退出殿外。
宽阔的行廊下大红的宫灯轻轻摇曳,白天看来雄伟恢宏的殿宇,夜色下更显深沉。
仰头望天,不见星月。
身后有人走近,秦烟暗暗叹气,真是片刻不得安宁。
“烟儿。”
扬起甜笑,转身,“父亲大人。”
顾沧老谋深算的脸隐在阴影中,语气平和,“嗯,肩上的伤可好些了?”
“皮肉伤,已经无碍了,父亲大人不必挂心。”
叹气声起,“把你送进宫中,爹也是不得已,你姐姐身子一直不好,有个人在身边,我也放心。”
秦烟感慨,“父亲大人对姐姐真是好。”
看不清顾沧的神情,秦烟只觉那双眼如鹰,冷嗖嗖地望了过来,“你只需把心用在该用的地方,其他的,你最好少惹。”
这是在怪她得罪了钰嘉宫么?叹气,“那教司已获免死罪。”
顾沧不以为意,捻着颔下的胡须笑了笑,很是慈爱地探手过来拍了拍她的肩,“爹爹明白你的苦楚,这后宫之中步步是陷阱,也难为你了。”
秦烟低头沉默不语,差一点,就差一点啊,在他的手拍上来时,那体内潜伏的本能差一点就让她将面前的人过肩摔了出去。
顾沧收回手,轻轻一笑。
夜依旧深沉,顾沧的话语也渐渐缥缈:“烟儿呐,你要为顾家争口气,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爹爹等你的好消息。”
望着他迈进殿内,秦烟悠悠转身,沿着宫道往御医局而去。
相对于大殿的灯火辉煌热闹非凡,御医局前头高悬的宫灯远远看去就如夏夜的流萤点点,静谧无声。灯火下的窗格上映着一个伏案的身影,应是当值的御医。
王翌在翻阅着一些古旧的医书,顺便将里头的注解抄写在纸上,再踱到药柜前一味味的仔细调配。
秦烟跨进来时,他正捻着药称神情专注。不经意的抬眸,不甚明亮的灯火下,她一袭浅绿静静而立,唇角勾笑,水眸微漾。她说:“原来是王御医。”
宴会进行到后面,琉国使者依旧安座于大殿之中,谈笑自如,落落大方。
如此高明且娴熟的交际手腕,这女子,这琉国,都不能小觑啊……
秦烟低着头专心吃菜,优雅从容的动作丝毫看不出异样,身旁的妇人连连点头:“这女子好气质。”
见秦烟全无反应,又道:“莫非琉国是来和亲的?让这样的女子入我天朝后宫,岂不危险?”
真是妇人之见……
秦烟放下筷箸,眼睛投向殿中央的身影,只怕人家看上的,未必是你天朝的皇帝。
宴罢,宾主尽欢。三三两两的官员结伴成行,往宫门而去,使者被送至京都驿馆下榻,杨天瀚又派人送去各种礼什美味,周到之极。
婷妃在镜前怔怔出神,眉间似染了抹轻愁,长信将她头上的珠翠一一解下,用木梳轻轻顺着她及腰的长发。
“长信。”
“娘娘。”
“我美吗?”
“当然。”
“比之琉国使者如何?”
梳头的手顿了下,“娘娘……”
婷妃笑了笑,“那么,烟儿比之她呢?”
“若论容貌,自然是小姐胜,若论气质,依奴婢看,小姐还胜。”
闻言婷妃挑高了眉,“哦?何以见得?那使者一身利爽,巾帼红颜之姿又温娴大方,烟儿小家碧玉,失之英朗,又岂能胜她一筹?”
长信笑道:“若将她二人放到一起,孰强孰弱,立见分晓。”
婷妃弯唇,想起秦烟淡然出尘的样子,笑意渐渐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