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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锦瑟年华无归路

笑声朗朗然四起,歌管楼台声细细,是一个美满明月夜。

但是倾央却一点也不觉得美满。

面对眼前这个肤色黧黑的男子,她第一次怀疑自己的魅力。若不是四大花魁全部受挫,她真的会去照一照镜子,看看她二十三年来的如花容颜是否已经苍老衰败!

王俭,一如他的名字,节俭得令人瞠目。那一身苍蓝布衣,如同暮色归于寂灭的颜色,如同檀香最初燃着的颜色,如同皮肤之下静脉隐隐的颜色,几处磨损,几处补丁,黯败得淡漠,很容易就猜出袍子的岁月恒久。那一双黑色的布鞋,褪得陈旧不堪,令人怀疑,那鞋底是否早已脱落。

从进门的那一刻开始,不管身边丽装舞女彩带飘飘,又或是红衫翠袖软玉温香,他始终形如老僧入定,坐怀不乱。

若是他一味地沉默一味地眼观鼻鼻观心倒也罢了,偏偏又不是。

王俭和甄啸言谈甚欢,王俭与宫耀也客套有礼,甚至王俭与她也偶有言语对答,王俭与她的花魁也是谦恭得体,只是谁都看得出来,他那天生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而那份礼貌的冷漠,叫女人们自动地泯灭了心思。仿佛强硬地投怀送抱,他依然会忍耐地克制,然而那投怀送抱之人,却会自惭形秽。

对,就是这个了,王俭身上,有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和不可侵犯,尽管他穿着并不华丽,却不能叫人生了小觑之心。尽管他只是这样闲淡地坐在那里,却叫人觉得,他是高高在上的神祗,只能远观而不能近亵!尽管他面上的笑容是那么平和而亲切,但别人仍觉他高高在上。

倾央看着甄啸。

甄啸一脸的意料之中!

不想承认失败,倾央最后一次努力:“相爷,小女子有些扎针术,想为相爷扎针。”

“谢谢!”一声“谢谢”将拒绝表达得彻底而完善。

“不一定要生病才需要。没病的时候也可以疏通筋骨。相爷为国为民,也让小女子小小地效力一下。”

“谢谢!”

又是“谢谢”,倾央的笑容几乎支撑不住。

“相爷!”

王俭站了起来,有些歉然地面向倾央:“在下有公务在身,告辞了!”

应该是被凝视着的,倾央却有种恶感,那视线根本就是穿越了她的身体投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去了。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王俭,她终于见识到了。

要认输吗?

不,她的人生中没有“输”这个字!

转过身,望着甄啸期待的眼神,凤眼含情,唇瓣含笑:“我可以答应和你成亲,只要你能够留住王俭!”人尽其才这个道理她懂,既然女色无法突破,那么就是男色了,所谓的男色,就是甄啸和王俭之间的友谊。

甄啸沉默。

“否则,你就打消了念头,从此只是带好宝宝,不要再来潋滟居了。”很希望甄啸能够选择这个,宝宝才是她奋斗的目标,所有种种,都是为了宝宝能够健康平安地成长。但是,若是甄啸执意于前者,那么他们两人努力地完成师傅交代的使命,然后共同隐退也是一桩美事。事到如今,她不在乎多害几个人,多造几分孽,她只要保证自己能够及早抽身而退。

“为什么你放不下?”甄啸叹息。

倾央脸一沉,转身就走。

甄啸拉住了倾央的手:“我同意!”

“好!”倾央没有转身,美丽的眼眸中含着淡淡的忧伤,“你嫁过来吧!”

昌平侯甄啸要出嫁了,嫁给了潋滟居的老板娘,轰动京城,甚至连皇帝都惊动了。

“朕听说爱卿要成婚了?”

“是!”

“朕听说爱卿的妻子是潋滟居的老板娘?”

“是!”

“朕听说爱卿嫁入潋滟居?”

“是!”

“甄啸,你能不能给朕一个否定的答案?”

甄啸抬头,望着皇上不满的眼神:“谢谢皇上挂心!若是皇上觉得臣有辱朝纲……”甄啸摘下了顶上的乌纱。

“不必不必!”皇上摆手,忽然挂上了一抹诡秘的笑容,“其实朕很佩服爱卿的勇气,老实说,朕还有点羡慕!”

甄啸不语,若是皇上知道他嫁过去的代价,不知道还会不会说这样的话?

“所以,朕要亲自为你们主婚!”

“皇上!”甄啸震惊地抬头,直觉地想要拒绝,但是——

“爱卿不用多说,朕已经决定,而且……”皇上再次神秘地一笑,“你们的事情也传入了后宫,连太后都觉得有趣呢!”

“太后?”甄啸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慈眉善目的女人,先皇传位其弟,那个一直幽居冷宫的女人才有了出头之日,母凭子贵,成为当今太后。尽管只是养母,但圣上孝顺,满朝皆知。不过太后一向贤淑,而且不喜张扬,一直都是深处后宫之内,很少过问朝政。甚至连后宫事项,也极少参与。想不到他们的事情如此轰动,连太后——那样一个不问世事形同隐居的女人都知晓了。

“太后也赞成朕的决定。”皇上笑眯眯的,“刚才朕也是试探试探爱卿的真心,现在朕放心了。”

这一嫁,因为有皇上的主婚,盛况空前绝后。

天下百姓都希望亲眼目睹一下昌平侯为新娘的情形,一时京城人流云集,摩肩接踵。

不过潋滟居却并未受到影响,相反,因为有了皇上的助阵,潋滟居外面,御林军层层把守,倒是给了潋滟居从未有过的清净。

“哈哈,潋滟居的老板娘果然是倾城绝色,怪不得昌平侯愿意委身下嫁。”皇上龙颜大悦。

“谢皇上夸奖!”倾央裣衽作礼。

“时候也不早了,朕也该回去了。”皇上意犹未尽,“可惜不能喝你们的花酒。”

“皇上,潋滟居的大门小门随时为皇上开启。”倾央娇声说道。

“好好好!”皇上忽然凑到甄啸耳边,“爱卿,朕真的好羡慕你啊!”

他笑着起身,在侍卫们的簇拥下离开了潋滟居。

“姐姐今日大喜,妹妹敬你们一杯。”飞雨终于有机会上前,举了酒杯向甄啸遥遥一敬:“从此,我就叫你一声姐夫了。”一仰头,一颗珠泪却不小心滑落脸庞。

“飞雨。”倾央望着飞雨,忽然想起了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我和甄啸,不论有你无你,都不会有任何结果。言犹在耳,她却作了新妇。她知道飞雨内心的感受,却是无能为力。

“没事,姐姐,我祝你们白头到老。”飞雨含泪微笑,“姐姐,我有些醉了,想先回去休息。”不等倾央开口,她已经转身离去。

倾央默默地目送飞雨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会变成这样的光景,连她都控制不了。会变成这样的身份,她又何尝开心?

“倾央,你终于是我的妻子了。”甄啸深情地注视着倾央,尽管知道有很多的罅隙横亘在他们中间,尽管知道这一场婚姻不过是某种交易,然而,他依然开心。

“娘亲!”甄宝从宫耀的怀里挣扎落地,向他们跑了过来,“爹爹,现在我们可以在一起了吗?”

“嗯!宝宝,爹爹答应过你,一定把娘亲带到你的身边。现在爹爹做到了。”甄啸抱起甄宝。

“娘亲,亲亲。”甄宝的小手伸向倾央。

“宝宝!”倾央接过甄宝,亲了亲孩子的脸颊。

“娘亲,我好想你,我早就想过来了,可是,那位叔叔不允许。”甄宝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宝宝好困……”他歪着脑袋靠在倾央肩上,不一会儿就发出了均匀的鼻息声。

“甄啸,倾央,恭喜你们。”宫耀笑着走了过来,笑容中却透着落寞与酸涩,天下有情人都能成眷属,唯有他……

“谢谢!”甄啸点头,拽紧了倾央的手。从此,倾央是他的,再容不得另外的男人觊觎。

“谢谢王爷的厚礼。”倾央腻声说道,没想到宫耀会送给她这样一份大礼,为她化解了一桩几乎就要闹到皇上那儿的案件,而且干得如此漂亮干净。蒙冤者认为出了气,肇事者也不过花费了一些银两就轻易脱身。这个宫耀,转圜能力之强,出乎她的意料呢!若是都能如此处理,何必百姓频频喊冤?

“没什么,本王的自由之身不是还压在老板娘你的手里吗?”宫耀调笑道,转眼望见甄啸阴沉的脸色,不由笑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本王就不耽误你们了。老板娘,你是聪明人,一定懂得珍惜自己的幸福对吧?”

他笑着离去,倾央怔怔出神。珍惜?幸福?她的幸福就是这个吗?不是的,她的幸福是宝宝啊!不是这个被刻意安排了的婚宴啊!

甄宝被竹儿带走了。

房间里只剩下甄啸和倾央。

在这个私密的空间里,两人却反而生分了起来。

烛光下的倾央,美得竟有些虚幻。甄啸呆呆地凝望着,却不敢有什么举动,生怕这一动,眼前的一切就会涣散,就会消失。害怕,这只是他做过无数次的美梦而已。

“我累了。”倾央忽然躺倒在床上,面向里面背朝外面,微微蜷着身子,自然流畅的纤腰在男人眼里几乎完美无缺。

她和他之间,最不需要的就是暧昧,曾经为了复仇,她动用过小勾引小媚惑,制造了无数的旖旎浪漫,如今都不需要了。即使成婚,他亦不过是青门的棋子,只是为了方便办事而已。

耳畔,仿佛又响起了师傅冷漠的声音:“甄啸喜欢你,而你做这一切的目的又是为了你的孩子,为什么不索性结合呢?这样你也不必三心二意,事倍功半!”

是的,她的确是为了孩子才迫切地想要完成任务!因为,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步自己的后尘,再度沦丧为青门的棋子!

所以,她甚至愿意舍弃了孩子,让他随了甄啸而去。

“我知道你和甄啸有了一个赌约,何不顺水推舟?”师傅的声音总是有办法让她惊惧。

一个赌约?仅仅只是她和甄啸之间的小秘密,师傅却掌握得如此清晰如此了然!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是一只被掌控着的猴子,这辈子只能听凭主人的使唤,完成她可悲可叹的喜怒哀乐。

“甄啸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又是王俭在朝中唯一谈得拢的朋友,和王爷宫耀也有世袭的交情。有了这支铁三角队伍,对你的工作无疑是锦上添花。”冷冷淡淡的语调,波澜不兴,但是倾央却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师傅连这一层都设想好了,师傅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她离开。

这一刻,她真的很想冒险一搏,看一看师傅黑纱之下的面目,是否也如这声音一般地冷酷无情?

但是,那种骨子里对师傅的惧怕终于让她胆怯了!

除了接受,那个在皇帝主持下的盛大的婚礼!

不是没有怨恨的,恨甄啸不懂她的明示暗示,恨甄啸不肯带着甄宝远走高飞,恨甄啸害了甄宝从此也须堕入青门永无出头之日。

所以,当一切繁华落幕,她再也懒得虚与委蛇,只是懒懒地躺在床上。

红烛爆了一朵烛花,璀璨而耀眼。

甄啸动了,高大的身影投影在了墙壁上,落入倾央的眼中,有种不真实的温暖荡漾开来。怎么会?只是这样一抹影子,竟叫她觉得安心!仿佛只要有了他在,便可以安心地依赖,再也不必蝇营狗苟胆战心惊地过日子!

倾央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是太想过那种平安宁静的日子了吧!所以才会产生这种莫须有的幻觉!

“倾央!”甄啸抚触着倾央柔顺丝滑的青丝,有一种异样的情动在心底慢慢化开,弥漫周身。

倾央没有动静。

甄啸的手缓缓地游弋,滑过倾央的耳朵,落到了她纤巧的锁骨上。

热气在甄啸的手下凝聚,倾央忽然感到了不自在。

不自在?

潋滟居的老板娘,居然对男人的触碰会不自在?

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但是,此刻,她真的犹如新婚的少女一般,任凭羞涩悄悄爬上脸颊。

即使是这样虚假的婚礼,即使这样别有用心的成婚!

她依然羞涩了,在甄啸的手下,仿佛一个饱胀的花骨朵,正要缓缓怒放。

“倾央!”甄啸呢喃地呼唤着,不知何时,已经横躺在她的身边,轻轻地搂住了她的身体,口中呼出的气息,撩动了她的心弦。那样熟悉的情景,那样暧昧的姿态,仿佛重历心头。

只不过那时,主动的人是她!

甄啸的手带动了她的身体,两人相对而卧。

惊慌地瞟了一眼甄啸,倾央竟不敢再直视甄啸的双眼。怕看到一些她承受不了的内容,怕残酷的现实毁去了甄啸眼中那不加掩饰的真情。是的,她是珍惜的呀!否则,又怎会给儿子取名“甄宝”?

甄啸的唇覆盖了倾央的唇瓣,湿软的舌尖不时小心地试探,深深浅浅,胶合的唇瓣离了又吻,湿了彼此,相互交融难以割舍。

是情不自禁地开始回应,倾央的手臂勾住了甄啸的脖子。

甄啸的喉咙里发出了满足的叹息声,嘴唇离开了倾央那柔嫩的芳唇,吻上了她的眉心,吻到了她的媚眼如丝,吻向了她的颊面,再吻回她的柔唇,舌间轻浅地撩动着、探索着,将倾央的情潮一点一滴勾勒出来,直教她意乱情迷、难以自已。

“倾央啊!”喃喃地呼唤着,甄啸的手指挑开了倾央的裙带,光润如玉的肩膀裸露在空气中,映衬在红烛下,更加粉嫩细腻,充满了最原始的诱惑。

倾央轻轻地喘息着,感觉那火热的温度,转眼笼罩了她的周身;紊乱的鼻息,萦绕在她颈间,而他的双臂,更是牢牢地圈住她不放,彷佛要以他的胸膛,作为她的牢笼。

不安地呻吟了一声,倾央想要挣脱,想要告诉甄啸某些他们必须得面对的事实,想要提醒他,现实未必如他想象中那么美好。然而甄啸那强健的双臂,环抱得极紧,像是想把她嵌入怀中,嵌入自己的身体里面,和他融合在一起。

倾央仰头,想以这微薄的距离让两人稍微清醒一点。然而她忘记了,这样的烛光中,她两颊的胭脂色灿若朝霞,眼眸中的慵懒勾魂摄魄,微启的芳唇更是仿佛在发出无声的邀请,邀请甄啸的品尝。

甄啸低低吼了一声,一个霸道而掠夺的吻,困住了她的口舌。他纠缠着她,罔顾她的挣扎闷哼,细尝她柔嫩的丁香小舌。宽厚的大手,从倾央松乱的衣领口入内,掬握了那久违了的雪嫩。温暖的指掌,重温先前探访过,用她最难以抗拒的方式,或轻或重的揉握。

窗外,夜色正浓;房内,缠绵亦浓。

快天亮的窗外月亮还在,倾央缓缓醒转。侧头凝视枕边的男人,那张睡颜上挂着一抹满足而甜蜜的微笑,一如初见的他,那么干净,那么清爽,也那么纯净无邪。

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

当时那一片寻常若能长久,多好!

即使此情可待成追亿,也胜过如今的左右两难好!

倾央无声地叹息,目光望着房内的一对红烛。

谁道清烛无心,但见垂泪天明。

红烛都如此有心,何况是她?

只是该如何面对?她如何可以保证,她此刻对甄啸的一言一语,没有隔墙之耳监听?

不敢冒险啊!

“倾央,你在想什么?”甄啸的手抚到了倾央的脸颊边,感受着那份犹如丝绸般的滑腻,微笑又情不自禁地绽放。不是梦,如今真的不是梦了。

“甄啸,你真的愿意听命于我?”倾央默默地注视着甄啸,想要看穿他心底最原始的欲望。

“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我想要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甄啸认真地回答,“如果只有这么一个办法,我不想错失。”

“你真傻。”倾央叹气,“你明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待在这样龙蛇混杂的地方。如果注定要下地狱,我们两个人也绝不分离。”

“可是还有宝宝。”

“宝宝离不开你。你也知道的。离开了你,我和宝宝已经身在地狱了。”

“但是你真的可以昧着良心?”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既然你可以去做,我就可以。”

“甄啸,你不一样,你……”

“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刻开始,我的未来就只有一条路了。倾央,让我来承受一切吧!让我来承担你的负担。”

倾央把脸偎入甄啸的怀里,因为眼泪快要涌出来。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甄啸,才教她心甘情愿地委身于他,明知道,那一夜发生与否,与她的家仇根本没有任何影响。她却还是沉醉了。

为了抵抗这样的甄啸,她真的费了很多的心思,甚至不惜漠视心底的那份酸涩把甄啸推入别的女人的怀中。然而,终究是逃不过命运两字!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回到了原点。

只是这一次,再也由不得她控制。

甄啸真傻,可是傻得让她会心痛,会心动!

忽然有种冲动,再也不去管前方如何,只要享受此刻的拥有!

反正,她早就是一个没有了明天的女人!

只是放不下宝宝啊!