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止于智者。
杨天瀚的杀一儆百非但收效甚微,反而彻底激起了民愤,看似文弱的这些书生,俱都有一颗不畏生死为国为民之心。
在明黄黄的圣旨下来,进行第二次杀戮时,这些人,疯狂了。
更有甚者,将城内的高官宅区围了个水泄不通,凡有出入者,乱棍打死。百官有不惧其势者,点了府上侍卫,试图突围而出,前院方开中门,后院已然烈火熊熊。进退不得。
京兆府尹门前更是骂声不绝,青菜萝卜堆了满地。
盛京大乱。
京畿卫,便如狂风一般席卷而来,这重甲森森,到底起到了些许威慑作用,于是,城内的四大主街之上,随时可见对峙的两方人马,一甲胄森严,一布衣倨傲。
后史记载:天朝六十三年,天人两祸,时君上昏庸,杀戮不止。三万畿军以镇民暴,盛京之乱,危及国祚。
杨天瀚拂袖踱步,御案之上陈列着关于京都仕子起乱的种种罪行,胸中怒火难平,摆在案上的茶盏砰地一声拂落于地,碎瓷四溅。
便有宫人匍匐进来收拾,被一脚踹倒,顶上冷冰冰的一句:“朕未传唤,你是如何进来的?”
吓得那宫人一抖,伏在地上连连叩头,“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转身,“滚。”
那宫人如蒙大赦,叩谢之后连滚带爬退了出去。
“铭全!”
殿外佝进一人,握着尘拂拜倒,“奴才在。”
“宣连韶廷,朕要出宫一趟。”
“皇上?”
“嗯——”
垂首,“奴才即刻去准备。”
“慢着,”扬高的声音寒于数九冰霜,杨天瀚负着手俯视而来,“记着,朕是微服出巡,你胆敢走漏消息,杀无赦。”
“是。”
一行三人,便装轻衣缓缓出了宫门,于此同时,自那灯火琉璃之处,一只红影,款款摆尾,徐徐振翅,消失在夜幕中。
以往车水马龙的青龙街,街市济济,夜灯高悬,繁华自是不必说。如今城中起乱,入夜以后,大街之上唯余凉风习习,喧嚣不再。
杨天瀚负手行于前,这一路走来,只见家家闭门,偶尔路过的行人亦是袖手匆匆。
皱眉,这便是盛京么?
“连卿家,这是怎么回事?”
连韶廷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凝神戒备,闻言只道:“近日城中有乱党出没,末将已下令宵禁。”
话至,前方脚步沉沉,一队京畿卫执戟走过,在这样空旷的街道上更显阴沉。
“乱党?”
“前些日子,有人在此沿街贴满了造反之言,末将不得不防。”
“不过一些自诩才子的刁民,连将军未免小题大作了些。”铭全笼着双袖不冷不热地说了句。
“公公此言差矣,皇上的安危何其重要,任何可能性的危机,末将都视如叛乱。”
杨天瀚微微挑高了唇,却不再言语,铭全斜眼瞥了过去,眼中利芒一闪而过。
慕雪阁被查封,昔日盛京四大名楼之一,何等的辉煌,如今也不过一纸封条,将一切繁华尽锁于内。窗上的轻纱幽幽,于楼上缓缓飘逸,更衬得这孤月凄凉。
杨天瀚于阁前站定,道:“这便是慕雪阁?”
“是。”
“进去看看。”
两人迟疑,连韶廷劝道:“皇上三思,恐有危险。”
“不是还有连卿家你么?”
连韶廷拱手退后,“是。”
阁内黑漆一片,窗外清辉照下,模糊了阁中布局,却更添几分诡异。
呼——呜——
风掀着窗帷四下飘浮,煽动了某些器具发出阵阵怪声,连韶廷寻着烛火点燃,这昏亮的光线便渐渐驱走了一室阴暗,大致能辩方位。
锵!连韶廷随身之剑陡然出鞘,直指堂中某个悠闲自饮的身影。
“你是何人?”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墨绿的儒衫翩翩,玉簪穿髻而过,凤眸斜挑,唇红如血。
“你们,又是何人?”
杨天瀚抬手止住连韶廷的动作,广袖轻扬,拱手一礼,“在下几人是慕这慕雪阁之名而来,不想于门外见着衙门的封条,不知其故,便进来看看,不想却打扰了阁下。”
那人晃了晃杯子,笑道:“哦,是为这楼来的。”
又斟上一杯,“可惜啊,列位来晚了,这楼,没了。”
“阁下是?阁主?”
“哈哈哈……”他摇头晃脑饮下杯中之物,“是,也不是。”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其意。
“楼已不再,要阁主何用?”他突然仰天叹了句。
杨天瀚眼中流光隐隐,负手上前,“倒不知,这封楼的原故是?”
“当今天子,残暴不仁,因一句逆耳之言,便将我这毕生心血,毁于一旦。”
“大胆!”铭全怒喝一声,连韶廷提剑欲动,被杨天瀚一个眼神逼了回去。
“阁下此言,就不怕杀头么?”
那人摇摇晃晃地起身,灿然回眸朝他看来,“你会去告我么?”
杨天瀚但笑不语,伸指捋着袖摆,一派闲适。
“去告吧,没准还能得赏银千两。”他满不在乎地拂袖坐下,径自执了酒壶对嘴狂饮。
铭全悄声上前,附耳道:“爷,奴才看这人九成是个乱党,咱还是别与他多费口舌,让连将军将他擒了回去,还怕问不出其他么?”
连韶廷的手按向腰间,眼睛却盯着那人的一举一动。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杨天瀚拱手道,“在下想请阁下帮个忙。”
“哦?”
“阁下能经营慕雪阁使之成为京都四楼之一,想必也是有几分手段的。”
“不敢当,若是有几分手段,何致落得如此田地?”
“若我能助阁下得回慕雪阁呢?”杨天瀚徐徐勾笑。
那人搁了手中的酒,“阁下是哪路高人?”
“呵呵,”杨天瀚轻笑,负手昂头,“在下,不过一市井小卒尔。”
迎视他笑的张狂的眼,淳语眸中淡淡,“区区凡星,岂能与日月争辉?阁下还是请回吧。”
铭全嗓音尖利,“放肆!你可知你在与谁说话?”
“这里除了你们与我,还有其他人么?阁下若觉得不中听,”抬手指了指,“门在后面。”
杨天瀚瞥了眼面色铁青的铭全,后者忙垂首退后。“在下并非空口说白话,当然,你可以选择信或不信 。”
寂静片刻,他问:“阁下要我帮什么忙?”
涟江以岸,水患之后,庄田尽毁,民以草木为食,官商俱屯粮以误市,区区一两白米,竟可获一两足银之暴利。百姓无田可种,无家可归,无米为粮。各处涌现灾民劫掠烧抢之乱,于是城城空寂,家家闭门,无以为食者,饿疯了更有杀人食血噬肉者。涟江数洲遍地苍凉,疮痍满目。
只叹天灾无情,人祸两全。
幸得秦王威震天下,所经州县,凡有民众状告之官员,轻则缚之以牢,重则抄家斩首。收城军,逼商放粮,重修堤防,引受灾者自建家园,恢复生计。
两岸百姓只知秦王其名,俱不知是怎生个天姿之势,后传秦王双目不能视物,然,杀贪官,镇民乱,修堤防,事无钜细,必亲力亲为。
水患无情,朝廷无义,寒了千万百姓心,秦王雷厉风行,救民于水深火热,百姓口口相传,人人称颂。
涟江之岸,新堤之上,以一巨石雕刻,青衫缕缕,锦带缚眼。
那负手仰头之姿,如仙之嫡,盈满了忧国忧民的悲悯之心。受万民膜拜。
顾轻烟小心翼翼地勒住缰绳,停在了江边,斜晖红染,将这宽广的涟江之水耀的金碧辉煌。不若发难时的汹涌,这样的涟江亦温顺的如女子之性。飞鸟来去,江上尚有轻舟一二,撒网而渔。
“王爷何处寻来的这样好的工匠,这石像竟得了三分神韵。”
“你若喜欢,本王命人依你的样子再塑一个也未尝不可。”
顾轻烟笑若璨花,“王爷清姿,能驱鬼镇邪,小人福薄,不好惹江神发怒。”
“本王在你眼里,便只是用来镇鬼驱邪?”
“当然不是,王爷天纵之才,必继大任。”
“你倒是很会拍马屁。”
“惭愧惭愧,小人不过是不小心说了实话,还望王爷海涵。”
他微微转首,“本王面前,你无需如此。”
顾轻烟淡淡一哂,侧首看向并骑之上的清淡人影,“圣旨说你赈灾有功,不是将赐你涟州封地?”
秦王眉梢微挑,“怎么,你想要?”
“瞧您这话说的,咱俩如今什么关系,你的就是我的。”
那清俊的脸上渐渐笑开,“嗯,从今以后,本王的,就是你的。”
顾轻烟只觉胸中一跳,虽知他看不见却还是别开了微热的脸,“可现下,还是要回京一趟的。”
出京容易,杨天瀚却未必想让他回去,守着这鸟语花香的涟州,不是更让他放心么?只欠一个正大光明回京的理由。顾轻烟调回目光,叹息一声,“若一招不慎,王爷就将成为罪人,背负千古骂名。”
篡位之事,历来不得善评,人们总是习惯同情失败的那一个。
秦王淡然一笑,扬袖睥睨,“安得四海升平愿,哪管身前身后名。”
顾轻烟以指拂开颊边飞舞的发丝,“其实,这涟江之景倒真是迷人的紧。”如果没有灾祸的话。
“如今这里是本王的地盘,你可以****纵马来看。”
顾轻烟呵呵笑起来,以手理着马鬃,“那不知现下王爷可有兴趣陪小人跑上一圈?”
“有何不可?”
扬鞭,策马,衣衫猎猎乍然轻响,风起,吹皱了一江细波纹纹。
顾轻烟微伏低身子,风中他的袖子飘飘扬扬,几欲迷眼。
“有人。”秦王突然勒马,扯紧了缰绳,顾轻烟亦勒马回身,方停下,他的手却探了过来,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她的手。
顾轻烟也不挣扎,只是笑问:“王爷目不能视,又怎知我的手在哪?”
“你的呼吸很乱,你的马呼吸也很乱,想必你定是怕骑马所以一直将缰绳勒得很紧,而本王的马,都是一般高的。”
啧啧,您倒底是真瞎还是假瞎?说的跟亲眼所见一样。反手握住他的手,轻叹,“王爷,我可能,真的有点喜欢你了。”
“嗯?”
十数名黑衣人跃上了堤坝,朝两人逼了过来,持刀的手横在胸前,杀气凛凛。座下的马儿不安的原地踱步。
“你们是谁?”
“要你们命的人。”
顾轻烟笑逐颜开,“啊,真的?”
其中几人面面相觑,不懂她为何如此开心,莫非是有埋伏?不对,方才他们已侦察过,这里确实只他们二人而已。
“我警告你们哦,别再过来了哦,我要喊人了哦。”顾轻烟似乎兴致勃勃,坐在马上演的很投入。
杨炼始终淡淡含笑,紧了紧两人牵握的手,“你方才说,喜欢我。”
顾轻烟嗔他一眼,“喂,认真点,我们在被围攻呢。”
事实上顾轻烟一袭男装与秦王两手相握,在他们眼里已是惊世骇俗,虽说传闻秦王好男风,但,亲眼所见也太他妈惊人了。尤其两人无视眼前的危险只顾调笑,怎么看怎么,诡异。
“那便将他们打发了便是。”
此话一出,那十数名黑衣人霍地转身,只见原本空旷的堤坝上下,以几倍于他们的人数向他们无声逼近,杀气更盛。
这些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反身攻向了秦王与顾轻烟,这二人丝毫不会武,若能生擒,还有何惧?
才不过行得几步,突然腹中一痛,手脚一麻,手中的刀锵地落了地。蓦然醒悟是着了道,只见马上那女子笑的好似三月春风,“这药果然好用。”
无力感席卷全身,不过片刻便已不省人事。
弥夏走上前来,“王爷。”
秦王点点头,“带下去。”
弥夏看了看顾轻烟,欲言又止,秦王挑眉,“何事?”顾轻烟若无其事的向弥夏比了比两人牵握的手,表示想避开也无可奈何。那表情在后者看来,颇有点挑衅的意味。
弥夏咬牙切齿,但见王爷并没有要她避开的意思,他也只得道:“王爷,京中有消息。”
“嗯?”
“淳语已动。”
哎?传说中的淳语公子也出手了么?淳语啊,那个传说中的慕雪阁主,原来竟也是他的人吗?亏她当时还想将此人拉拢,原来是自己人。蓦地想起秦王府上那个温润的少年,啊,那个人,那个人就是淳语么?弥夏,闻秋,红雪。顾轻烟挑高了唇角看向身侧之人,还有什么,是她意料之外的呢?
那人似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视,转过头来,“怎么了?”
扬唇,“没事,觉得你很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