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惊雷,震在盛京人的头顶心尖,余威不绝,皇长子死的蹊跷,冤魂不散以雷示警。一时间,人心惶惶,各种流言像瘟疫一样朝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连太傅整冠佩服,跪在上清苑前声嘶力竭的求了一天一晚,大喊冤枉,额头都磕出了血泡,只求里头那位开开金口,饶连婉蓉一命。
一晚过去,连太傅熬干了嗓子,霜白了两鬓,恨红了双眸,额头上的血已经凝固,呈暗红色挂在眼睫上。
红色,蓉儿自小最喜红色,彼时年方六岁,京中的织锦坊送了几匹新缎,颜色纯正,其中有一匹,便是大红。小小年纪抱那匹缎子死活不撒手,他便告诉她,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将这天下最高贵华丽的红色穿在身上,那便是皇后。
贵妃也只能穿大红,唯有皇后,才有资格穿正红。
册封那日,她坐在上首接受族人叩拜,眼里矜持着的,是对身上的大红宫装,无限的渴望。
谁曾想,他那时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竟成了女儿的桎梏。
“皇上啊……冤枉……”重重磕在地上,泣不成声。
上清苑的门,这时忽然开了,铭全托着拂尘跨了出来,距他几步之遥站定。连太傅满怀希冀的抬头,铭全展开手中的黄色帛书:“连婉蓉毒害皇嗣,证据确凿,赐死。”
未加任何前后缀,可以想见杨天瀚是恨到了极点,如何能饶?
连太傅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扑上去抓住铭全的衣摆,“公公,公公帮我求求情,蓉儿是冤枉的,她是被人陷害……”
沙哑的喉咙似乎已经千疮百孔,不忍闻之。
铭全面无表情的自袖中抽出一折奏本,扔在了他面前,“翠云已经供认不讳,铁证如山,连婉蓉死有余辜,皇上口谕,本该诛连九族,念二皇子年幼,且太傅辅佐两朝君王有功,今削去所有爵位,发配凉州。连韶廷革去将军职位,留监看守。”
叱咤风云威风赫赫的连家,如此算是走到了尽头,翠云是谁?宫中谁人不知,贵妃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她都招了,还能有假?那本奏折里,记录了太傅当权的种种恶行,包括连贵妃狠下杀手的所有罪证。
那日上清苑当值的宫人只记得,连太傅仰头干嚎,其声凄厉。
孰真?孰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杨天瀚以牺牲一子的代价,将连家的势力尽数铲除。
盛京风雨飘摇,人人自危。
行云殿。
婷妃点了香火奉在神前,合十默念了句佛号,随后长长一叹:“姐姐走好,来世,莫再进这帝王家了。”
长信静静侍在一侧,待她完礼,便伸手搀了她缓缓出了偏阁。
“大皇子死的这样突然,倒是始料未及,连家这一倒,便把顾家推上了风口浪尖。”
长信看了眼她深锁的眉头,“娘娘可是有主意了?”
婷妃沉默不语,自廊下路过,不知从哪飘来几朵细碎的花蕾,幽香阵阵。
顿了顿脚,“宫中有植桂花么?”
“墙角自长了一株,苗头不高,不想竟开花了。”
怔怔瞧着那花半晌,婷妃突然叹一口气,“以我一人之力,如何能护顾家周全?爹爹这是自掘坟墓,怨不得旁人。”
“可娘娘还是帮了顾大人,那翠云,不是全照娘娘的意思说了么?”
“我不是帮他,我是帮我自己。”
长信颔首,“少了连家这个绊脚石,顾大人可不要得意忘形才好。”
两人慢慢走着,婷妃的声音便渐渐听不清了,“那株桂花,明儿遣人拔了吧,香味熏的人头闷……”
“是……”
红颜未老恩先断。
或许是天性喜欢红色,她的性子便如这颜色一般热烈的不顾一切。
父亲是当朝太傅,致使她生来便有了盛气凌人的资本。
母亲说,将来嫁人便要穿红色。
父亲说,这个天下,唯皇后才有资格穿正红。
于是她进宫,嫁了皇上。
父亲曾赞她舞艺卓群,大选当天,她便以一曲牡丹贵,自众多秀女中脱颖而出,万众瞩目。
洞房花烛夜,本该春意融融,她的夫君却撇了她,去了另一个女人的寝宫,只因那女人受了小小风寒。她笑,家中姨娘们争宠的招数早已屡见不鲜,她不屑。
直至半夜,花烛垂泪,连月儿似也叹息的半掩了脸。
妆正红,花正浓,为何良人还不来?
赤着脚,一个人在偌许清冷的宫殿里翩翩起舞,冰凉僵硬的地板磨的脚尖生疼,疼入了心坎。
那一晚的痛,此后一直缠绕于梦中,夜夜萦回。
宫里只知连太傅将女嫁入宫中,顶着个贵嫔的头衔却并不受宠,入了宫,大家都一样,各凭各的本事。除了家世,她并没有哪一点比人强。
她夜夜盛装,却仍旧没有等来皇上的垂怜,反而成了后宫诸人的笑话。
就是因为不甘,才踏上了争宠这条不归路。
父亲痛心她的憔悴,以言宽慰,必要的时候,可以不折手段,后宫里没有谁是真正清白的。
从贵嫔至妃,也不过是一个朝夕的事,她逼自己放下矜持,逼自己穿着袒胸露脐的舞衣在御花园妖娆的款摆着腰,换一晚春宵。
她记得,那晚随行在皇上身侧,传说中倍受君宠的秀女,是与她一道进宫的顾家女儿。
凭什么?
她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连皇嗣亦是如此。
她也没有想到,幸福来得这样快,在这座尔虞我诈的宫殿里,再没有什么比怀上龙嗣更为荣耀的了。
枕边的人温柔细语,呵护倍至,恨不能倾其所有捧到她跟前,这份宠爱,皆是因着她腹中的孩子。也只有她的孩子,才配继承这万里江山。
大红的宫装,贵妃的荣冠,她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那人,再有一步,只差一步,她便能与他并肩一起,睥睨天下。
谁能料到,当那碗青幽幽的酒捧至她跟前,逼着她饮下时,任凭她哭喊吵闹,那人决然的挥袖,断了她所有的念想。
她方明了,是否她做的已经不重要,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皇上啊,这酒好苦,苦透了。
爱妃,这孩子生得这样俊俏,像极了朕。
爱妃……是了,她只是他的妃,他从未像叫婷妃那样,叫过她蓉儿。
婷妃啊,终究是你赢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