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喧杂,以京都之繁华,过往的行人车马足以熙熙攘攘整条城道,再加商铺林立,摊档迢迢。
身为南城门的卫兵统帅,往日颐指气使威风八面,今儿个显然有些战战兢兢,单腿跪立于地,垂首听训。
就在方才,他与几个卫兵正打着赌,讨论着楚馆与红楼的小倌清纯,抑或是女子秀雅。眼前的京畿卫统领便不知从哪冒出来,冷着脸说要治他个玩忽职守的罪。
视线落在他手中的长鞭之上,据说,连将军擅使长鞭,行事狠决。
心中直懊恼,今儿落在他手中,还不定怎么死。
过往行人俱是畏其威严,即便好奇,却也不敢围上来看,只是站远了窃窃议论。
便在此时,城道上款款行来一人,碧色软肩挽着雪纱长裙流泄于地,青丝坠腰,鬓贴蝶钿,面上的轻纱若隐若现出鼻丰秀丽,柳眉舒展,凤眸含笑。
连韶廷转身望去,四目相对,没有快一步,也没有慢一步。
这样薄的一层轻纱,如何能抵挡他的视线,这面容,如此印象深刻。
顾轻烟迎着他深究的目光,径直越过他,正大光明的出了城。背后有视线幽长且锐利。
如此,所有的人便应都知晓,顾轻烟确已出城。
以她如今的状况,是定然不能长途跋涉的,所以两个时辰后,同样的城门,翩翩走进了一个身负包袱的少年郎。摺扇悠悠,月衫绝尘。
没有人会去注意到一个相貌平常的少年,毕竟,每日出入京都的仕子是何其多。
秦王前脚刚离开风城,杨天瀚便于此时拨了十万兵马给燕王。圣命难违,杨天瀚准备要这二十万兵马替他西征,无人敢有异议,开疆扩土原也难评对错,然而在此时,涟江灾情尚未明确解决,这厢又要动兵……
顾轻烟敛眉紧步,往慕雪阁行去。闻秋说今儿慕雪阁有一场文斗会,作为发起人,她怎能不去瞧瞧?
等她赶到时,慕雪阁门外已是人头攒动,更遑论是已然座无虚席的大堂。
皱眉,这如何进得?
“秦兄。”身后有人唤道。
转身,神色自若的拱手,“信之兄。”
李信之摇着扇踱近她,下巴朝阁内一抬,“秦兄也有雅兴一试?”
顾轻烟手中扇子一撑,“信之兄见笑了,在下不才,不过是来凑个热闹。”又摇头叹道:“可惜,似乎已无在下立足之地了。”
李信之洒然一笑,“在下与秦兄如此投缘,又怎能让秦兄为这点小事扰了兴致。”
还不待顾轻烟做出反应,他长臂一勾,顺势搂了她的腰,一个纵身,脚尖踩在廊柱上微使力,人已攀上了上阁的楼道。
“以前只觉秦兄瘦削,如今看来,身量更是轻盈如女子啊……”李信之搂住她的腰不放,怀疑的细眸往她探来。
顾轻烟魅惑展眸,伸手挑了他下巴,笑的轻浮,“哦?信之兄也如此认为?那不如,验验?”说罢人已靠了上去。
在她当真欲偎入他怀里时,他便似烫着了般退了开去,“秦兄说笑了。”
“哈哈……”顾轻烟轻狂一笑,整襟转身,踏入了楼中。可那双眸,却在转身之际,瞬间森严。
相比楼下的喧哗,楼上却幽静的不像话,厢房紧闭,不闻声息。
待走至楼梯处,方闻几声争议,自上俯瞰而下,正堂之中并列桌椅两排,纶巾儒衫相对而座,四周人群围聚,这一眼扫过,竟让她看到了简装而立的连幸。
微挑唇角,摺扇轻舒,眼中利光乍现。真是,意料之外啊……
右首一人悠悠捧茶而饮,玉带束发,冷漠难近。却是闻秋。
争议的话题由诗词歌赋至人生哲学,再至天灾人祸。最后转到了当朝局势。
不得不说,能不动声色的煽动群愤,闻秋确有其过人的本事。每每话题稍稍偏移至风花雪月之向,他也能不着痕迹的引回来。
李信之若有所思的盯着闻秋,又转向身侧的顾轻烟,只见她秀眉微扬,双唇噙笑,似是压抑着某种潜伏的兴奋。
是的,兴奋。
南郡的旱灾,涟江的洪涝,甚至是御笔轻点的平西十万大军,这些,皆作为话题被搬上了在座的仕子心头,并化作滔滔怒气,将盛京淹了个片瓦不留。
天降灾难于民,必有祸根。
百官涉贪,是为祸。不知识人善用,误用奸臣,以致天灾示警,民不聊生。此,为国祸。
内困未解,又趋兵西征,为君者不思民之疾苦,是为昏君。
天下仕子皆有一颗为国为民之心,安的鸿鹄之志,请的天下太平之愿。这样的愿,燃烧了千万有志之士,从慕雪阁烧到朱雀街,直至烧进了金墙玉殿,烧的天子震怒。
历朝历代,凡为君者,最忌唱反之言,这些话放到朝堂之上,那便是造反。
杨天瀚要如何堵住这悠悠众口?
是当登高一呼,严惩贪官以力挽狂澜;当罪己以诏天下,当开仓赈灾以慰民心;当开坛祭天以奠亡魂……
可,这位君主采用了最冲动的一条,捉了当日于慕雪阁内当头抨击朝廷的几人,严刑拷打之后,吊在城门示众。
顾轻烟皱着眉头站在人群中,眸中幽黯,他果然,选了这条路。
“你在内疚。”
闻秋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侧,与她并肩而立。
“这是人命。”她淡淡开口。
她再怎么淡然,也终究是无法完全释怀,她自己就没办法真的做到无惧生死。
“革命需要牺牲,这是你说的。”
“没错。”革命需要牺牲,她自己就是被牺牲掉的那一个。腹中隐隐作痛,秦烟深深吸气,忍住了。
闻秋转过身来将她看定,看她抿着唇故作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公子,今儿可有时间?”
“何事?”
“爷心情不好,陪爷喝花酒去。”
“不去。”
他拒绝的断然坚定。
顾轻烟唇角掀出不屑,“那好,爷自个去。”一边转身,“听说楚馆新进了一名清纯小倌,爷去见识见识。”
“喝酒可以,闻秋自有好去处,不必非得去那烟花之地。”
说罢扣了她的手,带出人群,往护城河去了。
“公子的好去处,便是此处?”顾轻烟靠在船舷,有点昏昏欲睡。
河上有三两船只,点点灯火,红的耀目。
“嗯。”
轻笑出声,忍着腹中一阵强过一阵的剧痛,顾轻烟昂首举杯,又颓然放下,眼前的人影模糊,看不出他是在笑还是在担忧了。
叹气,“闻秋啊,将爷运去给王爷吧。爷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