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木为底,上书秦王府三个斗大金字,落笔有痕,却不拖泥带水,笔触刚劲有力,气势非凡。
门庭高耸,严墙巍峨,难窥其详。门前分蹲白玉石狮,栩栩如生,细腻之处,能见其毫。天朝的高官似乎极喜欢用这种玉石装饰家宅,以显贵气。
厚实的大门缓缓移了道口子,门内一青衣侍从朝候在门外的秦烟点头,“王爷宣见。”
秦烟拱手道:“有劳。”
这一路,便又是草木荫郁,奇花异石,高桥流水,雕栋银梁;十步一亭,百步一阁,端的是富丽奢华。这一花一叶一草甚至一粒石子,无一不精。
侍者垂首引路,看样子竟是往花园去了,走的近些,便隐约听得有琴声铮铮,如涓涓山溪,绕竹弄梅,却是难得的清新。
转过一道回廊,视野陡然开阔,一汪碧水横在眼前,微阳折射,金粼层层。
湖心有一八角亭,设计大胆,亭子不设围栏,底层几乎与水平行,远望而去,轻轻渺渺,随风而荡。
不禁要叹一声鬼斧神工。
侍者撑了叶小舟,载着秦烟划向湖心,那琴声便越发清晰,不似之前的细流温婉,而已有拍岸之力,蓄劲婉行。突地琴音一坠,飞流直下,如落九天之势,倾泻千里。
脚尖踩上亭沿,恰留余音袅袅,细浪逐沙,浩瀚无垠。
那琴台之上,款款抚琴之人,竟是个女子。轻眉浅妆,青丝闲挽,白色锦纱披帛,衬着水色涟漪裙摆,似从画中来。
秦烟心中暗赞,却仍然目不斜视的往秦王之处一揖,“草民,叩见王爷。”
杨炼依旧一袭青衫,自执白子,悠闲的往棋盘上落子,眼虽不能视物,可竟无一处走错。莫非他眼上缠的并非锦带而是什么她不知道的高端科技?太逆天了。
“九翁的高徒。”他微微偏首,“本王见过你。”
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
“几日前,王爷您在济世堂,草民刚好也在。”
闻言他淡淡笑开,似认同,似了然。
“你来,所为何事?”
“承家师指点,请王爷搭救。”
秦王漫不经心的随手着子,悠闲从容。“九翁也有救不了的人么?”
“他失踪了。”微笑轻言。
秦王执黑子的手于半空稍顿,片刻方缓缓落下,白子身陷囫囵,已是四面楚歌。
“若是本王也救不得呢?”他道。
“既如此,便只有此时回去,以备后事。打扰了。”她静静说完,再躬身一礼,便要退下。
“慢。”
秦烟站定,抬眸看去,只见他长身玉立,轻衫微扬,如清辉泄地,说不尽的清冷雅致。负手踱至她身前,“本王救了他,你当如何?”
拱手一笑,“但凭差遣。”相信你偌大秦王府应不至于缺奴少婢什么的,更不至于色心未泯召她侍寝什么的,看他面色高华,额头圆润,唇色鲜明,不似纵欲之相,她一个小小药童,在他眼里起不了丝毫作用,贵人多忘事,他转身就会忘记她的存在。
九翁曾状似不经意的提到过,有一****不在了,便去秦王府寻杨炼,若他肯出手,则无事。若是不肯,便替他准备后事。
还曾想,这老头子莫不是早年医死过人仇家寻来了,现在看来,似乎不仅仅如此简单。出了事不让她找王翌反而来求秦王,他与秦王的交情未免太好。当然,秦王府之行,也不仅仅是为九翁,出来混,首先要混个脸熟,有时候,脸熟好办事。
她大大方方的进,堂堂正正的出,秦王府上下,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有心人记住她的不是么?京都龙蛇混杂,水越浑,鱼越大,可持续发展。
回了药堂,紧闭的大门让秦烟微微愣怔,往日不管从何处回,这儿必定是四门大开,空气中必定有药膳的余香,或者,间杂某个老头中气十足的高腔。
不过一日光景,竟已经连草药都了无生趣。
这是潜意识的依赖作祟。
不太愿意独自面对空荡的恐惧,便转了脚锋,沿玄武大街慢慢走去。
城门的禁令还未解除,甲胄森严,刀饮寒光,十丈内凡见鬼鬼祟祟意图不明者,格杀勿论。
秦烟拣了路边的食档坐下,慢悠悠地喝着茶水,都过去了这许多日,也不曾听闻那血案告破。满城的通缉令,缉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王翌在信中告知,孙贵嫔死生不明,她所住的云澜宫内外皆有内卫把守,除皇上以外,任何人免进。
孙家虽不及顾连两家的声望,可好歹孙老爷也官拜侍郎,女儿出事,孙家难道生受此恨?
伙计拎着水壶往茶碗里添水,一边殷勤的问:“小哥您来点什么?”
秦烟淡淡一笑,“这位大哥,城门什么时候能开?”
那人打量她几眼,道:“您是外地来的吧?”
“嗯”敛眉垂目。
“前些日子的行刺事件您知道吧?”
“……略有耳闻。”
那伙计凑近了低道:“据说,这些胆大包天的刺客混进了京都,想要图谋不轨。”
“是吗?”
“要不怎么四门紧闭,不许进出呢!”
“哦……”
“这一道门,得过了午时方能打开,且每次只得一个时辰进出。”
四道城门,不同时段的放行,必然是重兵守卫,严格把关。
愁容满面,叹道:“可苦了家中老母,还等着我的药续命呢,这可怎生是好?”满眼哀戚,声颤不已。
“公子莫急,上总督衙门求一纸行文便可。”
“我自然是去过的,可那衙役不信于我,把我轰将出来。”
“啊,公子难道不知走偏门之法?”
挑眉,“走偏门?”
那伙计环顾四周,索性坐下,伏低身子,颇为神秘的道:“我这档口挨着城门,整日在档上忙活,也听一些南来北往的客商们说过,去总督衙门,您别往管事的那儿钻,行不通。只管找个喽罗,侍奉点酒财,那玩意儿,保管到手。”
……还有这一说,想必是有人借此从中谋取利益。
秦烟自怀中掏出一锭碎银,笑道:“多谢指点,”
那伙计喜笑颜开,拿手捧了揣进怀里,“我看公子红光满面,必定心想事成。”
秦烟失笑,“你倒会说,那我便谢你吉言了。”正好眼下有一事需成,得个好意头。
京都一座废弃的旧宅里,荒草横生的院落,斑驳的大堂蛛网遍布,残桌断椅横陈,堂下或坐或站着一些人,粗略算来,大约有数百来多,竟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者。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们觉得可行,就跟着我干。”
堂内席地而坐的一人,散发敞襟,满是尘污的脸上不辨容颜,只这略为沙哑的变声,透出几缕青涩。
众人面面相觑,寂静片刻,一人不安的转动着手中的破碗,迟疑道:“兄弟们倒不是怕死,只是城内近日不太平,稍有风吹草动就得把官兵引来,前些日子乌鲨帮的一个堂口就因为发生口角而被官兵端了……”
“人人自危防官兵的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
另一人哼了声,“好像我们就不用防官兵似的……”
“所以,机会只有一次,把握的好,以后有你们威风的时候。”
众人几乎异口同声:“要是把握的不好呢?”
“无非各就各位,要饭的还要饭,偷窃的继续偷窃,还能比这更差么?”
一道声音淡淡插了进来,众首齐转——“谁?”
秦烟踏着一地枯枝烂草走进了众人视线,一袭藏青色儒衫,在这样一群油污之相中更显突兀。“除非各位觉得讨饭是人生第一大事,那么你们就当秦某没有来过。”
话虽如此说,可那身影却没有后退分毫,反而更向众人踏近几步,冷然的眸中流光熠熠。
“我们凭什么信你?”
“就是,你谁啊?哪冒出来的?”
“大爷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
秦烟静静站着,待众人七嘴八舌发表完他们的不满,才开口,“秦某以为在座的各位都是英雄,如此看来,是秦某的错。”
此言一出,众人又不满了,“小子,怎么说话的?”
“嗯?我说错了么?秦某此番前来为的是与有胆识有血性的英雄合作,既然各位都不是,那么就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了,告辞。”
“你说谁没胆了?有种再说一次!”
已经转过去了的身子霍然转过来,目光如箭,直直射向方才起声叫嚣之人,“说的就是你,你们!我还真当你们有大志向大抱负,原来只是一群贪生怕死好吃懒做的叫花子!”
被她这么一瞪,那人在一瞬间有种被抽了一鞭的感觉,只讷讷道:“叫花子怎么了?我们本来就是叫花子。”像是突然觉得自己很有道理,遂将脖子一昂,大声道:“好吃懒做至少能活命,谁知道你是不是想利用我们,让我们替你当打手。白送命的事我们可不干。”
“就是就是,我们就是叫花子,我们就好吃懒做了,有你什么事啊?”
秦烟暗中点头,不错,还有点头脑,能想到这一层。“各位的胸怀让秦某佩服,既然无人敢去,罢了,秦某找他人就是。”长长一叹,似万分遗憾,拂袖转身,“有银子不挣偏偏宁愿行乞,这他妈是个什么世道。”
一人忽地站起,破袖一捋,“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