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奔入眼底的青江,果然是一条宽阔的大河,说它是一片湖泊似乎也不为过。大概是由于上游水库的调节,河水看上去非常干净晶莹,仿佛一条翠绿色的绸带,抑或像是戏剧旦角灵动轻舞的水袖,姿态婀娜地缠绕飘逸在巍峨群山的足下。
渡口设在一段缓坡下的草木稀疏的滩涂上,等候摆渡的大大小小的车辆连绵如一条长蛇,已快排到了公路。对面的河岸上,坐落着一列青灰色的仿古建筑,造型考究、气象森严,像一位阅尽沧桑的老者安静地趴伏在那里,默数着时光的流淌。
恭候渡轮的时间有点漫长,车上的乘客们趁此机会,纷纷站起,依次下车观赏两岸风光。何崴崴直起身,看看聂女士:“下去走走吧,腿都有点僵了。”
聂女士摇了摇漂亮的食指:“算了,我不下去了,还不如在车上待着呢。把你的MP4借我听听。”
张淼和眼镜女士跟在何崴崴后面往车头走,眼镜女士不忘回头看陈晓光一眼,淡淡地笑着,晃晃手里的照相机。
陈晓光疲倦地皱皱眉头,推推坐着不动的刘东方:“走啊,腚给粘上了?”
刘东方慢吞吞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急什么?知不知道尊老爱幼?先让这两位老同志走,好不好?”然后把西装搂了搂,一屁股坐在了张淼的位置上。
李木槌扶着前椅背,吃力地站起来,笑呵呵地说:“好,出去转转。这片儿的风景还有的看。”他拍拍刘东方,“走吧,老弟,出去透透风,老师傅我请你抽棵烟,虽然烟不好。”
刘东方一笑,摇了摇头:“谢谢李师傅,我有点困了,这一路颠的我腿也有点酸。你们去吧。你们走了,我正好可以躺下伸直腿好好休息一会儿。”说着,他又朝李木槌拱了拱手。
“别管他,这人不正常。”陈晓光毫不见外地把两只手搭在李木槌多肉的肩膀上,推着他往外走。聂女士也迅速站起,脸上多了一款造型别致、犹如蝴蝶展翅的绿框墨镜,耳朵里塞着耳麦,冷冰冰地向大巴车门走去,赵秀兰跟在后面。
小个子陆洋抱着笔记本犹豫了片刻,也磨磨蹭蹭地下了车。
渡口上零零散散已站了不少的人。小女孩在父母一左一右的牵引下,蹦蹦跳跳地向河沿跑去。导游文小鹿身姿挺拔,像一根嫩黄色的标枪,立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双手搭着凉棚向对岸眺望。
眼镜女士和陈晓光一边低头说话,一边慢慢地向河边挪着步子。陈晓光不住地点头,从口型看似乎一直在说对对对或者是是是。他还不时揪一揪耳朵,眼神飘忽不定。
张淼面朝大河,嘴里叼棵烟,来回转着两只拳头活动手腕,然后又深蹲下去,把两条长腿使劲压了压。
陆洋挎着笔记本,脸色阴沉地站在一棵新种下的小柏树旁,双手插在裤口袋里,两条腿交换着单足着地,有节奏地向左歪一歪,又向右歪一歪,那样子有点像不倒翁。
何崴崴两只手也插在裤口袋里,纤细的手臂紧紧贴着身体,线条绚丽的背影引人遐思。她踮着脚轻盈地蹦跳了两下,转过身看到聂女士走过来,笑着迎上去几步,挽住了聂女士的臂弯。两个人的背影融合在了一起,一黑一白,分外迷人。
“你个老东西,看风景还是看人呢?”赵秀兰盯着李木槌微微张开的厚嘴片子,“恨不得口水都流出来了吧?年轻的时候都没见你这么直勾勾地看过我。”
李木槌眉头锁成疙瘩,很愤怒地看着老伴,然后哑着嗓子笑了:“呵呵,风景这边独好啊。你年轻的时候还真没这么漂亮。”
“死鬼。那你当年追我追的那么起劲儿,还不知从哪抄了一堆歪诗给我,牙都快酸倒了。我要不是看你钢笔字写的不错,真还瞅不上你呢。”赵秀兰用胳膊肘拐了下李木槌,不屑地噘噘嘴。
“嘿嘿。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呢。记得当年我给你抄的一首诗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李木槌轻轻地吟诵着,眼睛望向缓缓流淌的青江。
“别说,这首诗我到现在还不是太明白,不过意境确实挺美的。比什么革命路上肩并肩,新长征路上手拉手强多了。”赵秀兰望着两个美女的背影,“确实都是很漂亮的姑娘,用现在的话说叫什么来着?养眼是吧?”
李木槌鼻子里哼哼两声,回头看看,凶巴巴地说:“该让我抽棵烟了吧?拿来。”赵秀兰嗔笑着,把口袋里的烟塞给他。
李木槌不慌不忙地把一支烟塞进嘴里,掏出打火机:“再好的风景,也没有人心好看。你没觉得这几个人挺有意思的?”他拉起衣领挡着风把烟点着。
赵秀兰笑眯眯地颔首:“好像是这么回事,一群活宝,还有点貌合神离,各有心事。嘻嘻,你看着人家挺有意思,没准人家看你也是一样的感觉呢,就像刚才你念的那首关之琳的诗。”
李木槌虎起了脸:“那你还说没读明白?什么关之琳,那是卞之琳,卞……”
“二位老同志在这儿辩什么呢?看李师傅这急赤白脸的,呵呵。”刘东方从赵秀兰的背后迈着四方步走了过来。
“他这老家伙从来就是这样呗,芝麻大点事儿就跟点了炮仗似的,脾气爆着呢,怎么说也改不了。”赵秀兰瞪了李木槌一眼。
“是吗?那可不好。年龄大了,还是要克制一点火气,别跟年轻人似的那么冲动,身体最重要啊,李师傅。”刘东方一手拍着李木槌的肩头,一手接过李木槌递过来的烟。
“今天的报纸你没看,一位老同志,其实照现在的说法都不算老同志,才五十多岁,因为下棋跟人发生口角,结果一口气没上来,用你们那代人的话说,找马克思报到去了。”
“你看你看,多吓人呐!”赵秀兰啧啧叹息,面露愁苦相,指着李木槌说,“他还就喜欢下棋,有时候往棋摊上一蹲就是几小时。以后可得注意了,年龄一大不能太专心呐。还是跟我去抖抖空竹吧,既健身又不费什么脑子。”
“你个女人家不下棋,怎么会知道下棋的乐趣。下棋总比打牌、搓麻将强吧?”李木槌一脸鄙夷地喷着烟雾。
刘东方像是被烟给呛着了,连连咳嗽,捏着烟端详了一下:“这烟挺冲的。我说呢,中南海。”他没把烟扔掉,继续小口地吸着,“说了半天,你们二老刚才到底在辩什么呢?”
“辩什么?呵呵,我说你这个老弟,好奇心还真是挺强的啊。”李木槌话里带着刺儿。赵秀兰皱起眉头拽了拽李木槌的衣角。
刘东方微微一笑,面不改色:“是不是不便说啊?那算了,算你这个老弟多嘴。”
他拣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吐了个烟圈,“我是觉得和老师傅有点一见如故的感觉,才没把自己当外人,看来我是太过自作多情了。”
“唉----,哪里话。”赵秀兰朝李木槌使眼色,李木槌干咳了两声,重又堆起了笑容,“你看,我这臭脾气就是改不了,老把别人的好意当成驴肝肺。”
“就是,说不让你跟人家打赌吧,你偏要打,输了就心里窝火,没一点风度。”赵秀兰陪着笑说,“刘同志别往心里去啊,他就这样,也不是存心的。”
刘东方摆摆手,把烟蒂踩在鞋底。
“其实我俩也没辩什么,你是听岔了。”李木槌脸有点红,“要不我不想说呢,说出来都有点那个。”刘东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年轻的时候,给她写的情书里面抄的一首诗。我看你文化水平挺高,一定听说过,就是那首卞之琳的《断章》。明明是卞之琳,可她非说是关之琳,呵呵。我们俩就是为的这个争的。”
刘东方看着李木槌,眼睛渐渐发出异样的光彩,然后语调缓慢而低沉地把那首诗背诵了一遍。
“你看人家朗诵出来多好听啊。”赵秀兰看着刘东方,一脸欣赏和崇敬的表情,“刘同志,你可真是多才多艺啊,你不会是专业剧团的吧?我觉得你长得也挺像一位演员的,谁来着……”赵秀兰轻轻拍着前额,“看我这记性。”
“濮存昕?对吧?”得到了赵秀兰老母鸡叨米似的点头回应,刘东方的脸上重又闪起了光亮。他动作利索地从石头上站起身,愉快地拍了拍屁股,虽然上面并没有灰尘。
“嘿嘿,可不止您一个人说我像的。高中毕业,我报考过戏剧学院,只可惜没考上。想当年,在学校我就是文艺战线的一名无所不能的尖兵,一颗璀璨的小明星啊,相声、快板、朗诵、唱歌全不在话下。高中的时候我还排过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呢。哈哈,我的白衣飘飘的年代。”说着,他兴奋而张扬地展了展手臂。
“真没想到,李师傅对诗歌还有一份爱好。”刘东方再次上下打量着李木槌。
“怎么?我烧锅炉的就不能有点雅趣?哈哈。”
“哪里哪里,”刘东方连连摆手,掏出大中华,抽出一支递给李木槌,“你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应该对朦胧诗也很有感情吧?”
“什么朦胧不朦胧的,好诗都喜欢。我比较喜欢北岛和食指写的东西。”
“食指,《相信未来》,哼哼,是不错。”刘东方朝天空喷了口烟,“北岛的《回答》: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刘东方眯起眼睛,深吸一口气,将烟雾长长地吐了出去:“知道这首诗吗?‘我看见许多正在消失的景物,我内心的深痛无法解释,友人的身影在风中越走越远,灯火熄灭的街头,我独自把背叛了我的爱人怀念’……”
“听起来,倒是挺伤感的。谁写的?”
“西渡。”
“吸毒?吸毒的人也能写出这么好的诗?呵呵。”
刘东方笑着点点李木槌,说:“李师傅还挺幽默的。”
这个时候,靠近河沿的人们,情绪突然显得热烈起来。刘东方向青江的对岸望去,一艘像玩具大小的黑乎乎的摆渡船从蜿蜒的河湾里驶出,随着涡轮机轰隆隆的声音渐近渐响,那艘船也正在变得越来越大。
“当年没有桥的时候,我们都是这么过的河,想出一趟山,可真不容易。不过那时候的渡船没有这么大。”李木槌两臂交叉抱在胸前,看了看刘东方,“我看老弟你是个挺爱琢磨事的人,兴趣广泛,脑筋很好使。”
刘东方神情飘忽地斜眼看着李木槌,扑哧一笑:“不敢当。喜欢观察人和事儿,是我自小就有的一种癖好,也许应该叫毛病吧。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李师傅不要见怪啊。”
“你琢磨了我半天,那我可不可以问老弟几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